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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將大師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七千之眾,橫掃河洛,14月內連下魏32城,?

「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隨著這兩句極拉風的童謠,只帶著七千白衣白袍的將士轉戰千里,攻32城,所在皆克,歷47戰,所戰皆捷的陳慶之,完成了孤軍千里殺進洛陽城的壯舉,創造了軍事史上堪稱奇蹟的戰例。據說老毛當年重讀《陳慶之傳》,都忍不住又圈又點,加批註曰:再讀此傳,為之神往!

陳慶之,這個原本在史籍上默默無聞的名字,如今在網路上已經堪比大神,被冠以「被歷史所遺忘的不世名將」、「七千人戰勝五十萬的絕世高手」、「東方的漢尼拔」等等稱號,其名聲,更因為日本作家田中芳樹的中國題材歷史小說《奔流》而更加廣為人知,網路上未加詳細考證的陳慶之北伐神話說法也越來越離奇,一些歷史菜鳥偏聽偏信,也不斷地加入吹噓行列,致使陳慶之的北伐神話以訛傳訛愈來愈離譜。

在這股網路造神運動的背後,陳慶之展現給我們的,到底是不可思議的實力,抑或僅僅只是一堆虛假的泡沫?

(一)千里北伐

(二)史料來源辨析

(三)滎陽城外圍一戰之質疑

(四)為陳慶之正名

(五)白袍軍的構成

(六)北伐失敗的原因分析

(七)元顥之後梁朝的北伐

(八)名將的成色

結語:陳慶之何以被遺忘?

附:陳慶之簡單年譜

(一)千里北伐

1、乘虛陷城

陳慶之護送元顥,千里挺進,直至攻佔了洛陽城,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在此我需要指出的僅僅是陳慶之所面對的對手軍隊數量的問題。從《梁書》、《南史》、《資治通鑒》等書上的記載來看,陳慶之這一路走來,手頭僅僅七千人馬,而他所先後面對的敵軍軍隊總數合計多達五十萬以上,不可思議的是他則通通加以擊敗,甚至出現某次戰役「以三千人將三十餘萬敵軍打得人仰馬翻」這樣的神話戰績——這乍一看簡直是駭人聽聞,其實細究一下,謊言不戳自破。

首先為什麼陳慶之能夠這麼輕易千里殺入洛陽城呢?跟北魏朝廷的應敵策略有關。

當時北魏國內可謂烽煙遍地,各類起義事件層出不窮,自六鎮起義以來,整個國家一直處在動蕩不安的多事之秋中。往往一股起義軍剛剛撲滅,另一股規模更大的起義軍就又生起,就在陳慶之護送著外逃的北魏宗室元顥殺回奪權的同時,山東一帶也崛起了一支以邢杲為首人數「逾十萬」的起義軍。

要先對付哪個呢?由於北魏朝廷的第一號人物爾朱榮此時正在朝外征剿流民,朝廷中缺乏一個強有力又眼光深遠的人物來主持決議這種大事。二號人物元天穆只好召集一幫人來進行討論,在經過多輪廷議之後,朝臣們一致認為元顥(陳慶之)這邊「孤弱不足慮(因為才七千人)」,而邢杲那邊「眾強盛,宜以為先」,因此,北魏朝廷作出決定:先定齊地(即先打邢杲),還師擊(元)顥。

雖然,當時也有一個冷靜的聲音在反對,行台尚書薛琡認為:「邢杲的兵眾雖然很多,但屬於鼠竊狗偷之輩,沒有什麼大的志向。但元顥屬於帝室近親(跟此時的北魏皇帝元子攸是堂兄弟關係),況且又打著『義舉』的旗號,他這邊的形勢更難預測,應該先對付他。」但是他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眾人的反對之聲中。

這便是陳慶之得以暢通無阻千里直殺洛陽城的最大原因,魏軍主力傾巢而出,朝廷一號人物爾朱榮征討流民未歸(等他回來後便將陳慶之殺回南梁了),二號人物元天穆又出征東邊的邢杲,於是主要的精兵猛將全部調出,一路空虛,才給了南邊的陳慶之機會,所以在《魏書.元天穆傳》裡面也記載,元顥(陳慶之)其實是「乘虛陷滎陽」。

因此,陳慶之北伐奇蹟的誕生,是建立在對手實力空虛的基礎上的。

但是既然是對手實力空虛,如何出現動輒達到三十萬的軍隊去跟陳慶之交手呢?

如《資治通鑒》記載:陳慶之先攻克梁國城,梁國城的北魏守將丘大千有七萬人馬,他修了九座城池以拒陳慶之,但陳慶之很快攻克其中三座,丘大千放棄守衛,遂投降。接著,陳慶之兵鋒轉向考城的北魏濟陰王元暉業,元暉業手中有兩萬羽林兵,這座城又很快輕易被陳慶之攻下,元暉業被生擒。

最誇張的一戰出現了,由於陳慶之護送的元顥在睢陽城南稱帝,北魏朝廷不得不對他們投以加倍的關注,加上東邊的邢杲已經平定,原本負責處理邢杲的北魏統帥元天穆、爾朱兆相繼掉轉馬頭南下共同對付陳慶之。於是,當陳慶之要攻克擁有七萬守軍的滎陽城時,「三十餘萬」的援兵在元天穆、爾朱兆[注1]的帶領下也即將殺來,陳慶之的白袍軍面臨腹背受敵的危險。

但陳慶之膽大無比,立刻決定發動強攻,趕在援兵到來之前,以損失本方五百士兵的代價攻克了擁有七萬守軍的滎陽城,隨之,元天穆、爾朱兆的援兵到達滎陽城下後,陳慶之不顧之前攻城的勞頓,立刻親率區區三千騎兵出戰,將三十餘萬的北魏援軍殺得丟盔棄甲而去。

隨之,陳慶之攻克了虎牢關,洛陽震動,北魏孝庄帝元子攸倉皇出逃,「北巡」去了,將國都洛陽城讓給陳慶之護送的元顥。自此,陳慶之完成了以七千人馬千里轉戰,殺進洛陽城的軍事奇蹟。

算下來,按照《資治通鑒》的記載,陳慶之僅靠七千人馬,先後擊敗了丘大千的七萬、元暉業的兩萬、楊昱(滎陽守將)的七萬、以及元天穆爾朱兆兩人的三十餘萬,合計起來,陳慶之的七千,擊敗了將近五十萬的北魏軍隊。而且這四戰之中,只有對陣元天穆爾朱兆一戰屬於野地騎兵交鋒,其餘的,都是軍事史上向來被視作畏途的圍城攻堅戰,眾所周知,攻城戰向來是軍事上最難的,孫子兵法都說攻城的兵力至少是守衛的十倍才比較有勝算(十則圍之)。

這般戰績,聽起來簡直駭人聽聞。

在為陳慶之搖旗吶喊的人群之中,對於陳慶之如此誇張戰績所作的解釋不外乎兩個方面:

一、陳慶之所統的軍隊具有不可思議的戰鬥力,故此總能創造以少敗多的軍事奇蹟,但是對於這種戰鬥力的來由,卻沒有人能夠解釋得明白;

二、這支軍隊的統帥陳慶之指揮能力牛逼無比,因為陪梁武帝下了幾十年棋,胸中自有乾坤方略故能百戰百勝。

當然,以上解釋都是建立在南朝史書的記載一概準確的假設上的,即陳慶之的原始兵力的確只有七千,而他北伐路上所擊敗的北魏軍隊加起來接近五十萬之巨。

關於陳慶之的原始兵力,只有七千,我想大概是沒有什麼爭議的,因為不僅南朝方面如此記載,北朝方面的史料也沒有多少疑問,如《魏書.元顥傳》記載:「顥以數千之眾,轉戰輒克」,《洛陽伽藍記》也記載,在北魏著手準備反擊之後,已經經歷多次戰鬥的陳慶之手下損失到只剩下「江淮子弟五千」,那麼原始數字有七千也是在合理範圍內的。但是陳慶之所擊敗的北魏軍隊數量,一直以來爭議不斷。

2、北魏軍隊的數量

《資治通鑒》上所引用的北伐路上陳慶之的戰績數據多來自《梁書.陳慶之傳》或《南史.陳慶之傳》:

睢陽的丘大千七萬,考城的元暉業兩萬,滎陽的楊昱七萬,這三個數字,《梁書》與《南史》是一致的,只是,在滎陽城外圍擊敗援軍一戰的數字上,兩邊有異同之處,而且均出自陳慶之之口。當時的情況是:白袍軍在滎陽城外,滎陽城內有楊昱的「七萬」大軍守衛,外圍大批的北魏援軍正在趕來,白袍軍面臨腹背受敵的危險,陳慶之為了鼓舞士氣,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趕在援軍到來之前先攻下滎陽城,於是發表了一通鼓舞士氣的話,對此,《梁書》和《南史》分別如此記載:

「……我等才有七千,虜眾三十餘萬……」(《梁書》)

「……我等才有七千,賊眾四十餘萬……」(《南史》)

這裡陳慶之口中的「虜眾」、「賊眾」就是指元天穆的援軍,其數量不管是三十餘萬還是四十餘萬,都是令人感到恐怖的。

但是,由於《魏書》等北朝史料在軍隊出征方面經常缺乏軍隊數量的記載,故此給我們的考證工作帶來一些困難,不過,我們仍然可以通過一些旁證加以考察。

在陳慶之冒出之前,北魏頭號權臣爾朱榮也上演了一次以少擊多的傳奇戰績。按照《資治通鑒》的記載,是以七千人,擊敗流民葛榮的百萬大軍。

葛榮號稱百萬大軍,這個數字有虛誇,那也是可以肯定的,但是細察一下仍可以發現至少有幾十萬之巨——這是可以考證出來的,因為這支軍隊的來源是六鎮叛兵,這些叛兵本來是北魏屯駐在北境用來防備柔然的,數量龐大,被裹挾入這場大叛亂中後又各自拖家帶口。這支軍隊在葛榮的手上被爾朱榮所敗後被收編,經過幾次輾轉,後來又落到了高歡手裡,成為高歡起家的資本。期間,曾因被爾朱榮所在契胡部落欺凌,不得聊生,因此鬧事不斷,先後暴動二十六次,被誅夷過半,但到了高歡手裡,仍有二十餘萬。高歡正是憑藉這一支力量,對爾朱氏反戈一擊,並開創北齊王朝的基業。另外,這支軍隊還有很小一部分則落到了宇文泰手裡,成為北周王朝起家的根基。故此,追溯源頭,在葛榮手上,說這支以流民為主且拖家帶口的軍隊有幾十萬是絲毫不誇張的。

爾朱榮擊敗葛榮所用的軍隊數量是多少呢?《資治通鑒》上說的是七千,這個數字來自《魏書.爾朱榮》傳,但同樣是《魏書》,孝庄帝紀里對這件事的記載卻是七萬,兩者相差十倍,到底哪個數字才是準確的呢?

對這件事,學者朱大謂在其著作《六朝史論》的「北魏末年各族人民大起義若干史實的辨析」一文里做過考證,他認為孝庄帝紀里的七萬才能與《魏書》這本書其他地方的記載相符合。

這就是說,爾朱榮是以七萬,擊敗了擁兵幾十萬的葛榮。

就算是對付幾十萬之巨的葛榮,北魏頭號權臣爾朱榮也只出動得了七萬軍隊,那麼,在他帶著精兵在外征討流民期間,且朝廷二號人物元天穆又帶著高歡、爾朱兆、費穆一干精銳出征山東的情況下,對付只有區區七千之眾的陳慶之,北魏如何拿得出來動輒七萬八萬,甚至三十餘萬的軍隊去與其交鋒呢?

再者,陳慶之所攻克的第一座要城是梁國城,當時梁國城的守軍據南朝史書載是七萬,可是考察《魏書.地理志》,梁國城所在的梁郡,全郡人口數據僅僅為「戶一萬三百五十九,口二萬五千九百九十五」,一個全部老百姓加起來才不過兩萬多的小小州郡,其郡治城池必然也與此人口數相配合,如何容納得了七萬的大軍駐紮?

很明顯,南朝史書完全是吹牛不上稅,誇張至極!

但是北魏的兵力到底是多少呢?這一切,如今已經成了歷史之謎,無從探查了。

當然,我們也不應當這樣就全部抹殺陳慶之的能力,至少我認為,《資治通鑒》採納《梁書》的說法,說陳慶之這一路走來,「凡取三十二城;四十七戰,所向皆克」,這個戰績是可信的,《魏書.元顥傳》上也說他護送著元顥「以數千之眾,轉戰輒克,據有都邑……」我僅僅是要強調,他所面對的敵軍數量十分可疑而已,這個,正是我們看史書所應當持有的懷疑精神。

如果,非要一個答案的話,我認為,將北魏軍隊的數量單位由「萬」換成「千」,雖然也未必十分準確,但至少,要更靠譜一點。

下面,就史料問題作一番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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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處《資治通鑒》原文里的領兵將領是元天穆與爾朱吐沒兒,其中「爾朱吐沒兒」根據中華書局版《北史.卷四十八》校勘記第12條,即是爾朱榮的侄子爾朱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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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史料來源辨析

這種動輒幾萬幾萬大軍出現,甚至如陳慶之口中「虜眾三十餘萬」相繼來戰的現象,源於南朝史書的虛假浮誇。

我們知道,南北朝是一段特殊的歷史,二十四史中光是涉及這段歷史的就佔了十史之多,總文字容量約佔四分之一強。因為存在南北對立,兩邊寫史的人各自站在己方的立場上,自然要拚命貶低對方而抬高自己了。

涉及南朝宋、齊、梁、陳四個小朝代的,共有四部正史,分別為《宋書》、《南齊書》、《梁書》和《陳書》,這四部書之中,《宋書》和《南齊書》都是由陳慶之所生活的梁朝人撰寫,《梁書》和《陳書》的作者是姚察和姚思廉父子,其中姚察曾經生活在梁朝,姚思廉則跨越數朝,一直生活到唐朝,這對父子可謂梁朝遺民,因此,他們所寫的史書裡頭暴露出不少問題。

涉及北朝歷史的史書有《魏書》、《周書》、《北齊書》、《隋書》等,其中《魏書》是論述北魏歷史的史書,而北魏後期分裂為東魏和西魏,後來分別被北齊和北周取代,因此《北齊書》主要的便是論述東魏北齊的歷史,相應的,《周書》主要的便是論述西魏北周的歷史。而《魏書》是此次陳慶之北伐事件的第一手記載,《周書》和《北齊書》也有一程度的涉及。

在上述史料之外,唐代的李延壽又分別撰寫了《南史》和《北史》兩部史書,其內容,與上述諸史書大同小異,但也有不少地方可以與這些史書相互佐證或者提供補充。

《資治通鑒》作為一部編年體的史書,其實也是二道販子,第一手的資料只能來自《梁書》、《魏書》這類正史,但是麻煩得很,因為同一件事在兩部史書裡面的記載可能截然相反,這給司馬光們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所以他們只能一些地方採納《魏書》等北朝史書的說法,一些地方轉而採納《梁書》等南朝史書的說法,如果不詳加考辯,難免產生一些謬誤。

在《梁書》等南朝史書中,浮誇風現象十分嚴重,在護送元顥殺回洛陽之前,陳慶之已經在南朝軍隊中嶄露頭角,如初上戰場,他就曾創下「以2000戰勝對手2萬」的記錄,對這段記載,《資治通鑒》採用《梁書》里的數字,但這個數字到了《南史》裡面就更加誇張了,並沒有記載陳慶之有多少人馬,對手那邊的兵力居然上升到了十萬,變成「以2000戰勝對手十萬」。而在對頭《魏書》裡面,人家乾脆連提都沒提有過這樣一次戰鬥。

如果我們詳加考辯,就會發現,南朝史書特別是姚察姚思廉父子所著的《梁書》、《陳書》浮誇和隱諱現象十分嚴重,這種現象已為清代考據大家趙翼指出,正所謂「有美必書,有惡必為之諱」,比如梁武帝的弟弟臨川王蕭宏也曾北伐,他率領一支「器械精新,軍容甚盛」被對手稱作「百數十年所未之有」的強大軍隊,但結果是「畏魏兵不敢進,軍政不和,遂大潰,棄甲投戈,填滿山谷,喪失十之八九,此為梁朝第一敗衄之事(見南史及通鑒)」《廿二史札記.卷九.宋齊梁陳書》,這樣一次慘敗,在《梁書.蕭宏傳》裡面僅僅記載「征役久,有詔班師,遂退還」,絕無一字言及潰敗之跡。另外梁朝的很多醜事,「如郗皇后之妒、徐妃之失德、永興公主之淫逆」,《梁書》也一概給予隱匿不載(這些事後人是從《南史》等書上看到的詳細內容)。

這類情況,在《梁書》中比比皆是。

但是,南朝史書不可靠,北朝的史書似乎也說不上乾淨,作為北魏一朝正史的《魏書》,在其剛成書不久就引發極大的爭議,不少人將這本史書罵作「穢史」,原因是《魏書》的作者魏收是一位人格有污點的史官。魏收生活在北齊時代,在撰寫《魏書》之時,很多北魏時代人物的子孫還活著,甚至有些人乾脆活著進入魏收的書中,而北齊皇帝高洋曾給魏收做過性命承諾:「放開去寫,我終究不會學魏太武帝殺崔浩那樣殺史官。」

也許就是因為有了這個承諾,讓魏收不僅敢於秉筆直書,甚至還敢借著史收受賄賂,他曾說過一句很囂張的話:「何物小子,敢與魏收作色!舉之則使升天,按之則使入地!」將個人的喜好體現於史書撰寫之中,用不動聲色的春秋筆法對人物進行褒貶,收過錢的,就往其祖上貼金,不給錢的,就動幾個手腳讓後人對其留下不佳的印象。

可以說,作為南梁與北魏兩個朝代的正史,《梁書》與《魏書》是我們考察陳慶之北伐經過的第一手史料來源,但是這兩本書卻不同程度存在各種隱匿、浮誇的毛病,那麼我們應當如何從中辨清真偽,發現歷史的本來面目呢?

在軍事方面,如果對比兩邊的史書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兩邊都存在對戰績的浮誇現象,但《梁書》喜歡無限擴充所擊敗的軍隊數量,《魏書》則經常出現小小一仗就俘虜幾十個有名有號的南朝將軍的記載,就是一個喜歡吹殲敵數,一個喜歡吹斬將數。如《魏書.島夷蕭衍傳》記載:在一次規模不大的戰鬥中,魏軍將領王足一次性就斬殺了梁朝魯方達、王明達等三十餘位將領,但所俘虜的南朝普通士兵卻只有兩千五百人。鍾離大戰前,魏中山王元英又曾獲得「斬將二十五人,首虜五千」的勝果,另一位北魏名將邢巒則有「斬其大將藍懷恭等三十餘人」的記錄。

被北魏所斬的南朝將軍,很多人在北朝史書里都是有名有姓有爵有號的,但在南朝史書里,這些人絕大多數根本連名字都找不到記載。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一是梁朝的確存在濫封將軍之號的現象,二是《魏書》往往籠統地將低級校尉之類小官也列入斬將數字里,就變成虛誇了。其實,按照《魏書》里兵力和將領數的比例,如王足斬殺三十將,俘虜小兵兩千五,平均下來,這三十員將領每人領兵數額連百人都不到,這些所謂的將領,頂多也就是個小分隊隊長、小軍頭罷了。

兩相比較而言,在軍事領域,《魏書》比之《梁書》,還算比較實誠,在軍隊數字方面至少更靠譜一些,在大多數場合,《魏書》所記載的斬殺南朝軍隊數字,通常在幾千左右,甚至一兩百人的情況也常出現。特別是對於千里挺進的陳慶之,《魏書》沒有諱言對方軍隊數的確只有數千,沒有浮誇對手軍隊數以給己方的失敗尋找借口,這點,是很值得尊敬的。

因此,在兵力數字方面,我們盡可以相信《魏書》的記載,而只將《梁書》當作一本玄幻小說來讀讀更可靠一些。

至於爾朱榮擊敗葛榮所用兵力數,《魏書.爾朱榮傳》里將七萬寫成了七千,或許我們可以將之理解為作者的筆誤或者在史書流傳過程中出現抄寫錯誤,因為倘若作者要作假,他不大可能還在別的地方指出爾朱榮派出了七萬兵力給人造成口實。

好吧,認清了這個現象,我們下面來做更多的考證。

(三)滎陽城外圍一戰之質疑

陳慶之的北伐,從梁魏邊境開始,直至進入洛陽城,這一路走來,一共打了四仗,其中最誇張的當屬最後一仗,也就是在滎陽城外圍以「三千破三十餘萬」的神話戰績,這個三十餘萬的數字來自《梁書》,但到了《南史》裡面就更可怕了,升級到了「三千對四十餘萬」,真箇是: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牛皮隨便吹,衛星滿天飛!

且不說這個兵力有多誇張,就算元天穆將所平定的邢杲十來萬流民全部納入自己麾下,也不可能湊夠三十餘萬的軍隊去跟陳慶之交戰。先考察一下這件事本身的真實性。對於其他三戰,北朝史書都直言不諱,雖沒有提及本方的兵力,但對於戰事的結果都有記錄,如《魏書.孝庄紀》載:元顥攻陷考城,執行台元暉業、都督丘大千。這是針對南朝史書所記載的破丘大千、擒元暉業的戰事而言的。《魏書.孝庄紀》又載:元顥陷滎陽,執楊昱。這是針對攻破滎陽城生擒守將楊昱一戰而言的。

但是對於南朝史書所記載的攻克滎陽之後旋即出現的「三千破三十餘萬」的戰事,北朝史書根本沒有半點提及。

首先,這個南朝史書里所出現的統領「三十餘萬」大軍的統帥乃是先前正在山東征討邢杲的元天穆,但在北朝史書裡面,元天穆根本沒來得及跟陳慶之交手,洛陽就已經失陷了,如《北史.卷四十一楊寬傳》載:(楊寬)以都督從太宰、上黨王元穆討平邢杲。師未還。屬元顥入洛,庄帝出居河內。天穆懼,集諸將謀之。寬勸天穆徑取成皋(虎牢),會兵伊、洛。天穆然之,乃趣成皋,令寬與爾朱兆為後拒。尋以眾議不同,乃回赴石濟。

可以看得明白,元天穆的大軍雖已平定邢杲,但「師未還」,還沒來得及回來對付陳慶之,元顥已經在陳慶之的護送下進入洛陽城了。因此,這個「陳慶之以三千對陣元天穆三十餘萬」的戰事是否真實存在本身就是個疑問。

無論是《魏書》還是《北史》,均沒有提及在進入洛陽城之前元天穆曾與陳慶之交戰的記錄。

據本文開頭我們所分析的,陳慶之進軍之初,在頭號權臣爾朱榮不在朝的情況下,元天穆召集北魏朝臣廷議要先對付邢杲還是陳慶之的時候,在眾人的壓力下,元天穆決定等對付完了邢杲之後再回頭來對付陳慶之。

元天穆出師所帶的主要將領除了上文提及的楊寬,還有幾位不得不提,他們分別是:未來北齊王朝的開創者高歡、爾朱榮的侄子爾朱兆、曾勸說爾朱榮發動河陰屠殺的費穆等。分別考察這幾個人的傳記,除了上文引用的楊寬傳之外,爾朱兆與高歡的傳記里均無提到在陳慶之進入洛陽之前曾與其交戰的記錄,只有費穆的傳記里提供了一些信息:

《北史.費穆傳》如此記載:(費穆)與大將軍元天穆討平邢杲。時元顥入京師,穆與天穆既平齊地,將擊顥。穆圍武(虎)牢,將拔,屬天穆北度,既無後繼,穆遂降顥。

《魏書.費穆傳》也差不多類似記載:(費穆)與大將軍元天穆東討邢杲,破平之。時元顥內逼,庄帝北幸,顥入京師。穆與天穆既平齊地,回師將擊顥。穆先驅圍虎牢,盡銳攻之。將拔,屬天穆北渡,既無後繼,人表離沮,穆遂降顥。

這裡也很清楚,是在元顥已經進入洛陽城之後,費穆才發兵去圍困虎牢,滎陽城外圍那一戰,這裡根本沒有提到。

綜合北朝史書的記載:在元顥進入洛陽城之前,元天穆所部並沒有人與陳慶之交鋒過。

是否北朝的史書故意隱匿了這件事不予記載呢?

我們的結論是否定的。首先,如此重大的戰事,北朝史官可以將損失記載嚴重縮水,或者隱去元天穆的兵力不載,但不可能全無提及此事;其次,元天穆是否有如此多的兵力本身絕對是個疑問;再次,從其他史料的蛛絲馬跡中可以判斷,元天穆在陳慶之進入洛陽之前,根本沒有可能與其交戰。

在南朝史書裡面,元天穆不僅與陳慶之交戰,而且交戰的結果是「單騎獲免」,也就是說,元天穆的「三十餘萬」大軍要麼被消滅、要麼臨陣投降、要麼都潰散掉了,元天穆跟爾朱兆都成了光桿司令狼狽逃跑,那麼在元顥進入洛陽之後,手頭無兵的元天穆等人根本就別想有再次進兵洛陽的念頭了。而北朝史書的記載,元天穆在元顥入洛之後,還分別找多人商議,立刻進攻洛陽的策略是否正確,試問,如果真成了光桿司令,元天穆還能有此底氣嗎?

如上文引用的楊寬傳內容,元天穆在洛陽失陷後「集諸將謀之」,商討對策,楊寬給其建議「徑取成皋(虎牢),會兵伊、洛」。另外元天穆還曾諮詢於「北地三才」之一的溫子升,是直接朝洛陽進攻還是追隨孝庄帝北渡,溫子升給其的回答是:「元顥新入,人情未安,今往討之,必有徵無戰。王若克複京師,奉迎大駕,桓文之舉也。舍此北渡,竊為大王惜之。」(《魏書.溫子升傳》)與楊寬的建議類似,都是勸元天穆趁元顥剛到立足未穩,進軍洛陽,否則,若追隨元子攸北渡,則形勢大變,未可預料。

雖然最終的結果是元天穆對這條建議「善之而不能用」,仍然放棄進攻洛陽,北渡追隨孝庄帝而去,但是毫無疑問,元天穆手中必定握有雄厚的實力,否則,若果真元天穆已經被陳慶之打得單騎而逃的話,這些手下如何還能提出這些進攻的方案供其參考?

在對付邢杲與對付陳慶之孰先孰後的問題上,元天穆沒有聽從薛琡的意見,事後只得懊惱地跟他賠罪:「不用君言,乃至於此!」;而在元顥入洛後是引兵攻擊洛陽還是追隨倉皇出逃的北魏皇帝的問題上,元天穆沒有聽從溫子升的話,事後又只能作出相同的悔恨舉動,碰見溫子升就跟他說:「恨不用卿前計!」

可以斷定,兩次的情況是一樣的,元天穆在面臨同樣局面的情況下做出同樣錯誤的選擇,元天穆並無帶領三十餘萬大軍被陳慶之三千人擊潰的慘敗,因此,我們可以做出結論:滎陽城外圍的那一戰,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件,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

但是,史書記載的原則是,可以誇張、可以隱匿,但要無中生有憑空添加一件事,大概中國古代的史官們是干不出來的。那麼,南朝史書卻又記載了元天穆統帥三十餘萬大軍在陳慶之進入洛陽之前與其交戰的這件事,當作何解釋呢?

我就此做一個合理範圍內的猜測:由於當時陳慶之連下幾座要城,進軍速度之快遠遠超出了元天穆此前的估計,而且兵鋒已經逼近國都洛陽城的外圍堡壘滎陽。因此,大急之下元天穆應該是派出了一支數量不詳的援軍趕去救援滎陽,但因為邢杲剛剛平定,元天穆也抽不出太多的時間和人手,因此援軍數量必然不多,撐死也就幾千人。

這種猜測從南朝史書上也能得到印證,如《梁書.陳慶之傳》記載:(元天穆)先遣其驃騎將軍爾朱吐沒兒(即爾朱兆)領胡騎五千,騎將魯安領夏州步騎九千,援楊昱。《南史.陳慶之傳》亦載:(元天穆)遣其驃騎將軍爾朱兆、騎將魯安等援楊昱。

在兩處都有提到元天穆派出了先鋒援軍。而這支援軍雖然不是元天穆親自率領,但必然打著元天穆的旗號,因此,元天穆的名字作為領兵將領出現在南朝史官的文字記載上也是可以理解的。幾千人的援軍,被陳慶之三千人輕易擊敗,這也是比較合理的,因為規模不大,被北朝史書輕輕一抹,給隱匿了,但到了南朝那邊,南朝史官秉承在陳慶之北伐這件事上牛皮可勁吹的傳統,直接給寫成三十餘萬甚至四十餘萬了。

當然,如果還要更深入一點猜測的話,之所以南朝史書敢於將此事牛皮吹上天,也有可能是被迷惑的結果。很有可能,元天穆派出的這支援軍在進軍之前為了給圍攻滎陽的南朝軍隊造成心理上的震撼,故意廣張旗幟,遙作聲勢,並用北朝騎兵常使用的疑兵之計在馬尾上掛樹枝拖行,造成煙塵迷漫的效果,給人一種幾十萬大軍正在奔來的假象。所以,陳慶之在現場給本方士兵調動士氣的演說里就出現了「虜眾三十餘萬」甚至「賊眾四十餘萬」的話語了。

因此,白袍軍進入洛陽之前的滎陽城外圍一戰,南朝史書上「陳慶之率三千人將統帥三十餘萬大軍的元天穆打得單騎而逃」的真相是:陳慶之只是擊敗了元天穆派出的少量先鋒援軍,元天穆本人並沒有到達滎陽城下與陳慶之交手。孝庄帝元子攸北逃後,陳慶之與元顥入洛,在此情況下,元天穆根據楊寬的建議曾試圖進攻虎牢,但面臨回軍來戰的陳慶之,元天穆立刻調整戰略,北撤追隨元子攸而去。

(四)為陳慶之正名

根據上文的分析,我們將陳慶之請下了神壇,其北伐路上的戰績充滿了水分——但是,接下來,我要做的工作是:將陳慶之請回神壇,其能力,仍然具有神一般的不可思議性。

陳慶之的北伐,以進入洛陽城為標誌,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百戰百勝,但戰績有很大一部分是被南朝史書鼓吹起來的;第二個階段,進入洛陽城後,北魏反撲,陳慶之漸漸走了下坡路,但是,在此過程中我們反而可以看出陳慶之的牛叉之處。

對陳慶之,我們故意要對他採取先抑而後揚、先貶而後褒的手法,為的是從這個過程中更加凸現陳慶之作為被歷史所遺忘的一代名將之超人能力。

陳慶之的兵力

首先,我們要確保能了解陳慶之的前後兵力。下面要考證的是:陳慶之的兵力(指漢人軍隊),一直沒有得到有效補充,陳始終帶著那支原始兵力只有七千的白袍隊在戰鬥。

北伐路途中,陳慶之的兵力是否曾得到過補充呢?如果要補充,有兩個途徑:一是梁朝派援軍,由於元顥的阻止,梁朝並沒有派援軍前來,因此這點可以排除;二是就地徵發補充,就是將所攻掠下的地盤上的青壯年拉壯丁,根據下文考察結果,很有可能是沒有或者僅有極少量的此種補充。

攻下滎陽城的過程則讓這七千人死傷五百餘人,而此前幾乎沒有什麼損失,這從梁軍將領的話語中可知,攻下滎陽城之後,陳慶之手下樑軍主要將領集體跪倒在元顥面前請願:「陛下渡江三千里,無遺鏃之費,昨滎陽城下一朝殺傷五百餘人……」他們請願的目的是乞求元顥能同意處死滎陽城守將楊昱及其手下一幹將佐,而且這條史料出自《魏書.楊昱傳》。

進入洛陽城後,元顥開始顯出小人得志的跡象,猜忌起陳慶之來,而梁軍將領之中也有人暗懷異志,陳慶之的副將馬佛念曾勸他反客為主、先下手為強,理由是「洛下南人不出一萬,羌夷十倍」(《梁書》),這裡「南人」當是指陳慶之所帶來的梁軍,也許還包含了少量原本就淪落在洛陽的南朝人,但「羌夷」當作何理解呢?

這句話在《南史》里則是如此記載:洛下南人不出一萬,魏人十倍……

「南人」不到一萬,「羌夷」或者「魏人」是其十倍,也就是不到十萬的規模了,那麼這些人是指洛陽城的總人口呢,或者是居住在洛陽城的非漢族人口呢?還是指駐紮在洛陽城的北魏軍隊呢?

首先,顯然不會是指總人口。因為最原始的記載《梁書》裡面明確給出定義,是「羌夷」,當時的洛陽城,人口組成包括漢人和鮮卑等胡族的民眾,既然有指出是「羌夷」,自然不能將漢人也計算在內,而且洛陽城的總人口數也遠不止十萬。

洛陽城的人口,在534年被高歡強迫遷都的時候是四十萬戶,按照通常每戶平均五口人的演算法,總人口當在兩百萬左右。陳慶之入洛則是529年,相隔5年,這其間洛陽曾因孝庄帝誅殺爾朱榮,爾朱氏集團其他成員率軍反撲洛陽大亂而導致人員大流失,人口當只會少不會多,因此,陳慶之入洛之年洛陽人口當還是在兩百萬以上。

那麼,「魏人十倍」中的「魏人」,到底指洛陽城內非漢族常住人口還是指駐紮在洛陽城內的非漢族軍隊呢?如果是指非漢族常住人口,那麼這些人應當包括建立北魏的主體民族鮮卑人在內的多個少數民族。但光是鮮卑人就遠遠不止這個數字。

據《洛陽伽藍記》記載,當時北魏都城洛陽有個「四夷館」,專門用來安置前來歸化的四夷人口,包括柔然、高句麗、契丹、羌、吐谷渾等北魏周邊的少數民族人口,光是這些人就「萬有餘家」,按照每家五口的平均數字,這些人的數量就達到五萬之多。而作為北魏主體民族的鮮卑人,自然更不會少,總體而言,當時洛陽城內的非漢族人口,至少也在幾十萬以上。

因此,南朝史書陳慶之傳中的「魏人十倍」中的「魏人」,我覺得應當指元顥稱帝之後招徠的北魏軍隊。因為逃跑的元子攸是單騎出逃,什麼都沒有帶,那些禁衛之類的當還留在洛陽城內才是,而且滎陽失陷之前元子攸曾在短短四天內連續下了三道臨時募兵令,這些臨時招募到的士兵還未派上戰場滎陽就告失陷,這些人元子攸也沒有帶走,再加上一些儀仗隊、京城治安人員之類,洛陽城的新主人元顥要弄出幾萬的人馬當不是難事。

也就是說,佔據了洛陽城後,稱帝的元顥名下軍隊有陳慶之所帶來的「不出一萬」的漢軍和十倍於漢軍的胡族軍隊。

而據《洛陽伽藍記》記載,北魏反攻之後,蕭梁所立的元顥政權很快岌岌可危,爾朱榮派其侄子爾朱兆偷偷渡河擊敗為元顥守硤石的元延明,「(元)顥所部江淮子弟五千人,莫不解甲相泣,握手成列……」此處的「江淮子弟五千人」,毫無疑問,就是陳慶之最初帶來的那些人,七千人已經損失至只剩下五千,可見漢兵一直是沒有得到有效補充的,只能越打越少。

可以得出結論:陳慶之從梁朝國境發兵,至進入洛陽城,兵力基本上是沒有得到補充的;進入洛陽城之後,因元顥稱帝所帶來的號召力,可能亦招攬到了一定數量的北魏軍隊,但這些軍隊陳慶之很有可能根本指揮不動。從後面發生的戰事來看,陳慶之依然只能指揮數量在「數千」左右的軍隊,當還是原始的白袍軍無疑。而元顥稱帝之後招攬來的北魏軍隊,指揮權只在元顥之子元冠受以及北魏安豐王元延明等元顥的親信手中。

也就是說,從北伐開始,至最後失敗,陳慶之始終指揮原始兵力只有七千且不曾得到過補充的白袍軍在戰鬥。

重回神壇

白袍軍入洛之後,北伐進入第二個階段:北魏孝庄帝逃到黃河以北,北魏舉國震動,核心人物爾朱榮、元天穆紛紛帶著勤王兵馬前來會師,發動對元顥這個北魏眼中的「偽政權」的反擊,由於對手實力增強和本方內訌加劇,陳慶之漸漸力不能支,在仍然取得了多次重要勝績的情況下,最終失敗,七千白袍軍全軍覆沒,元顥被殺,陳慶之逃回梁朝。

北魏主力反撲之前,陳慶之還曾逆著當初北伐路線打回去了一遍,原因是他們一路走來,雖然攻城略地,但兵力實在寡弱,一旦主力繼續朝前開進,後方那些原本已經攻克的要地很快又重新落入北魏手中。如陳慶之北上第一戰攻克的梁國城,轉眼就被魏將崔孝芬和刁宣奪回,守城的三千將士(應當非白袍軍分出來留守)被俘虜。爾後元天穆依據楊寬「徑取成皋(虎牢)」的建議,派四萬大軍先攻克在梁國和虎牢之間的大梁城,並分兵兩萬由前鋒費穆去攻打已經被北伐軍佔領的虎牢,幾乎被其得手,好在陳慶之及時趕到,將費穆擊敗並俘虜,元天穆不敢再戀戰,迅速追隨孝庄帝而去。陳慶之再接再厲,接著回軍馳援,將落入北魏手中的大梁和梁國兩座城池重新奪回。

陳慶之從南邊朝洛陽殺來的時候,未來他的頭號強敵爾朱榮在哪裡呢?正在對付燕州的一夥亂民呢,「燕州民王慶祖聚眾於上黨,自稱為王,柱國大將軍爾朱榮討擒之。」(《魏書.孝庄帝紀》)我們從《周書.文帝本紀下》也能了解一些信息,北周開國者宇文泰當時正在爾朱榮麾下隨軍參加此次討伐行動:孝昌二年,燕州亂,太祖(宇文泰)始以統軍從(爾朱)榮征之。

眼見元顥在陳慶之的護衛下殺進洛陽城,剛剛平定燕州之亂的爾朱榮立刻趕來護駕。

爾朱榮所率的北魏主力反撲之後,元顥與陳慶之做了分工部署:元顥自己躲在黃河南岸布防,將艱難的北岸防守任務交給陳慶之去打理[注2]。

陳慶之同魏軍的交手記錄,在南朝史書上的記載是:爾朱榮攜元天穆、高歡以及本家的爾朱兆、朱世隆等武將,帶著「眾號百萬」的軍隊殺氣騰騰來攻,但在攻擊陳慶之守衛的北中郎城時,「三日十一戰,(被)傷殺甚眾」,爾朱榮甚至動了放棄的念頭。但在一位天文術士劉靈助的勸說下,再度殺回,並利用一個空隙偷偷渡過黃河,將元顥從洛陽城中趕跑,擒殺於臨潁。而陳慶之尚能集結起「馬步數千」組成戰陣邊殺邊朝東撤,在撤退到嵩山一帶時遭遇突然而至的山洪,這支有著傳奇經歷的白袍軍被衝垮,全軍覆沒,陳慶之本人化妝成和尚,逃回梁朝。

在《魏書.爾朱榮傳》里,爾朱榮敗於陳慶之的戰鬥則被淡化,只說「相持於河上,無船不得即度(渡)」,所以爾朱榮便動了撤退的念頭,「議欲還北,更圖後舉」,這明顯是將被陳慶之擊敗的事情給隱去了,沒聽說過因為找不到渡船就想撤退的,沒船最多就是在黃河岸邊駐紮,等著造完了船就可以南渡,用不著還要撤退吧?而據《魏書.劉靈助傳》裡面記載來看,很顯然,爾朱榮是同陳慶之交戰過的,而且正如南朝史書所言那樣,是因為戰鬥不順才動了離去的念頭,「至北中,榮攻城不獲。以時盛暑,議欲且還」,這裡的「北中」,跟南朝史書里陳慶之所守之城「北中郎城」是相吻合的,爾朱榮是因為「攻城不獲」,才想以「盛暑」為借口撤兵。

如果要說陳慶之很牛,牛到不可思議,牛到只有神話之中才能出現如此戰績,我覺得只有此戰方能體現出來,因為,陳慶之依然只有數千兵馬,而對手爾朱榮手裡的軍隊數量,可以斷定,至少也在幾十萬的規模,真正是傾國之兵。

此處爾朱榮的兵力,南朝史書說其號稱百萬,北朝史書也同樣如此號稱,如一位叫高道穆的,在爾朱榮想撤兵之時,跳出來反對,他的話里就有「大王擁百萬之眾」這樣的說辭,雖然肯定都有虛誇,但這次的兵力相比於陳慶之北伐路上北魏已經空虛的情況下南朝史書里還動輒出現三十萬的字眼來得靠譜一點。因為此時魏軍的兩大主力爾朱榮和元天穆軍已經實現了會師,而且爾朱榮手頭不僅有原本就擁有的家底,還有整編過的原六鎮起義軍(擊敗葛榮後收編),因此其麾下軍隊數量大增肯定是不爭的事實。

據《梁書》記載,這次爾朱榮的軍隊成分還包括了鮮卑和芮芮(即柔然),眾所周知,爾朱榮起家靠的是自家的契胡武裝,一般提到爾朱榮自家軍隊的時候,常用「胡騎」或者「契胡」這樣的字眼來稱呼,但此處特地指出還有鮮卑,顯然,爾朱榮麾下還有大量的鮮卑族軍隊,這些軍隊既可能是北魏朝廷的正規軍,也有可能從葛榮手中接手的六鎮起義軍。而六鎮起義軍,據我們之前所考證的,那是有幾十萬之巨的。

而且參加此次對元顥反擊的大小將領無數,日後分布於北齊北周兩國的大小功臣們,一半以上都參加過此戰,在此我們可以列一份不完全名單:

西魏北周系:宇文泰一家,賀拔勝賀拔岳兄弟,六大柱國中的趙貴、獨孤信、侯莫陳崇、李弼之弟李標;十二大將軍中的侯莫陳順、宇文貴;其他將領有若干惠、王德、楊寬、楊檦、鄭偉、張軌等。

東魏北齊系:高歡、侯景、潘樂、蔡俊、叱列殺鬼、張宴之等。

更多的人,如西魏北周府兵體系的八柱國十二大將軍中的其他成員,高歡嫡系的段榮、斛律金、竇泰等等,這些人雖然沒有明言參加了此戰,但都明確記載他們當時早已被爾朱榮收編至麾下為其效力,因此可以斷定,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必定也參與了此戰。可以說,無論是西魏北周還是東魏北齊,只要是稍有點名氣的武將,無不參與了此戰。

這些將領當時有很多人是率領自家的「鄉兵」、「部曲」趕來會戰的,因此,爾朱榮的總兵力在原有正規軍的基礎上又當膨脹許多才是,因此,那個百萬眾的號稱,水分其實不大,爾朱榮整體至少也有幾十萬人馬。

擁兵幾十萬,去攻打陳慶之僅僅幾千人守衛的小城池,卻被打得灰頭土臉,「三天十一戰」都打不下來,甚至動了放棄的念頭,這個時代南北兩位軍事天才的唯一一次正面交鋒,就是呈現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結果。

如果說之前陳慶之的摧城拔寨展現了其犀利無比的攻擊力的話,那麼此戰的頑強防守,則證明陳慶之即便是打防守戰,亦要令對手頭痛無比。

最值得注意的是,最終,爾朱榮似乎並沒有戰勝陳慶之,因為他此後並沒有再派兵去攻擊陳慶之防守的北中城,而是聽從楊侃之計,繞過北中城,在黃河北岸幾百裡間派村民打造大量筏子,作勢處處準備渡河的樣子,令南岸的元顥根本不知道該守哪一點好。隨後爾朱榮找到幾條小渡船連同一些臨時打造的筏子將侄子爾朱兆所帶領的幾百名精銳騎兵偷偷運送過河,直接去攻擊南岸元顥部署的防線。元顥鎮守的南岸防線形同虛設,其子元冠受和安豐王元延明率五千人與爾朱兆交戰,但不是其對手,潰敗下來,元顥一聽到消息便大驚失色,立刻驚慌失措地準備跑路,南岸防線頃刻間土崩瓦解,元顥建立的「六十五日政權」急轉直下,隨之煙消雲散……

陳慶之是在南岸防線崩潰之後,才將剩餘的兵力「馬步數千」集合起來,結成戰陣有序地撤退出去,邊戰邊退,爾朱榮親自帶兵來追,但並沒有討得什麼便宜。陳慶之最後是敗於大自然之手,在嵩山一帶遭遇了突發而至的山洪……

不管南朝史書對於陳慶之所擊敗的北魏軍隊數字有怎樣的誇大,有一個事實是無法被否定的:整個北伐過程中,陳慶之一直處於不敗的地位,陳慶之至始至終,統帥著那支原始兵力只有七千的白袍軍,克梁國擒丘大千、克考城擒元暉業、克滎陽擒楊昱,在滎陽外圍擊潰元天穆的援軍,千里殺進洛陽城;進入洛陽城之後,再敗圍攻虎牢關的費穆,擒之,再收復重新落入魏軍手裡的梁國城;守北中城,獨檔爾朱榮的百萬大軍,令其一度動了放棄進攻的念頭,此後也沒能拿他怎麼辦。

無論進攻還是防守,無論對手的兵力是多還是少,陳慶之的區區七千軍隊,從未遭遇一敗,如此驚人的戰績,陳慶之若非神,又該作何解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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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此處的具體情況是,古時不可能有鋼筋混凝土的黃河大橋以溝通南北,因此,往來黃河南北兩岸除了坐渡船之外只能靠河陰處的一條浮橋。因為屬於戰略性的交通要道,橋的北端和南端各修有一座城池以作防備,南岸的為河陽南城,北岸的為北中城。從山西趕來的爾朱榮要將大軍通過黃河,必然先攻北岸的北中城,因此,只有數千人馬的陳慶之防守壓力尤為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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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白袍軍的構成

陳慶之所部,都是些什麼人呢?如果按照一些網友的分析,這些人都具有不可思議的戰鬥力,而且又是被陳慶之這頭獅子所率領的,故而能夠百戰百勝,所向無前。但是,這種所謂的「不可思議的戰鬥力」從何而來呢?

至今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首先,這些人應當是陳慶之自己招募組建起來的,不當是梁朝指派的舊軍隊,因為梁朝正規軍向來戰鬥力十分羸弱,《魏書》的作者魏收說由於梁朝腐敗透頂,沒人願意自願當兵,梁武帝要打仗,軍隊都是抓壯丁的,為了防止逃跑還要戴枷鎖上腳鏈,簡直比囚犯還不如,這些人一旦上了戰場,往往剛剛聽到戰鬥號令就一鬨而散(發召兵士,皆須鎖械,不爾便即逃散)。這些話,雖然帶有很明顯的攻擊和污衊傾向,但是梁軍的戰鬥力之低下,我們從梁武帝晚年的侯景之亂也可窺見一斑,當時侯景也就帶著區區八千人渡江,一邊圍著建康城攻城,一邊對付源源不斷趕來的梁各地勤王軍,前後合計竟然擊敗了幾十萬大軍,梁朝若非有羊侃、王僧辯等一干從北方投奔而來的將領在支撐,恐怕要更早亡國了。

南朝史書沒有詳細記載白袍軍的成員來源,北朝史料倒是涉及了一些,如《洛陽伽藍記》曾提到有「江淮子弟五千」,《魏書.楊昱傳》則提到過這些人中有「蜀兵」,攻克滎陽城令白袍軍損失了五百人,對守軍施行報復「刳腹取心食之」的就是蜀兵執行的。

那麼這支傳奇性的白袍軍主體到底是「江淮子弟」還是「蜀兵」呢?我認為,兩者皆不是,這支軍隊的來源應當是廣泛的。

倘若這支軍隊的主體是蜀兵的話,那麼這些人的戰鬥力就很成問題了,因為蜀中自古是安逸之地,蜀人樂於安定,民風淳樸,戰鬥意志薄弱。雖然天下大亂蜀地最容易發生割據叛亂,但發動叛亂者往往是外來戶,而且蜀兵的羸弱、沒有戰鬥之心自魏晉以來早就是天下共識了。如《晉書》里提到蜀人,往往用「愚智」、「杖正而弱」、「不樂東征」、「敦樸,易可化誘」等等辭彙來形容(如果是蜀中蠻人的話,又是另一回事了,下文會有提及蠻人的問題)。

倘若是「江淮子弟」,那還好說一點,「江淮子弟」的戰鬥力如何呢?我們可以從跟陳慶之有關的另一件事多少看出一些,陳慶之北伐失敗後,為梁朝鎮守北境,當時梁邊境江淮一帶有一個妖僧自稱為帝,連結土豪蔡伯龍,拉起三萬人的隊伍作亂,很快攻克了梁朝所置的北徐州,斬殺鍾離太守,並令濟陰太守出逃。陳慶之受命,前去征討,在出兵之前,梁武帝親自告誡陳慶之道:「江、淮兵勁,其鋒難當,卿可以策制之,不宜決戰。」連曾經在北魏孤軍巡遊了一把的陳慶之,梁武帝都要告誡再三,可見江淮地區的民眾組成的軍隊戰鬥力之強的確曾給人留下過很深的印象。

另外,東晉伏滔曾如此評價淮南民風:其俗尚氣力而多勇悍,其人習戰爭而貴詐偽,豪右併兼之門,十室而七;藏甲挾劍之家,比屋而發。

其實,若論單兵戰鬥力,南朝軍隊還是可以的,南朝政權賴以與北朝政權抗衡的最重要兩塊基石一是揚州二是荊州,揚州大致就是傳統上的吳越之地、荊州則是傳統上的楚地,這兩塊地方,自春秋以來就以民風剽悍著稱,以這些地方的民眾為基礎組建的軍隊,戰鬥力應當不弱才是。我們可以舉出很多例子為證,從春秋直至南朝結束,這些地方的民眾都具有不遜於北方胡族戰士的單兵作戰能力。

對於吳越之地的揚州,《漢書.地理志》曾如此記載:「吳粵(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晉書》里對吳人的評價也是「舊俗輕悍」。《隋書.地理志》有更具體而詳細的描繪,說這些地方「人性並躁勁,風氣果決,包藏禍害,視死如歸,戰而貴詐。」

對於楚地,《左傳》里記載,春秋時期打得北方諸國集體恐慌的楚軍一向彪悍勇猛,民風極其尚武,楚軍還保留著「覆軍殺將」的傳統,楚國相當於宰相的令尹因戰爭而死的十有八九。西漢李陵所率能夠與匈奴八萬大軍惡戰數天不敗的五千勇士,也都是來自荊楚之地,「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也,力扼虎,射命中」。西漢中期爆發的吳楚七國之亂,漢軍統帥周亞夫對對手的評價是「楚兵剽輕,難與爭鋒」,因此周亞夫堅決不與對手正面交鋒,而是用堅守然後斷糧道的方式擊敗對手。

就算到了梁軍普遍被視作戰鬥力最低下的梁武帝晚期,北齊名將慕容紹宗還曾以「梁人輕悍」的話告誡過本方士兵不可對梁軍掉以輕心。在《南史.陳慶之傳》里提到,攻克滎陽城一戰,白袍軍中最先登上城牆的是兩名壯士:宋景休來自東陽,魚天愍來自義興。東陽即今天的浙江金華市,在梁朝便是屬於揚州,義興則是陳慶之的老家,在梁朝也屬揚州,兩地均在傳統的吳越之地範圍內。陳慶之本人出自義興,雖然他的個人武藝不怎麼樣,射箭沒有力道,騎馬還騎不習慣,但陳慶之的兒子卻很猛,《南史》上在陳慶之傳後面附帶了其第五子陳昕的一些事迹,這小夥子七歲就能騎射,陳慶之北伐的時候他十二歲,便要求從軍,可惜的是在半路上突發疾病,不得不提前返回,沒能在北伐行動中建功立業,但這小夥子在後來隨父親鎮守梁朝邊境的時候還曾上演過一次很露臉的行動:用一對一單挑的方式,擊敗北齊號稱「特為敢勇」的堯寶樂。

江南多水鄉,一直以來容易給人以文弱的印象,但是,事實上中國的地理環境十分複雜,往往一個風光秀麗民風質樸的地方隔壁,就會有一個所謂的窮山惡水容易出刁民的地方,如還是在傳統的吳越之地範圍內,浙江近代是出了很多被視作貪生怕死之徒的文弱客,但事實上還是在浙江,距離「暖風熏得遊人醉」的杭州只有一箭之遙的義烏,卻擁有著不可思議的彪悍民風。曾在塞北見識過最彪悍的蒙古韃靼鐵騎的抗倭名將戚繼光都曾無限感慨:「我征戰半生,天下的強橫之徒,大都見識過了,但我從無畏懼。但如義烏人之彪勇橫霸,善戰無畏,實為我前所未見,簡直讓人聞風喪膽,可怕!可怕!」

戚繼光訓練出來的那支從此讓倭寇聞風喪膽的新式軍隊「戚家軍」,其兵力來源就全部是從義烏人中招募而來的。

所以說,若論尚武之風氣,南朝本土絕對不遜於北朝,想要在南朝本土招募到一支足以同北方胡族武士抗衡的軍隊,絕非難事。

之所以南朝政權一直萎靡不振,軍力僅能自保,北伐往往不能成功,事情壞就壞在統領這些人的往往都是些北來士族。士族們以門閥資歷代代相承,一蟹不如一蟹,如東晉第一豪門琅琊王氏的子孫王徽之當了軍隊的騎兵參軍,卻每天飲酒作樂,別人問他是做什麼的,他回答:「我每天看到有很多人牽著馬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可能,我是管馬的吧!」當一支軍隊裡面充斥這種膏腴子弟把持高級職位的時候,那麼其戰鬥力就可想而知了。到了梁朝,士族更加羸弱不堪,如著名的《顏氏家訓》中一個例子可為代表:建康令王復,見到駿馬奔騰跳躍,竟然嚇得膽戰心驚,說那明明是虎,何故名為馬呢?

以綿羊統領獅子,自然只能連續上演一堆丟人現眼的戰績了,這樣的例子最典型的就是上文為《廿二史札記》所提到的那次戰事:梁武帝早年曾派自己的六弟蕭宏為統帥,統領一支被魏軍認為南朝百年以來未曾見過的精壯軍隊北伐,結果還未與魏軍交手,半夜風起,蕭宏就以為遭到偷襲,竟丟下大軍自個兒逃跑,結果,這支精壯大軍竟然還未與對手交戰,就自相踩踏而死傷達五六萬人,最後不戰自潰,灰頭土臉地匆匆結束北伐。

當時梁武帝手中尚有正在當打之年的韋叡、裴遂、曹景宗等名將,但他寧可捨棄這些可用之才也要啟用自家膽小無能的親戚,能不壞事才怪。再加上樑朝上下普遍腐敗橫行,軍戶地位低下堪比賤民等原因,南朝軍隊愈到後期戰鬥力愈發下降。

但是陳慶之統領的這支軍隊,應當是有別於其他軍隊的。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這支軍隊中包括一位有著特殊身份的人——未來即將徹底終結南北分裂狀態的隋文帝楊堅之父,楊忠。

也許,從楊忠身上我們可以看出這支白袍軍有多彪悍。楊忠在陳慶之失敗後留在了北方,後來在宇文泰手下效力,成為西魏著名的府兵制核心集團中八柱國十二大將軍中的「十二大將軍」之一。楊忠外表壯悍,「身長七尺八寸,狀貌瑰偉,武藝絕倫」,有一次在隨同宇文泰狩獵時曾上演空手擒虎拔虎舌的壯舉,「獨當一猛獸,左挾其腰,右拔其舌」(這裡的「猛獸」指的就是老虎,因為這則史料出自唐人撰寫的《周書》,而唐高祖李淵的祖父名為李虎,為了避諱,便將「虎」字改稱「猛獸」)。

但是楊忠的身份並非土生土長的南朝人,而是從北方流落到南方的,自從北魏大亂以後,就有大量的北方人以各種各樣的原因流落到南朝來,包括北魏皇族宗室的元法僧、元顥、元悅等;在梁朝成為頂樑柱武將的羊侃、王神念王僧辯父子、胡僧佑等等。北來人員已經成為梁朝後期軍事上的主導力量,未來的侯景之亂中,可堪與侯景叛軍作戰者,幾乎都是北來武將。

淪落南朝的北朝人楊忠被招募進陳慶之的「白袍軍」,或許可以說明,陳慶之招募軍隊乃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並不看重其出身來歷、籍貫背景等,僅以武力作為入選的標準,加上帶領這支軍隊的,又是陳慶之這等將才,陳慶之寒門將種,非士族出身,且之前早有實戰歷練。故此,這支白袍軍雖只有七千人,但總能所向無前,連續擊敗強敵,創造一連串的軍事奇蹟。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攻克滎陽城的一戰損傷了五百餘人,讓這支軍隊憤怒不已,於是,以陳慶之為首的三百餘人集體跪在軍隊的名義之主元顥面前請願,要對守軍實施報復。元顥提出除了保住主將楊昱不殺之外,其餘的任其處置,於是,報復行動堂而皇之上演。但是,報復歸報復,手法卻極其野蠻,楊昱手下的大小將帥三十七人,齊刷刷被砍去腦袋——如果僅是如此,尚可一說,隨後發生的事情才叫人瞠目結舌,這些被斬首者通通被剖腹挖心,而且是挖出來吃掉。

自古以來,只要是打仗總會造成人員死傷,但說因為在打仗中本方人員損傷就要對失敗投降的一方實施報復的,最過分者不過是屠城,就是將城內人員不分軍民、無論老少全部殺光——這已經是最極端的了。但未曾想到,陳慶之的這支白袍軍卻干出如此驚人之舉,殺人還不算,還要剖腹挖心,還要將挖出來的心吃掉。可以說,這種野蠻至極的行為,連漢化程度極低(或者說根本沒有漢化)、一向被看做野蠻人的爾朱榮契胡部隊都不曾干過,可是,一向以衣冠禮樂自居的南朝軍隊卻幹了。

之所以提到這一點,並非要作道德批判,而是想藉以再引出對於這支軍隊成分的一點猜測。

在這支軍隊之前,梁朝軍人中最接近「野蠻人」行徑的是參與鍾離大戰的名將曹景宗,曹景宗並非士族出身,屬於那種暴躁難安的粗莽武人,因為在梁朝建國過程中立了大軍功成為公卿,在都城建康擔任高官,但非常不習慣於士族們悠遊富貴的生活,經常抱怨說行動不自由,「動轉不得」,出行都要如士族子弟們一般「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他說很懷想年輕時在鄉間與同輩少年過那種射獵的生活,非常快活,如射了野物獐子之後,「渴飲其血,飢食其肉,甜如甘露漿。覺耳後風生,鼻頭出火,此樂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將至。」聽這話,曹景宗年輕時簡直過著近似於茹毛飲血的野蠻人生活了,但他們所生食的也僅限於野獸而已,吃人則從未聽說過。

孤軍懸軍異域,本當拿出點樣子裝成「威武文明之師」好爭取點民心,陳慶之的軍隊非但沒有,反倒還干出了「屠城略地、殺人父兄、略人子女」的勾當,這類事情雖說只要有戰爭就不會缺少,但白袍軍似乎幹得出格了點,至少在對戰俘剖腹挖心食之這件事上,無論如何說不過去。據此我猜測,之所以會有這種事發生,恐怕與白袍軍中存在著蠻族出身的士兵有關。

在南朝的不少地域都有蠻人活動的身影,如曹景宗年少時有一次出城就被數百蠻人圍攻,幸虧他射箭技藝高強,帶著百餘支箭,每箭射出都能幹掉一個蠻人,才將這些人嚇跑。而他遭遇蠻人的地方是新野,新野在三國已經是數次交兵的場所,開發也算挺早的了,可是還會有蠻人存在,說明蠻人在南朝分布具有相當的普遍性,而學術界的統計表明,蠻人的存在是遍布「南朝荊、湘、郢、司、豫、南豫、江等八州地界的」[注3],大致長江以北的南朝地域內都能見到蠻人的身影。

在《陳書》中,我們還可以得到另外一點信息,陳慶之擔任司州刺史後(當在北伐失敗後),曾將一位叫周薈的同鄉引為前軍軍主,當時,陳慶之交給周薈一項任務:領兵五百,到新蔡懸瓠慰勞白水蠻。但是事情出了點意外,這些「白水蠻」反而想將周薈捉去獻給魏人。周薈驚覺之後,與之交戰,但這些蠻人人數很多,又十分彪悍,「賊徒甚盛,一日之中戰數十合」,最後周薈戰死,幸好,周薈的養子周文育感念其養育之恩,拚死將其屍首搶回。周文育本是新安壽昌縣人(也在揚州,傳統上的吳越之地內),原名項猛奴,自小表現出高超的武藝天分,十一歲就能夠「反覆游水中數里,跳高五六尺」,因為家貧被周薈收為養子,他在後來的侯景之亂中投奔陳霸先麾下,成為陳朝開創基業的三大名將之一。在同白水蠻的作戰中,周文育「前鋒陷陣,勇冠軍中」,為了搶回養父的屍首,周文育全身被砍了九處傷口。

從這件事我們可以得知幾點信息:一、陳慶之很注重安撫蠻人;二、陳慶之大概挺重用同鄉的;三、陳慶之的這名同鄉中有一位很猛的猛人周文育。

周文育的存在可證明,南朝本土民眾之中向來不缺乏猛人;陳慶之重用同鄉周薈,但又招募北來流人楊忠,或可證明,陳慶之招募軍隊,來源是廣泛的;陳慶之安撫蠻人,除了出於穩定地方的目的之外,大概也有從中吸納合適的壯勇之材進入自己軍隊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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