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故事】漢斯國王（德國屌絲vs中國白富美）

天下 10-07

漢斯和國王其實沒什麼別的關係。漢斯是這個純日耳曼種男人的名字，「國王」是他的姓氏，直譯應該叫做「昆尼希」，可是我喜歡這麼意譯。這裡的人常常這樣連名帶姓戲謔地叫他。有人叫，他就歡歡喜喜回一句，熊一般的體態帶著點受寵若驚的歡喜：是的！怎麼了？

漢斯四十二歲整，至今單身。就單身這件事來說，德國人的生活方式選擇各種各樣，千奇百怪，原本不算什麼。但漢斯顯然不屬於那樣的另類。他有著強烈的脫單願望，只是，很明顯他還不能讓某個單身女性甘願成為他的另一半。換句話說，他是被動地被剩下了。其實，他的外形倒馬馬虎虎還算體面。他有著這麼副模樣：有時候人會忽然驚覺，怎麼這麼條大漢矗在這兒！有時候人又忽視他的龐然軀體，覺得這藍眼睛寬額頭蘋果臉蛋，是個巨型兒童。

下午三點，公司倉庫里的勞動強度到了白熱化。訂單源源不斷打出來，大陸來的三個暑期工小夥子忙得團團轉，一盒盒奶粉被他們從貨架上揀來，打包封箱貼郵票，一會就摞成一座山。工廠廠房改建的倉庫，從天頂玻璃窗里投下來陽光，人聲、身影就在漫天光塵里穿梭賓士。三個人倒鬧騰出了一個小型菜市場的繁亂。這時候漢斯一身舊西裝配燈芯絨褲子背著手站在門口，背著光一個龐然身影。警察？海關？每個人都飛速地閃了個念頭，之後鬆口氣。

沒人理他，老闆娘讀三年級的兒子丹尼爾不在，漢斯頗失落。陪孩子玩成了他來這裡的一份兒非正式工作。除了對著個半大男孩一起玩樂高的耐心，這裡來來去去的人都會對著漢斯發愁。一米八五，這麼大個人，你可拿他怎麼辦？

漢斯說他身上有各種各樣的毛病，有誰提起什麼病痛，每樣都能在他那兒得到熱烈的響應，連帶出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可最終他到底有什麼毛病，沒人說得清。德語那些冗長的神經精神類的病症名詞沒人能搞明白。天知道漢斯這麼多年是怎麼讓社保局的辦事員相信他的這樣那樣語焉不詳的可疑病症的。最終他倒什麼都沒耽誤：住著政府免費提供的七十平米一室一廳，水電費都省了；領著一星期一次的福利食品；賬戶上收著一個月四百多塊救濟金。這樣，什麼都沒能耽擱漢斯拖著一身毛病的虛胖身體，微微駝著背幾乎每天在這裡找人說話，與孩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打鬧，一本正經地和他八歲的朋友講道理，沒人插得上話。

這家物流公司專做中國人的海外倉生意。固定人員就是老闆娘帶著個孩子，其他都是短期工，來來往往的中國留學生、印度難民、希臘來的新移民，還有說不清什麼來歷的東歐人，真正成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可是沒人知道漢斯怎麼就成了老闆娘的朋友，反正從我半年前來掙生活費起，他幾乎每天都在。

Rado，你這樣彎腰工作會受傷的！你看，要這樣，包裹丟上去就可以。每次這樣彎腰會受傷的。我自己就會受傷。說著漢斯自己捶捶腰。好像那裡忽然有了塊陳年舊傷。

Rado沒理他，漢斯又去問旁邊低頭貼郵票的「小廣西」：上次你問我怎麼退去年的所得稅，退了嗎？你有沒有去找稅務局前台那個金頭髮的克勞迪亞，你們這些留學生，她可是最熟悉你們的事情了。對了，上次你去做胃鏡檢查，我想知道，管子是從嘴裡插進去的，還是從屁股里？你被打了麻醉劑嗎？

德語鏗鏘的發音從他的嘴裡出來，卻分明柔和了許多，漸漸成了耳語般的體己話。不等小廣西嫌惡地走開，老闆娘的一聲斷喝打斷了他。

---- 漢斯國王！

---- 是的，怎麼了？

----

晚上我們聚餐，幫我接Daniel放學。

---- 非常樂意。

老闆娘喪氣地抱怨：找人說話也不看時候！

老闆娘其實一點兒也不像老闆娘。約莫三四十歲年紀，看起來火辣明艷，天天踩一雙高跟鞋，滿倉庫聽得到帶風聲的腳步響。她還在德國大學讀書就做起了代購，一畢業就自己成立了公司，和外管局打了3個月交道，自己給自己當僱主轉換了工作簽證。她天天嘴裡喊這不是女人乾的活，一心想坐德國白領的清閑辦公室，可是公司業務量越來越大，用她的話說是「騎上老虎背下不來了」。

到所有人都坐在自助餐廳里，已經晚上八點了。漢斯像電風扇般環顧一圈滿桌的人，肘部懸空舉著自己的刀叉，略帶陶醉地宣布：「我們是一個家庭!」看眾人忙亂著分碗筷，遞飲料，他又有了點人來瘋：丹尼爾，上次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喜歡不喜歡? 我正在想送耕夫點什麼。再有兩個禮拜是耕夫的生日了---- 噓！漢斯對著丹尼爾把食指豎在嘴邊，警覺地掃我一眼，朝丹尼爾眨眨眼，示意保密。

我就是他說的耕夫。

來這裡頭一周我就抱怨，哪哪都是這些沒用的東西：巴掌大的碎紙機，電源線倒有一小捆，化妝品店裡的香水試用裝，擱手機的小支架，俗艷的一把假花，帶劣質橡膠味的滑鼠墊子……漢斯每周的10塊零花錢都在Ebay上買了這些玩意兒。大家都裝著聽不見漢斯的話。這時候小廣西樂呵呵地說中文: 你們知道嗎，漢斯周二沒來，他周一晚上在外邊撿了個密碼鎖，周二在家昏天黑地把五位數轉了一遍，打開了！牛逼不? 一陣陣笑讓漢斯疑惑地看著人，圓肥的紅臉蛋上興奮起來，知趣兒地跟著笑。

這一頓鐵板燒夠回味幾天了。看漢斯吃得一臉滿足，小廣西又開口。漢斯也像大部分德國人不怎麼做飯。我剛來時好奇：漢斯，你一天也有二十四個小時，你不工作，不做飯，沒女朋友，四十多年，時間都怎麼過的？漢斯撓撓稀軟的栗色頭髮：看電視啊，還有打遊戲。「憤怒的小鳥」現在是我的「蜜糖」…… 我那時候累成狗，問話里頗帶著點的不平與不懷好意他當然聽不懂。

沒等我回過神來，漢斯正一口一個「蜜糖」地拿著手機給老闆娘看：我的中國蜜糖！我湊過去看，尖下巴的一張雪白的網紅臉，手機舉拍的，一雙黑色濃妝的大眼睛下直接是下巴。美瞳讓眼珠活像兩顆馬奶葡萄。老闆娘瞪一眼嘰嘰咕咕壞笑的幾個員工，沒等問，漢斯已經興奮地宣稱：我們在網上認識的，已經兩周了，她叫薇。她已經為我著迷了！她是個動畫設計師，秋天要到慕尼黑出差，還要來看我！老闆娘問，她是哪裡人？漢斯努力發音：福----將。之後又迫不及待補充：她說我的頭髮很可愛。他說著摸摸自己鬢角的頭髮，滿意地笑。

漢斯像大部分德國男人，發質軟得像嬰兒。這樣的頭髮毛孔小，特別容易謝頂，漢斯也不倖免，頭頂稀疏得能看到粉紅的頭皮，後腦勺耷拉著幾乎摩肩。

老闆娘發愁地斜一眼看手機的漢斯，用中文說：以後都別問他，淡著他！越說他越當真。

而隨後一陣子，漢斯來公司也沒那麼勤了。隔三岔五老闆娘不方便了，打電話讓他幫忙接孩子，他才來出現一下。這天我一來，就看見他拿著掃帚在掃整個倉庫的地。這可少見，果然一會小廣西就來問我：漢斯找你借錢了沒？我倒詫異，他拿救濟金生活了半輩子，吃住不愁，還有零花錢，雖然拮据，倒一直沒見他找誰借過錢。中午吃飯時間，漢斯果然過來：耕你的杯子空了，要多喝水。說著就拿瓶礦泉水斟滿。隨後期期艾艾地，終於開口：耕，能不能借我一點兒錢？只要一點點，幾十歐元也行，看你方便。藍色的眼睛溫馴的像只大綿羊，這會兒因為羞愧睫毛不安地一抿一抿，胖臉也紅了。我拿出五十歐元一張鈔票給他。他激動地握住我的手一個勁說：我一定還給你，下個月我的錢到了就還你。

晚上下班就聽到老闆娘的脆嗓音在辦公室嚷：你瘋了嗎！忘記她。漢斯喊回來：為什麼不？她愛我！我也愛她！你不明白嗎？從沒聽過馬丁這樣激烈地說話，尤其是和老闆娘。老闆娘停了一刻，換上一副嗓子冷笑：好啊去吧，忘記我說的。一個忠告：喬治亞的妮娜要求只會比中國女人更低。但是機票錢我可不能借給你。你要掙這個錢，每天來兩小時幫我搬貨，一個月400。

之後每天在公司見到漢斯，他換了一副模樣。再不是閑人，總是岔著手跟著我，揀貨、打包裝箱，有眼色的過了份，每個動作都透著只會讓程序更複雜的殷勤。

耕，你說薇為什麼忽然不理我了？我每天夜裡兩點準時叫她起床啊，6小時時差，我一點都不會錯。下午5點，我準時道晚安，我會唱催眠曲，專門為她學的。她說愛吃牛排，我花了一周的菜錢買了一塊自己學著煎。怎麼忽然就聯繫不上了。為什麼會這樣?不等我回答，他又著急問：廈門的人都能說英語？我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好找嗎？她說了要和我結婚！你看你看。說著給我掏手機來看。我制止他，現在是上班。

等到下班，他的情緒看起來卻低落了。耕，她要800歐元的機票錢。她說過要來看我，但是機票要我買。還要我出擔保函邀請她，我去市民處問了，我沒有經濟能力，擔保不了她。你說，她會因為這個生氣嗎？可是，她是動畫設計師啊！她比我富有。她在上海都有房子。你說上海的房子貴嗎？

漢斯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瞪著我，無辜極了。眼神像我鄰居家的3歲小姑娘，直愣愣的白種人藍眼睛，眼底淺淺的，背後毫無內容，他嘴裡說的，和眼睛說的完全是同一回事。而這次，我在那眼睛裡看見了哀傷。

Ps.

副標題讓我想吐。可是不這麼加上，這麼多文字沒圖片，是不是沒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