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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像辭丨南星詩選

石像辭丨南星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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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像辭丨南星詩選

南星(1910-1996),原名杜文成,筆名南星,河北懷柔人,詩人、散文家、翻譯家。畢業於北京大學外文系,曾任教於北京孔德學校、貴州大學,1950年代以後執教於國際關係學院英語系。著有詩集《石像辭》、散文集《蠹魚集》、《松堂集》等,譯著有《一知半解》(溫源寧原著)、《清流傳》(辜鴻銘原著)、《尼古拉斯·尼克爾貝》(狄更斯原著,合譯)等。

南星詩選

守墓人

讓我去做一個守墓人吧,

因為那墳園遙對著你的住處;

因為荊棘與不成形的雜樹,

代替了聳立的牆壁與白楊之林;

因為它任我的雙腳逡巡不前,

正如它不拒絕烏鴉的棲止。

你指引給我那獨特的碑石了,

但我要一一去探視的。

我並不經意墳園與我之契合,

我更願對過路人

喃喃地講述落枝聲與黃昏鳥語。

不說那墳園與我有了十載因緣,

也應說早住在記憶里吧,

我深信它是我的神秘的故居,

倘此時墓中有聲,

必為我作真實之證語。

你在那兒尋找我的痕迹么?

我的氣息留為墓地之風,

我的手澤是在每一方碑石上,

每一片枯葉上,每一棵樹榦上,

莫聽你的眼睛虛妄的報告。

從此你稱我為安定的守墓人吧,

你認識墳園前的老屋了,

我將在那兒鄙視著年華,

只替你夜夜私窺月色。

遺 失

「你遺失了甚麼呢?」

我不能回答這同情的問詢,

讓他且聽院中的風夾雨,

聽那互相交替的高呼與低唱,

再看一看這臉色異常的人,

他就可以知道我何以不回答了,

他就可以想像出我的遺失了。

莫作聲,且封住自己的嘴唇吧。

只有我的心思是不聽制止的,

他又開始初夏之夜的巡遊了,

他認識那一條長街,

那兒有多少清爽,多少沉靜,

多少安寧,舒適,柔和,

而且做了我的遺失之所在地。

我常常是一個痴人,

覺得仍會在那兒尋覓得到的,

我知道我完全錯了,

一年後呢,兩年後呢,三年後呢?

那時長街也改變形容了,

塵沙認得我么,列樹認得我么,

兩旁靜立的房屋認得我么?

做不了一個勇壯的流浪人,

我的歲月會無新無舊吧。

但我遺失的如果是種子,

會長成多葉的小樹了,

如果是蟲兒,會留下幼小者而去了。

所以我的遺失是永久的,

在無蹤跡中度過千載萬載。

遺 忘

你給我帶來多少遺忘,

天空與星辰都是新生的。

我聽見昨日未曾流的河水,

水邊有轆轆而過的樂音,

是好走夜路的車輪么,

它們為甚麼到世界上來呢?

說這屋子是今天造起來的吧,

不然牆上早應有藤蔓了。

窗子羞澀著不肯隨手而開。

塵土沒有到這兒巡行過。

誰是主人呢?我詢問著,

且細聽有誰來解答。

但這地方並不是生疏的,

象一個家,象你的或我的家。

家裡有時稀時密的語聲,

有可聽的哭與秘密的笑,

也有自然而且美好的睡眠,

只要沒有吹醒人的粗暴的風。

有一個人喜好坐下沉思,

喜好散步從黃昏到夜,

喜好因窗紙響而嘆息,

喜好凝望樹枝或天空。

他不象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他是我留不住的客人。

在不見你時我會開口而歌,

雖然是沒有字也沒有曲調的;

或者我折一條柳枝做鞭子,

或者到巷口去聽熱鬧的故事。

因為歲月是不惱人的,

春若去了,夏為我們而來。

城 中

商店之行列永遠是年青的,

時時閃耀著孩子的眼睛

向每一個過路人作態,

若有意,若無意。

過路人永遠是年青的,

它們在追逐迅疾的車輪,

沒有疲乏,沒有迴轉,

不知道是否星辰在天。

武裝永遠是年青的,

象一群人形的鐘在街路上,

他們四雙腳做了鐘擺,

但時間是不會流動的。

且到有夜色的衚衕里去吧,

叫賣聲永遠是年青的。

雖然有人聽了十年九年,

他覺得他記錯了歲月。

夜色遮不住老樹的裂紋,

對面的牆壁也久已失修了,

但牆壁上的影子象花枝,

春風吹過了一個個季節。

只有幾個人影靜立在門外。

一夜如一年,一年如一夜。

永久與暫時混合了,

讓他們懷疑自己年青或年老。

河 上

河上,房舍的一面:

淡藍色的牆壁,在遠處,

如一片沒有裂紋的天空。

但它的窗子是完全黑色的,

黑的窗格,黑的窗帘,

或者,窗子被黑的泥土封住了。

河上,房舍的一面。

河水已經乾涸了,沒有聲音,

甚至帶走了它往日的聲音。

房舍不象是記得往日的,

或者它在專心地回想呢,

掀動著它的經歷之堆積。

房舍默默地看著河床。

沒有小船也沒有漁網了,

沒有持著釣竿的徘徊者,

也沒有光腿赤足的孩子了,

沒有浮萍,沒有水草,

河床的面容是呆板而灰黑的。

房舍前面有一樹枯枝。

這是樹葉與草葉一同生長的時候,

行人應當走在覆蔭之下了。

房舍不說那一樹枯枝的歷史,

也許它是在過無數花朵,

沒有一朵至今留在它的身上。

房舍遙對著一戶人家,

那片燈已經完全失去光輝的。

攜帶著笑語從門內出來的人們

想是到別處去做新的住客了。

讓房舍毫不轉動地傾聽吧,

蝙蝠夜夜在門前飛舞。

黑色的窗子,永在。

枯涸的河床,永在。

一枝枯樹,永在。

人家與蝙蝠,永在。

從此不會有過路人走來

衝破了這千百年寂寞之祝福。

巡遊人

我是喜好在小巷裡巡遊的人,

我可以對你述說它們的數目,

述說那最莊嚴最古老的門,

那懶惰善睡的高樹

和小巷中美好的聲音,

我是說那水車和叫賣者的。

在深夜,在不見月亮的時候,

我並不去尋找可厭的燈光,

只去私聽鄉里行人的歌吟

或已成為自然之音樂的木柝聲,

我覺得自己和小巷契合,

是它們的老住客或老行客了。

你從沒有到過這些地方,

所以它們保守者單純的歷史。

但今夜我為甚麼害怕呢,

怕著曾給我多少撫慰的黑暗,

而且第一次有了獨行的自覺,

我愛的音樂也做出怪聲了?

我疾走向那放出燈光的板窗,

我知道它是那賣雜貨女人的居處,

我不是要做她的雇客,

只覺得你會正在那兒的,

或者她會告訴我你買了甚麼,

如果她不嫌棄我唐突的訊問。

石像辭

你來過幾次我記不清楚了,

但我記得你足跡的數目,

無論留在草葉上或土地上的,

因為當這園林歡迎你的時候

我就要用力地低頭了。

你將怎樣猜想我的經歷呢?

也許你以為我是一個新客,

還不如一株赤楓或一株白楊,

也許你的思想或記憶

不會來到我的身上,永遠地。

如果我對過去生出疑問了,

我回想一些連綿雨的日子,

一些沉重的雪花封住全地的日子。

我曾看見秋冬的轉移,

曾聽見風歌唱著象一個牧者。

莫近前來看我吧,

這全身上的斑痕

會為我上面的話作證。

你第一次已是來遲了,

如果這園裡沒有年青的花草。

我的希冀也許是非分的:

願陽光以外的溫暖

或一個生人的眼光

或蟲兒們所不了解的聲音

使我忘記自己的過去現在。

訴 說

我將對負著白花的老樹

或新上架的牽牛

或久居在我屋檐下的

叫過秋天和冬天的麻雀

或一隻偶來的山鳥

訴說過我的煩憂和歡樂,

甚至是關於一件小事的:

一個小蟲飛落在我的身上

或雨擊打了我的窗子。

然後我向它問詢,

如果有風吹它的細枝落地,

如果它的尖葉子偶然地

受了一個行人的催折,

如果它的舊巢傾頹了,

如果它從山中帶來了

往昔的或今日的消息,

讓它殷勤地對我講述,

用對一個友人說話的聲調。

靜 息

如一個穩重的中年婦人,

梨樹負著將熟的果實。

馬纓花象是畫在牆上的,

雖然它正在光榮的季節里。

幼年的白楊是欲睡的孩子

攜帶著活潑入夢。

在這樣晴朗的天日下

它們有秋之預感么,

或因嚴肅的主人而靜息?

我深怨這庭院的沉寂之形容,

但這主人只能在窗前

守望著它們,默默地。

那一雙手何能再來呢,

它們會讓梨樹投下它的果實,

讓馬纓花飄散在窗格上和屋頂上,

讓幼年的白楊搖擺而歌,

然後這兒有了清銳的笑聲,

牆外的行人也會愕然止步。

壁 虎

門燈的光輝是誘人的么,

穩定的火焰,無聲的火焰。

那支赤紅的壁虎夜夜來,

燈罩上微薄的溫暖

給它一些秘密的冬天的歡喜。

到我可望不可接的時候,

它就要因焦慮而褪色了。

門燈之熄滅是愉快的變更,

不然是何能制止自己呢,

可憐的孩子已慣於窺守。

黎 明

隔壁的人,

雪天的報告者。

你的隔壁有什麼聲音呢?

你在北方,

我也在北方,

而你會做一個南方的孩子,

讓我在這兒感受南方的天氣,

於是雪的早晨的情調被遺失了。

三個音符的鷓鴣叫,

夢寐的,歡快的,跳動的。

鷓鴣會叫雪么,

我不相信。

隨之而來的是早晨的叫賣,

那聲音中有負著水珠的菜蔬,

暖濕的帶著薄泥的街道。

誰想到雪呢?沒有人。

你笑我早晨的聽覺么,

我醒了,你來。

鷓鴣是你,叫賣是你,

你這雙重的聲音佔據了我,

而我說我的隔壁人說謊了。

你走近了么,

我要起身,我要起身,

你的春天的衣襟之飄動是靜靜的。

響尾蛇

馬鈴薯的田野,

草棉的田野,

殘梗和土塊的田野。

狹長而柔軟的草葉呢?

沒有人看得見。

田邊的草葉是低矮稀疏的,

夾著曲折無盡頭的小道,

一些懶惰的行人走過去了;

廣闊的靜默伸展在天空之下,

微弱的蟲聲間歇著

然後沉下去,沉入土中了。

田野是這麼虛空的,

但它佔據了東西南北,

讓人望不見那充實的院子,

這似乎遠了,在遠處,在遠處,

草葉和聲音都在遠處,

那些狹長而柔軟的綠紗巾

封蔽著一條寬廣的路徑,

風留下行回的低音

浮蕩著,從白天到夜間,

於是草葉更清涼了,

美好的噼啪之聲蜿蜒而來,

響尾蛇的遊行是不肯靜默的,

在有月有星的夏夜。

馬鈴薯的種子伏地不起,

草棉的果實成熟而落了,

一隻拖著柴耙的牲畜走過田野。

有屈身在土塊中間的人,

殘梗便聚成堆了。

為甚麼仍然沒有聲音呢?

楓突然地往來,

殘梗是僵直而沉重的。

那在遠處院里的草葉怎樣了?

是的,是另一個季節了,

長久蟄伏著的響尾蛇

會到田野間來遊行一次么?

詩人南星

張中行

幾年前寫瑣話,雖然只是籬下的閑談,卻也有些清規戒律,其中之一是不收健在的人。幾年過去,外面開放的風越刮越猛,草上之風必偃,於是我想,如果筆一滑,觸犯了這個清規戒律,也無妨隨它去。因為有這也無妨的想法,於是想談談南星。拿起筆,忽然憶及十幾年前,被動鄉居面壁的時候,為消磨長日,寫過一篇懷念他的文章。翻檢舊書包,稿居然還在。看看,懶意頓生,也是想保存一點點情懷的舊跡,於是決定不另起爐灶。但後事如何又不能不下回分解,所以進一步決定,那一篇,1975年最熱的中伏所寫,照抄,然後加個下回分解的尾巴,以求能夠湊合過去。

以下抄舊稿。

不見南星已經十幾年了,日前一位老友從遠方來信,裡面提到他,表示深切的懷念之意。這使我不禁想起許多往事。

南星原名杜文成,因為寫詩文永遠不用原名,用南星或林棲,於是原名反而湮沒不彰。我們最初認識是在通縣師範。那是二十年代後期,我們都在那裡上學。他在十三班;我在十二班,比他早半年。在那裡幾乎沒有來往,但是印象卻很清楚。他中等身材,清瘦,臉上總像有些疙瘩。動作輕快,說話敏捷,忽此忽彼,常常像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對他印象清楚,還有個原因,是聽人議論,他脾氣有些古怪,衣服,飲食,功課,出路,這類事他都不在意,卻喜歡寫作,並且已經發表過詩和散文,而且正在同外邊什麼人合辦名為《綠洲》的文學刊物。我當時想,他的像是心不在焉,其實大概是傲慢,因為已經上升到文壇,對於埋頭衣食的俗人,當然要不屑一顧了。

我的推測,後來才知道,其實並不對。——就在當時,也常常感到莫名其妙。他像是有些痴,但據說,聰明敏捷卻超過一般人,例如很少溫課,考試時候漫不經心,成績卻不比別人差。這樣看,特別聰明像是確定的了,但也不盡然。有一次,九班畢業,歡送會上,代表十三班致歡送辭的,不知道為什麼選上他了。十班,十一班,十二班,歡送辭都說完了,他匆匆忙忙走上台。面對會場站了很久,注視天花板,像是想致辭的開頭,但終於說不出來。台下先是隱隱有笑聲,繼而變為大笑。笑了兩三陣之後,他終於擠出半句,「九班畢業」,又呆住了,他顯得很急,用力補上半句,「很好」,轉身就走下去。又引起全場大笑。是沒有腹稿呢,還是臨時窘澀忘了呢?後來一直沒問過他。總之,當時我覺得,這個人確是很古怪。

之後,恰巧,我和他都到北京大學上學了。他學英文,我學中文,不同班,也不同系。來往更少了,但是還間斷聽到他的消息。他英文學得很好,能說能寫,造詣特別深的是英國散文的研究。還是好寫作,寫了不少新詩,也寫散文,翻譯英國散文和小說,而且據說,在當時的文壇上已經有不小的名氣。脾氣還是古怪,結了婚,女方也是京北懷柔縣城裡人,人嬌小,也很聰明,結婚之後才學英文,也說得相當流利。生個女兒,決定讓孩子學英語,於是夫妻約定,家中談話限定用英語。這使很多相識感到奇怪,也有些好笑。大學畢業以後,他到中學去教書,可是因為像是漫不經心,又同校當局少來往,總是任職不長。生活近乎旅行,兼以不會理家,經常很窮。

不記得怎麼一來,我和他忽然交往起來。他常常搬家,那時候住在東城。房子相當好,室內的布置卻很奇怪,例如日常用具,應該具備的常是殘缺不全,用處不大的玩物卻很不少。書也不多,據說常遷居難免遺失,有時候沒錢用還零碎賣一些。女兒已經五六歲,果然是多半說英語。家中相互像是都很體貼,即使是命令,也往往用商量的口氣。我的印象,這不像一般的人家,卻很像話劇的一個場面,離實際太遠。

交往漸多,更加證明我的判斷並不錯。他生活毫無計劃,似乎也很少想到。讀書,像是碰到什麼就翻一翻,很快,一目十行,不久就扔開。寫作也是這樣,常是旁人找上門要稿子才拿筆,也很快,倚馬千言。字卻清朗,筆畫堅實稍帶些曲折,正是地道的詩人風格。我有時感到,他是有才而不善用其才,有一次就勸他,無論治學還是治生,都不宜於這種信天翁的態度。治學無計劃,不進取,應該有成而竟無成,實在可惜。治生無計劃,不進取,生活難於安定,甚至妻子不免凍餒之憂,實在可怕。他凝神聽著,像是也有些慨然,但仍和往常聽旁人發表意見一樣,只是毫不思索地隨著讚歎,「是是是,對呀!」讚歎之後,像是又心不在焉了。說也奇怪,對於幫助旁人,他卻熱情而認真,常是做的比人希望的更多。自然,除了有關寫作的事務之外,做得切合實際並且恰如其分的時候是比較少的。

對於一般所謂正事,他漫不經心;可是對於有些閑事,他卻興高采烈。例如喜歡遊歷就是這樣,不管他正在忙什麼,只要我去約他,他總是站起來就走。有一年,我們一起遊了香山,又一起遊了通縣。在通縣北城牆上曬太陽,看燃燈塔和西海子,溫二十年前的舊夢,想起蘇詩「人生看得幾清明」,他也顯得有些惆悵,像這樣陷入沉思,在他是很少見的。

果然不出所料,他搬了幾次家之後,生活無著,又須搬家了。新居已經找到,但是沒有用具,問我怎麼辦。我幫他去買,到宣武門內舊木器鋪去看。他毫無主見,還是我建議怎麼辦,他隨著點頭說,「是是是,對呀!」只有一次,他表示了意見,是先在一家看了一張床,轉到另一家又看一張床,問過價錢之後,他忽然問店主:「你這床比那一家的好得多,要價反而少,這是為什麼?」問得店主一愣,顯然是很詫異了。那時候舊貨都不是言不二價,這樣一問,當然難得成交了。離開以後,我說明不當讚美物美價廉的理由之後,他自怨自艾地說:「我就是糊塗,以後決不再說話。」

遷入新居沒有多久,在北京終於找不到職業,他決定往貴州。我曾勸他,如果只是為吃飯,無妨等一等看,這樣倉卒遠走,萬一事與願違,那會得不償失。但是他像是已經絕瞭望,或者對於新地方有幻想,終於去了。不久就來信說,住在花溪,水土不服,腹痛很厲害,夜裡常常要捧腹跪坐,閉目思鄉。這樣大概有一年多吧,又不得不回北京了,自然又是囊橐一空。

後來找到個職業,教英文翻譯,帶著妻子搬到西郊,生活總算暫時安定了。我們離遠了,兼以都忙,來往幾乎斷了。只是每年我的生日,正是嚴冬,他一定來,而且總是提著一包肉。難得一年一度的聚會,面對面吃晚飯。他不喝酒,吃完就匆匆辭去,清瘦的影子在黃昏中消失。這樣連續有五六年,其後都自顧不暇,才漸漸斷了消息。最後一次是妻去看牙,在醫院遇見他,也是去看牙。妻回來說,在醫院遇見南星,蒼老多了,還是早先那樣神魂不定的樣子,在椅子上坐著候診,一會兒去問問,「該我了嗎?」急得護士說:「你這個人,就是坐不住,該你自然叫你,急什麼!」他問我好,說自己身體不好,越來越不成了。這話當然是真的,近些年來,不要說他的詩文,就是信也見不到了。

我有時想到他的文筆,詞句清麗,情致纏綿,常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幾道。他的作品,零篇斷簡,也不算少,只是大部分散失了,我手頭只有兩三本詩集和一本散文《松堂集》。譯文婉約流利,如《吉辛隨筆》《呼嘯山莊》等,我都愛讀,可惜現在都找不到了。這使我很惋惜,有時候想到張華對陸機的評論,旁人患才少,陸機患才多。南星似乎也是患才多,或者說患詩情太多。詩情太多,以致世情太少,用俚俗的眼光看,應該建樹的竟沒有建樹,至少是沒有建樹到應有的高度。例如與他同時的有些人就不然,能夠看風色,衡輕重,多寫多印,就給人一種大有成就的幻象。「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乙夜青燈之下,偶然找出南星的小詩看看,情深意遠,動人心魄,不禁就想起杜老的這兩句詩來。

我常常想到他,但不敢自信能夠完全理解他。有些人慣於從表面看他,衝動,孩氣,近於不達時務。其實,南星之為南星,也許正在於此。我個人生於世俗,不脫世俗,雖然也有些幻想,知道詩情琴韻之價值,但是等於坐井中而夢想天上,實在是望道而未之見。南星則不然,而是生於世俗,不粘著於世俗,不只用筆寫詩,而且用生活寫詩,換句話說,是經常生活在詩境中。我有時想,如果以詩境為標準而衡量個個人之生,似乎有三種情況:一種是完全隔膜,不知,當然也不要;另一種,知道詩境之可貴,並有尋找的意願;還有一種,是跳過旁觀的知,徑直到詩境中去生活。南星可以說是最後一種。我呢,至多只是前兩種之間,每念及此,就興起對南星的深切懷念。

以下寫下回分解的尾巴。

由1975年之後寫起。1976年夏唐山大地震,鄉居的房子倒塌,我借了懶的光,在北京妻女的家裡寄食,逃了一命。其後,鄉以無下榻地的形勢逐客,京以政策又變的形勢納客,我長安又見,重過寫稿改稿的生活。許多久不通音問的相識又通音問了,於是轉一兩個彎,知道南星原來近在咫尺,他因為身體不很好,原單位請而堅決辭謝,回懷柔老家,悠然見北山去了。其時是1979年,又是中伏,我舊憶新情,中夜不能入睡,不免又是秀才人情紙半張,謅了兩首歪詩,題為《己未伏夜簡南星二首》:

其一

詩書多為稻粱謀,慚愧元龍百尺樓。

戲論幾番歌塞馬,熏風一夜喘吳牛。

也曾乞米趨新友,未可傳瓜忘故侯。

後海晨昏前日事(曾同住北京後海北岸),不堪燕越又三秋。

其二

一生能見幾清明,久別吳娘暮雨聲。

豈有仙槎通月府,何妨鶴髮住春城。

青雲興去依萊婦,白墮香來曳老兵。

安得秋風三五夜,與君對坐話歸耕。

其後當然是抄清,貼四分郵票寄去。不久就換來連古拙的字也充滿詩意的信。信末尾抓住「秋風三五夜」,敦促至時一定前往,不許食言。我沒食言,而且連續幾年,去了不只一次。同游懷柔水庫,獨飲什麼什麼老窖(南星是不飲酒的詩人),閑話今人昔人,香文臭文,等等,都可不在話下。住一兩夜,回來,路上總是想,他住在小城之郊,柴門獨院,抬頭可以看牆下的長楊,低頭可以看窗前的豆棚瓜架,長年與雞兔同群,真可以說是歸耕了;我呢,也「話歸耕」,至於行,還是出門擠公共車,入門寫可有可無的文章,在人生的路上,遠遠落在南星之後了,慚愧慚愧。

石像辭丨南星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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