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南明史》:南明的五個政權——永曆政權(二)
《南明史》是顧誠先生十幾年學術冷板凳的扛鼎之作,引用方誌達237部,引用書目達579種,幾乎遍查南明義軍所至的每一州縣,可謂「言必有據」、「無一字無出處」。筆者將分多篇文章並輔以圖表等,簡要介紹南明的5個政權,也可以說是自己的《南明史》讀書筆記。想要更詳細了解南明歷史的讀者,在此強烈推薦閱讀顧先生的《南明史》原著。
南明史可上溯至大順軍攻克北京以及隨之而來的清軍入關(1644年),下以李來亨茅麓山戰役為結束,或至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施琅進軍台灣,鄭克塽、劉國軒投降為止。
顧誠先生著作《南明史》 光明日報出版社
一、永曆朝廷內部的黨爭
明末黨爭劇烈,官僚士大夫往往結黨營私,爭權奪利,置國家利益於不顧,多次給民族帶來重大災難。如果說在弘光以前的東林、魏黨之爭表面上還以「君子」、「小人」為分野,到永曆時期就完全變成了爭奪朝廷權力的內部傾軋。廣東反正以前,是瞿式耜等人同廣西南潯軍閥陳邦傅之間的矛盾;李成棟反正以後,開初是未曾降清的扈從諸臣同反正來歸的廣東文官武將之間的矛盾。瞿式耜原先對李成棟集團的得勢耿耿於懷,不久,何騰蛟兵敗身死,馬吉翔又極力拉攏李成棟,瞿式耜力單勢孤,才通過袁彭年、劉湘客、金堡等人同反正來歸的「東勛」結合起來,共同對付馬吉翔、陳邦傅等原廣西實權人物。
所謂黨爭實際上是勛鎮(帶有地方割據色彩的軍閥)之間的矛盾在朝廷上的反映。簡單一點說,主要是廣西軍閥慶國公陳邦博同廣東軍閥李成棟,李元胤父子之間為爭奪朝廷權力的鬥爭。在後來黨爭的內涵由東、西軍閥的爭權,衍伸為對待原農民軍的態度上的分歧。
在永曆朝廷大臣中,何騰蛟、瞿式耜聯為一體,竭力維護崇禎朝以來的「正統」觀念,歧視和排斥原農民軍。在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的情況下,他們仍然保持著極深的階級偏見,妄圖憑藉殘明的文武官紳勢力實現「中興」,這實際上是一條自取滅亡的道路。他們的這種政治態度在南明官紳中顯然有一定代表性。
然而,在民族危機日益深重的情況下,南明朝廷(從隆武政權開始)中一些有識之士看到了只有聯合原大順、大西農民軍共同抗清才有復興的希望。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大學士堵胤錫、朱天麟、王化澄等人。在南明歷史上,最傑出的政治家有兩位,一位是堵胤錫,另一位是張煌言。
堵胤錫從隆武時期起就真心實意地聯合大順軍余部,負責改編和聯絡忠貞營,後來又力主聯合據守雲南的大西軍,因此先後遭到何騰蛟、瞿式耜等「正人君子」的嫉恨。
二、桂林與廣州的陷落
1649年(順治六年)夏天,孔有德率部行至湖南,駐于衡州, 於秋天進攻佔領了湘、桂兩省交境的要隘龍虎關。九月十二日,進攻灌陽,明軍曹志建兄弟領著殘兵逃入深山徭峒。
恭城失守使桂林東南面已受到威脅,另一路清軍由全州、興安進攻嚴關,構成南北合擊之勢。十一月初五日,趙印選傳來興安塘報,說嚴關一帶設置的塘兵都被掃去,清軍即將迫近桂林。瞿式耜大吃一驚,急忙催促趙印選領兵扼險防守。趙印選見清軍勢大,這天下午他和其他將領攜家屬離開桂林向西逃竄,城中頓時大亂。在絕望當中,式耜決定自己留下來,與城共存亡。傍晚,總督張同敞聽說桂林兵將星散,只有瞿式耜仍留在城內,就從灕江東岸泅水入城,要和式耜一道殉義。二人於燈下正襟危坐,夜雨淙淙,遙望城外火光燭天,城內寂無聲響。天亮前,守門兵來報告清兵已經佔領桂林各城門。
初六日上午,瞿式耜、張同敞被清軍押往靖江王府、見定南王孔有德。靖江王朱亨歅父子也拒絕出逃,同時被清軍俘虜。閏十一月十七日,瞿式耜、張同敞在桂林遇難。
瞿式耜、張同敞在可以轉移的時候不肯轉移,寧可束手待斃,這種現象在南明史上並不少見。究其心理狀態主要有兩點:一是對南明前途已經失去了信心。其次,根深蒂固的儒家成仁取義思想也促使他們選擇了這條道路。與其趁清軍未到之時離開桂林也改變不了即將坍塌的大廈,不如待清軍入城後,以忠臣烈士的形象博個青史留名。儘管這種坐以待斃的做法多少顯得迂腐,還是應當承認瞿式耜、張同敞的從容就義比起那些貪生怕死的降清派和遁入空門、藏之深山的所謂遺民更高潔得多,理應受到後世的敬仰。
十二月初三日,尚可喜、耿繼茂率部從江西臨江府出發,十六日到贛州。二十七日清軍主力進抵南安府。二十八日晚進入廣東省境,第二天攻佔南雄。順治七年(1650)正月初六日抵韶州府。明寶豐伯羅成耀已領兵先逃,清軍未遇任何抵抗即佔領韶州。
南雄、韶州相繼失守的消息傳到肇慶,永曆朝廷又是一番驚惶失措。優柔寡斷的永曆帝聽了劉遠生的婉轉陳言,想暫且留在肇慶觀察一下形勢的發展。可是,太監夏國祥卻迫不及待地用步輦把慈聖皇太后抬到行宮門外,以太后懿旨名義催促朱由榔上船逃往廣西梧州。朱由榔在正月初八日登舟,二月初一日,朱由榔到達梧州,「駐蹕水殿」。
皇帝帶頭逃竄,給廣東士民的心理上蒙上一層陰影。正月二十七日,尚可喜、耿繼茂統軍由韶州南下,二十九日到達英德縣。三月初四日尚、耿主力進至叢化縣。初六日尚、耿所部即推進到廣州郊外。初九日晨,清軍抬著梯子進攻廣州北城,在守軍頑強抵抗下大敗而回。尚可喜見廣州守御堅固,城中明軍實力尚強,同耿繼茂等商議改變戰略,決定採取掃清外圍,加緊鑄造大炮等措施,為最後拿下廣州創造條件。
到十月下旬,清軍各項準備工作均已就緒。十一月初一日,清軍集中炮火轟擊西北角城垣。第二天該處城牆已被轟塌三十丈,清軍從闕口攻入城內。在巷戰中,明軍官兵被殺六千多名,總兵范承恩被擒。南明總督杜永和奔竄出逃。清軍佔領廣州全城後,瘋狂地進行屠殺、姦淫、搶劫,一位外國傳教士記載:「大屠殺從十一月二十四日一直進行到十二月五日。他們不論男女老幼一律殘酷地殺死,他們不說別的,只說:殺!殺死這些反叛的蠻子。」
三、永曆朝廷的播遷
1650年(永曆四年,順治七年)十一月,尚可喜、耿繼茂部攻克廣州,孔有德部佔領桂林,駐於梧州的永曆君臣在同一天里得到兩省省會陷落的消息,立即亂成一團。朱由榔在十一月十一日倉猝登舟,向南寧逃難。經過潯州時,慶國公陳邦傅已經決定投降清朝,準備邀劫永曆帝獻給清方。朱由榔得到報告,「沖雨而過」,脫離了危險。陳邦傅沒有抓到永曆帝,就把從平樂戰敗後撤到潯州地區的明宣國公焦璉刺殺,將其首級獻給孔有德作進見禮。
他從梧州竄往南寧時,根本沒有作留守地方的任何部署,像普通百姓一樣只知逃命要緊。「移蹕」後,梧州竟然「空城三月」,次年正月孔有德遣左翼前鋒馬驥接管梧州,二月命總兵馬蛟麟鎮守該地。
永曆朝廷逃往南寧後,仍有一部分明朝將領在廣東、廣西沿海地區堅持抗清。原守廣州的杜永和部乘船渡海撤往瓊州(今海南省);在欽州龍門島一帶有鄧耀部、上下川島有陳奇策部、文山村一帶有王興(綽號繡花針)部。明督師大學士郭之奇、兩廣總督連城璧於艱苦蹶竭中聯絡各部義軍儘力同優勢清軍相抗衡。南陽伯李元胤不忍心看到其義父李成棟反正來歸的廣東全省重新淪陷,又不願意撤入陳邦傅控制的廣西,自告奮勇前往高州、雷州準備收合餘燼,同清軍再決雄雌。順治八年(1651),他在欽州防城被士兵王勝堂擒獲,押送到廣州。幾天後,耿繼茂下令將他殺害,一同遇難的還有李成棟另一養子明安肅伯李建捷。
四、永曆帝進入安龍
1649年(永曆四年,順治七年)十一月,清朝攻佔廣州、桂林後,兩廣地盤土崩瓦解。永曆朝廷的文官武將除了少數慷慨就義以外,叛變投降的比比皆是,演出了一幕大散場的悲劇。
十二月初三日,朱由榔在南寧見情況緊急,無兵無將,轄地全失,已經走投無路了,才不得不把希望寄託於原大西軍和原大順軍。這月二十一日首席大學士文安之自請往四川督師,賜尚方劍節制以原大順軍為主體的川中諸將。同時封孫可望為冀王,讓他派兵入衛,三月,朱由榔被迫封孫可望為秦王。
就孫可望來說,他既需要朱明皇帝這面旗幟,把永曆帝掌握在自己手中,藉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名義上尊奉永曆年號,正式自稱秦國「國主」,實際上接管了永曆朝廷的權力。孫可望要的只是永曆朝廷這塊招牌,一切生殺榮辱的大權都攬歸自己。這不僅加深了永曆君臣的畏懼,也引起原大西軍主將李定國、劉文秀等人的不滿。
這年十一月,清軍逼近南寧,十二月初十日,清軍線國安部佔領南寧。永曆君臣經新寧州(今廣西扶綏)乘船竄至桂滇交界處, 1652年(永曆六年,順治九年)正月轉移到了廣南府(今雲南省廣南),南寧失守後,永曆朝廷基本上已經沒有自己的管轄區了。孫可望接到報告後,經過再三斟酌決定把朱由榔及其隨行人員迎往貴州安隆千戶所城居住,派副總兵王愛秀帶兵護送。永曆朝廷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勉強接受孫可望的安排。
當永曆帝已經被安置於籠中以後,孫可望作為主角登場了,事實證明他沒有演好。對於孫可望的秉政,我們應該有個全面的認識。一方面,他在明清之際的政治風雲中確實是出類拔萃的人物,治理軍國大政表現了非凡的才能;另一方面,他對權力和地位的慾壑難填使他利令智昏,無法做到高瞻遠矚,正確地駕馭全局。
當時,原大西軍管轄區內有兩個政治中心,一個是雲南省會昆明,另一個是貴州省會貴陽。前者是原大西軍四將軍長期活動的中心,後者是孫可望以「國主」身分發號施令的場所,這裡建立了屬於孫可望的六部等中央機構,相當於封建時代皇帝的行在。
永曆皇帝在安隆實際上處於軟禁之中。連原大西軍領導人物李定國、劉文秀未經孫可望許可都不得直接同永曆帝往來。
孫可望的專橫跋扈在他的言行中已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只看到永曆帝自南寧失守以後既沒有兵,也沒有地,不得不遷入他所指定的安龍。在民族危機深重之際,孫可望竟然看不到要抗清就必須以復明為號召,復明就必須遵奉永曆朝廷。即以孫可望賴以威福自操的原大西軍來說,李定國就寧願站在永曆帝一邊,而不願受孫可望的頤指氣使;何況東南沿海的鄭成功、張名振、張煌言等人、夔東以原大順軍為主的抗清武裝以及內地各種或明或暗的抗清勢力,都是以復明為宗旨,決不可能接受孫可望為盟主。孫可望的一意孤行,不僅在忠於朱明王朝的漢族官紳中引起強烈不滿,也加深了原大西軍內部的分歧,最終導致了原大西軍的分裂和內訌。
五、李定國奉迎永曆帝入昆明
李定國崇禎年間投身農民起義,被張獻忠收為養子,是大西軍主要將領之一。大西軍聯明抗清後,李定國對復明事業忠貞不二,戰功卓越。1653—1654年他兩次進攻廣東的時候,永曆帝在孫可望的逼脅下,處境非常困難,一再派使者攜帶密詔讓李定國領兵迎駕。李定國深知永曆朝廷的存亡直接關係到抗清事業的成敗, 1654年冬,新會之戰定國大敗,撤至廣西南寧休整士馬。
孫可望得到情報,派部將于田州(今廣西田陽)阻截李定國軍北上。李定國為了突破可望的攔擊,抽調精銳,晝夜兼程,三天就進至田州。
1656年(永曆十年,順治十三年)正月,李定國軍距安龍已不遠,二十二日凌晨定國親統大軍到達安龍。入城朝見時,永曆帝說:「久知卿忠義,恨相見之晚。」李定國激動得淚流滿面,說:「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欲取兩粵以迎鑾輿,乃不惟不副臣願,且重貽陛下憂,至萬死無能自贖。」
由於李定國在新會戰役中損失兵員較多,貴州地區又是孫可望的勢力範圍,因此他在朝見回營後就同白文選商議移蹕事宜,兩人一致意見以遷往雲南昆明為上策。二十六日,永曆君臣出發,二月十一日到達雲南曲靖。李定國已親統兵馬來到昆明城外。王尚禮,在劉文秀的勸說下勉強隨眾出城迎接,定國同文秀定議迎接永曆帝入昆明。三月二十六日左右,永曆帝在李定國的軍隊保護下進入昆明。定國和文秀決定暫時把雲南貢院作為永曆帝的行宮,視朝聽政。
李定國把永曆帝從孫可望控制下的安龍迎接到雲南昆明,從維護抗清事業的大旗而言,自然應當肯定。然而,定國憑藉本部兵力冒險突入安龍,把永曆君臣成功護送入滇,主力經貴州轉入雲南,他長期經營的廣西必然落入清方之手。順治十三年二月清方利用定國主力轉移,廣西明軍勢單力薄的機會,由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統領廣東兵馬迅速向廣西推進。這年(順治十三年,1656)正月初二日抵平南縣,初十日清軍佔領潯州府。十五日,廣東清軍進至貴縣,與廣西提督線國安、經略洪承疇部下會合繼續西進,十八日抵橫州,明將高文貴、李承爵、施尚義、李先芳不戰而退。二月初四日,清軍佔領南寧府,廣西大部分州縣都被清軍佔領。
1656年(永曆十年,順治十三年)四月,永曆帝封李定國、劉文秀、白文選等為王。
對於孫可望來說,永曆帝被李定國迎入昆明,不啻是當頭一棒。因為李定國、劉文秀同自己一樣曾是張獻忠的養子,是大西軍四大將領之一,地位原來就差不多。永曆帝被軟禁於安龍時,朝廷軍國大事實際上由他這位「監國」秦王一手握定。這時情況大為改觀,永曆帝在李定國、劉文秀支持下封爵拜官,權不由己。今後是改弦易轍聽命於永曆呢,還是維護自己的「國主」威權公開決裂呢?孫可望處於進退維谷之中。
朱由榔、李定國、劉文秀在朝廷遷入昆明的初期,著眼於大局給孫可望留有相當多的餘地。
為了爭取孫可望,穩定西南政局,永曆帝派使者攜帶璽書前往貴陽,勸說孫可望消除隔閡,重歸於好。可望毫無悛改之意,孫可望深恨李定國不僅打破了自己的皇帝夢,而且連獨斷專行的「國主」地位也保不住,根本不願捐棄前嫌
這樣,孫可望盤踞的貴州同李定國、劉文秀輔佐下的永曆朝廷雖然在名義上都屬南明,卻已隱成敵國。八月間,李定國奏准將孫可望在雲南的妻妾、兒子送往貴陽,命秦王藩下總兵王麟護送。同月十二日,永曆帝由貢院移居秦王宮殿。最高權力之爭,終致於演出了一場南明內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