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起風
探索
10-07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三,星期四。早晨剛臨近,短暫的涼意便消失的無影無蹤。樓頂,樹頂和來來往往的頭頂,都飄蕩著一層薄薄的蒸汽。這座小城在炙烤中似乎要搖搖擺擺地漂浮起來。潘sir跳下床,眯起眼睛往外望了望,翻了個意境非常的白眼,自言自語道:「打鬼!心煩喜吐!」
這句話用普通話說聽起來有點奇怪,用本地話說,文縐縐的又說不出口。但是不用擔心潘sir駕馭不了這幾個字,越是奇怪的話從他嘴裡跑出來越是渾然天成,他說「打鬼」二字用的是本地腔調,「心煩喜吐」用的是普通話。這種語言架構他用的較多,一般人真心受不了。要是沒誰去招惹潘sir,他可能一天到晚說不了三句話。他的沉悶不是裝模作樣地玩深沉,丁丁說他「其實就是『便屁』,想打但老半天打不出來」。這話傳到潘sir的耳朵里後他捏住丁丁的肩胛骨「真的?真的?」地拷問了一通,直到丁丁嬉皮笑臉地說了一串「假的、假的」後他才放手。他確實很想說,這從他一天到晚左顧右盼,對誰都很好奇的神態上就看得出來。他只是想法太多,不知說些什麼好。丁丁相信,他要是這麼跟潘sir說,婉轉一點,潘sir肯定就會拍著他的肩膀說「理解萬歲」之類。只不過這樣跟潘sir說話,他想都沒想過。不知說些什麼好,潘sir也是這麼理解自己的,但潘sir話不多也可能是因為沒人願意聽他說話,他說了上句後往往沒人再願意接他的話。他覺得跟身邊的人有點代溝,可是要承認這一點多麼痛苦。考試方面的事說來說去也就那麼多,傳經送寶的任務完成後他就可有可無了。潘sir個子高大威猛,骨骼奇崛強硬,寢室里牆壁上那些東一個西一個碗口大的凹印都是拜他鐵拳所賜,他這麼做「有時是因為發病,有時是想恐嚇某人」。
整棟樓只有他會拎把剃鬚刀,一路上嘶啦嘶啦地到各寢室亂竄,其他人鬍鬚哪怕長到半尺長也不敢這麼放肆。潘sir已完全發育,按照書上的說法,腦細胞的數量已經開始日復一日地在遞減了,這個消息很令人沮喪:這邊擠破頭準備對美好前程進行掃蕩,那邊卻敲響了青春快要日落西山的警鐘。丁丁說,潘sir的先天不足是不太聰明,凡事都要問,比如「真的?真的?」就是他的口頭禪,後天不足是總也聰明不起來,一個乏味的高三,竟然讀了五年;又說,這不是一個勵志故事,即使最終美夢成真也不是,有人說有希望才堅持,又有人說堅持才有希望,這兩句話放潘sir身上都有點不靠譜。這些話是當著潘sir的面說的,話還沒散盡牆上就立馬多了四個凹印。時近半夜,睡在隔牆的兄弟大概是給砸醒了,睡眼朦朧地跑來想查看究竟,一抬頭,怔忡片刻就回去了。當時潘sir舉著一對通紅的鐵鎚,滿眼噴火,確實人見人怕。一百多年前,老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諄諄告誡,「凡是過度了的都是病。」潘sir堅守著老葉所說的這種「長方形的大籠子」度日,即使時不時驚恐著二十五歲步伐的來臨也不在乎。老媽說,「兒啊,實在不行,就回家幫你爸賣棺材,啊?」潘sir有一個戴著眼鏡、耷拉著眼皮、手長過膝的老爹,看上去挺斯文,卻開著一家棺材鋪。據到過潘sir家蹭飯的同學講,坐在一扇扇油漆未乾的棺材板旁吃飯,味道難聞是其次,主要是恐怖的很,「他的家人談笑風生,感覺就像和閻王爺是一夥的。」更令人驚訝的是,潘sir的老爹竟然四仰八叉地在棺材板上午睡,他要不是鼾聲如雷,光是那兩隻垂到地上一動不動的大長手就足以把人嚇個半死。也許是因為家裡這些威風八面的東西寓意太深刻了,潘sir從小受此熏陶,比一般人志存高遠,經折耐磨也就可以理解了。只是幸福有點像臭氧層,潘sir二十歲前無所謂,後來隨著沮喪的次數多了,他開始注意上了它。假如幸福真的無色無味,潘sir決定把它弄到手後一定要添加很多的東西進去,大糞、氨水都必不可少,直到它能飄到珠峰頂上,讓老天爺都能痛痛快快地聞到。
「打鬼」是丁丁的口頭禪,「心煩喜吐」則來自一種沖劑。很不幸,潘sir感冒了。大熱天感冒?寢室里有個人對此特別好奇,他一改動不動就跑到走廊上去散發的習慣,開始盯著潘sir看個不停。看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又看一陣:潘sir常自誇「胳膊強」,而且是強的最高級,看來老天爺是投了反對票啊。「要是大病一場,抬進考場就壯烈啦!」如此關懷,除了另一個「胳膊強」,還有誰能想的出來?睡在床上,兩簾清水還可以往肚裡帶,一下床,它們就摸清了方向,任憑怎麼拉拽,也還是要順下來。潘sir不得不時不時跑出去擤一擤,這確實有點煩。這麼做,肯定一點形象都沒有,但潘sir還蠻要面子,「已經夠帥啦,我就是跑到地上打兩天滾,爬起來也還是一條龍。」他說。「還有這種龍?」小胳膊強好奇地問。大胳膊強咔咔地咳著,怒氣沖沖地回應:「雷神都可以跑到地上滾一滾,我!想怎麼滾就怎麼滾!」人不舒服時就有點想求安慰,老葉時時刻刻教導大家要溫良恭儉讓,老蔣卻連它們的皮毛都還沒摸到,不然潘sir也不會這麼生氣。本來可以就近解決,擤在床邊,但潘sir才試探了一下,剛要瞪起眼睛找到那一小撮,用腳去劃一道弧線,就見丁丁呼地跳下了床,把熱水瓶里的水嘩嘩嘩地往盆里倒。一小撮鼻涕就會勾得某些人衝動起來?潘sir有點擔心丁丁想搞什麼名堂。一路走來,為了逃避考試,有人吞過釘、割過腕、撞過車、跳過湖,一個大師兄不走尋常道,竟把二甲苯、除草劑和牛奶配置在一起喝,真是架床疊屋,花樣百出。這個猴子精又會做出什麼傻事?難道他想要燙自己一頭的包? 「不要東找西找了,在這呢!」丁丁端起那盆開水來到潘sir跟前,嘩啦一聲潑了下去。潘sir兩腳一分,隨即又併攏往上一竄,總算沒燙著。「嚇到了吧?出點汗,好的快。」丁丁的話音才落,潘sir的那兩簾清水立馬像通了人性,強硬了起來。它們捍衛著鼻底那塊水草豐茂的小版圖,既不逆流也不順下,司令部的旨意已盡在不言中。不用懷疑,假如可以,潘sir完全會幫這一小撮鼻涕泡打條領帶,梳個背頭,再架副墨鏡,因為他就是全天下最要面子的人——考了那麼多年,不就是為了最終可以揚眉吐氣,把那些勸他早點回家的人氣死嗎?「同學們哪,做什麼事風險最大?不是老地主娶了個十八歲的小老婆,也不是背著一袋鈔票坐著公交車從起點站睡到終點站,是讀書,讀書風險最大,一不小心就回家挑大糞了。」什麼叫一不小心呢?就是「半途而廢,夾著尾巴跑回家了」。趙校長的教誨使潘sir找到了屢敗屢戰的理論依據,現在的情況無關乎面子,還是可以用「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去解釋的。孟子的那篇文章「犯了以特殊性來說明普遍性的錯誤」,潘sir第一次見到它就想到了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他跑去找語文老師切磋,語文老師猶豫了一下,說他不懂政治,問他是不是想說「以偏概全」這四個字。潘sir的腦細胞果然告急,想了想後居然說不是。既然不是,那就沒有辦法了。他又跑去找政治老師,政治老師表示贊同,還扯到了「白馬非馬」之類。可聽了不到三分鐘,潘sir就又站在孟子的一邊跟政治老師爭論了起來,這是政治老師始料未及的。爭論完,潘sir一轉身,繼續跟孟子唱起了反調。「它就是編書的人故意拿來糊弄人的,就是要大家忍氣吞聲做人,咬緊牙關經受折磨,折磨到死都要相信曙光在前頭。哼哼,我考了這麼多年,要是最終上了北大清華,進了中央,那還說個屁,我也會高高興興地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關鍵是考了這麼多年門都還沒有摸到。」這個發現曾經讓潘sir得意洋洋,到處普及,可是在讀到第四個高三後,情況發生了變化,他不得不承認:它其實就是一個老留級生的福音書,你只有相信它才有信心活下去。潘sir最終總算皈依了孟子,這種情況大概就跟六根未凈的和尚念了若干年經,進而終於相信了什麼一樣——他們老家有一冒充「軍官」招搖撞騙的人,儘管滿面賊光,走路一瘸一拐,但上身卻時時挺的筆直,不僅喜歡在公交車上提醒大家注意小偷,還喜歡跑到學校去和小朋友講故事。其中,他那條小兒麻痹腿如何中了敵人十三枚彈片的故事尤其煽情,前傳、後傳和續集等套餐一應俱全,小朋友們可喜歡了,一見面就叔叔叔叔地叫個不停,等叔叔走了他們就發現零花錢和文具盒都不見了。
寢室里的人都安慰潘sir道:「但願病長久,千里共餐劵。」意思是希望他在寢室安心下榻,有朝一日到他們考上的大學去蹭飯。還有人建議潘sir把「粉蘋果」蒸熟了吃,或者吞一條「出生半年」的蜈蚣進肚。這些人當然都不懷好意,潘sir聽罷一律眯起眼睛冷笑一聲,再團起兩個大拳頭噼噼啪啪壓上一陣。他的意思很明顯:哼!我有病,但還是全國「准大儲」們的一塊准絆腳石!潘sir依舊每天早起,起來後辦三件事:一、蹲廁所十五分鐘;二、看三的表哥舞劍十分鐘;三、拿本書圍著教學大樓轉兩圈,期間走走停停,費時約五十分鐘。前兩件事他是這樣完成的:一、邊蹲廁所邊聽「美國之音」、「BBC」或「中廣流行網」,並翻看英語筆記若干;二、看三的表哥舞劍,四肢像通了電似的跟著抖動七八分鐘。辦最後那件事時,只見他時而俯讀仰思,時而喃喃自語,時而左顧右盼,時而微微一笑,「有病的樣子一目了然」。潘sir如果跑到中央去,那還是幼兒園在讀,可在學校里,他鋒鏑餘生,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每當他兩圈遛下來,他要明確的一件事就是,是否有某個丟了魂的女同學一大早就兩眼放光,忽閃忽閃地看著他——不得不說,老蔣看問題太赤裸裸了。就像老天爺在召喚,潘sir總是跳下床就走,洗臉、刷牙、喝水,只擇其一二就著廁所里的一顆水龍頭迅速解決。他似乎有點邋遢,但對晚上刷牙這事卻又在乎的有點變態,半夜裡大家經常可以聽到他在走廊上窸窸窣窣刷個不停,期間又嘔又吐,相當撩人。大家相信,經他這麼一番消毒,要是有誰被瘋狗咬了,他再撲上去補一口,放放血就可以萬事大吉了。潘sir曾經跟老蔣探討,說他看到報紙上說別的星球上一粒花生米大小的東西就有幾噸重,問以後能不能發明一種東西,吃到肚子里,只要一粒就再也不要吃東西了。老蔣說他目前還不會去琢磨這種仙丹,因為他正在考慮發明一種針筒,把經過正負電子對撞機撞過的《康熙大字典》和《牛津字典》打到每個人的屁股里去。
與潘sir一下床就精神抖擻不同,許容每早醒來都有點懵。剛才他夢到自己在一張網裡和一群魚正被一節節拔起,當他也高高躍起時,他看見自己渾身濕漉,滴落著微光,一身緊繃的衣服顯得相當有個性。那身緊繃的衣服只適合超人和跳芭蕾的穿,但高二時老葉顯然另有想法。那時他非要大家買一身緊繃繃還隱隱約約現肉的東西參加全校廣播體操比賽。當全班的人扭扭捏捏地脫掉外衣,露出凹凸不平的貼身打扮時,老葉揉揉鼻子,乾咳了兩聲,然後跳下講台,高舉起雙手在人堆里穿來穿去,時不時停在某些人面前耐心指導一番如何把這個從頭到腳捏巴捏巴不到半兩的東西穿的端莊肅穆,穩健持重。從這番平常不多見的客氣中,那些還沒有搶到跳窗位置的人感到了一些安慰,他們依稀看出,老葉也不得不給他那天殺的靈感上些消炎藥了。但就像俗話說的,開弓沒有回頭箭,操場上的進行曲已在一聲聲催了。就在有些同學一心想死,有些同學猶豫不決的時候,老葉的心裡已悄然起了變化,他搓著手掌,正為這個可以申報吉尼斯紀錄的絲襪大組合自豪呢。從教室擁到外面,肯定就像突然遇到澡堂垮塌了一樣,大家轉著身子,驚恐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紅光滿面,兩眼上翻,只希望腦袋也跟老葉的一樣被驢踢了才好。當時那個「三橫王」因為屁股太大又老哈著腰而不斷地被要求「抬頭挺胸」,叫著叫著,老葉火了,來了句,「抬頭挺槍!」班上的人因為悲憤過度一時都還不願對此哈上兩聲,但別班上的人嘴巴都笑歪了。他們身上那身鬆鬆垮垮土裡土氣的校服是多麼令人羨慕啊。當大家兵分兩路,仰起脖直挺挺地經過主席台時,一臉倦容的趙校長突然兩眼放光,叼著煙呼地豎了起來。他一邊頻頻招手,一邊深有感觸地讚歎,「嚯、嚯!流而不氓、淫而不邪,小葉真會搞!真會搞!」其他領導也呼呼豎起,笑吟吟地致以親切問候。這一切同學們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乾脆一鼓作氣拿下了第一名。事後,十有八九,胳肢窩、襠部、臀部都開了線,幾個頭腦率先冷靜下來的女同學一出場就蹲在地上不肯走了,老葉咬牙切齒低低威脅了幾聲,但他顯然低估了姑娘們的羞恥心,他踮起腳尖看看隊伍已走出了領導們的視線,不得不跑回去準備抱一堆衣服來。老葉一跑,隊伍馬上鳥獸散,一眼望去,學校就像被外星人入侵了一樣。三最先跑到教室,老蔣最後——太空戰士居然還圍著學校轉了兩圈才回到老巢。迄今為止,只有老蔣還在冬天拿它當內衣穿,頭腦不清時還會穿著它到走廊上吼兩聲,其他人則早把它扔進了垃圾桶。那身衣服在晚上扒下來時特別壯觀,刺啦刺啦,火光一片,老蔣大概希望再穿一個冬天他就會特異功能附體,像燈泡似的亮起來。當遠離河澤的魚腥味飄來時,許容回頭一望,只見波光粼粼,似乎有數不盡的金子踮起細細的腳尖,簇擁著往同一個方向趕去。這副景象與他小時候常見到的多麼相像。那座水庫儘管陰森可怕,但陽光燦爛時水面確實很美,要是他能夠放下心來不急著離開,那他就非常樂意這麼想想:他就是那個揮鞭驅趕著那片波光翩翩前行的人。
「讀書啊!也不讀兩句!一大早就靜坐,來祈禱啊?還真的要祈禱,又想上大學又想不勞而獲,哪裡有沒有痛苦的愛?!」老葉的聲音忽然出現。許容發現,老葉總會突然從他的心底冒出來,一踏進學校,他就無時無刻不高掛在自己的頭頂。他不知道別人的心裡會不會也是這樣。還有十四天,對於考生而言,這是一個美好的時間段:不長不短,不會使人等不急,也不用提心弔膽,像五十幾歲的人,呆望著後院半粗不大的杉木,還是有耐心等它們長大做壽材的。許容正要出門去叫卞軍一起回家,忽然瞥見門上一溜字蓋住了小柳的「精神」:林間畫眉嬉跳,莽際雄風勁嘯,七尺男兒,挽狂瀾,朝天笑,低頭靜處猶思傲。「誰寫的?」許容收住腳,回過身問。丁丁盤腿坐在床上看書,沒理;老蔣張著嘴,四仰八叉,還沒醒。小柳躺在床上,聽從專家的建議,正在念念有詞,「我能行,我能行……」準備念到七七四十九天後再爬起來看書。老畫家每天很早就心急如焚地醒來,但醒來後不是忙著看書,而是躺在床上堅持和睡魔作鬥爭;老蔣則每天早晨都能和睡魔達成諒解,堪稱化敵為友的典範。「除了胖子還有誰?烏漆墨黑就回了家,相當於冬天四點鐘,正是一天中最容易發病的時候。」小柳說。「難怪剛才夢到了墨汁味。」許容說。「鬼夏時制!搞的我晚上不想睡,早上不想起。」丁丁捶了下床板,「你最好說清楚,我還以為有個人姓夏。」「你非要這麼想我也能接受。」「畫家的意思是,以為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許容又說。「也太誇張了,二十五六個還差不多。」「有病!」丁丁搖著頭說。小柳望了他一眼,「你這種人,冷血!把你埋到地底下還是一天二十四小時。」「打鬼!難道我連日子難不難熬都搞不清楚?」小柳哼了一聲後不想再跟丁丁糾纏。「叫得響又有什麼用,我看寢室里最看不到希望的就是——」小柳忽然停下來盯著丁丁,「嗨,嗨!不要激動,我說的是胖子,奶奶的,我真擔心你枕頭底下埋著一顆大石頭。」許容笑了起來,「你看過了?」「留的不是遺言,這我就放心了。」許容覺得小柳這話說的有點意思,不禁往裡面走了兩步。他把手搭在床檔上,隨手拍了一下老蔣的臉,老蔣沒有反應,繼續打著呼嚕;他又捏了一下老蔣咧開的嘴巴,他閑置的蒜鼻隨即派上用場,充飽了氣似的拱了起來,放開後他猛吸了一口氣,嗓子眼咕嚕咕嚕冒了陣泡。「要是他再寫低點,我非要一泡尿澆過去,你看他寫完後把筆一扔,一看就是小時候得過什麼。」「你們畫畫的不是也很作興這派頭?」「我們才不會把吃飯的傢伙扔掉。」「就怕胖子一來,你尾巴一夾,還說扔得好呢。」丁丁又說。「嘁!我又不是打不贏他,憑什麼要巴結他?!」「哈!」「現在他就算是睡我邊上我也還是這麼說,一天到晚寫東寫西當不了飯吃,詩一塊錢一行,就算寫發表了一首《望廬山瀑布》也才四塊錢,請我們搓一頓都不夠。」「畫畫就能當飯吃?」「豈止!梵高的一幅畫就能把你們姓丁的九族全拿下,外交部還要為此搭進一艘貨輪,乖乖把你們送到荷蘭去養豬。」「把你全家賣到法國去還差不多!」丁丁咚地捶了一下床板。「是荷蘭,不要激動,要是梵高不嫌我家人少,道理是一樣的。」「梵高絕對歡迎你全家去報到,他在閻王爺那裡肯定也需要助手。」「神神鬼鬼!畫畫,高考要;寫作,哪裡要?作文,跳起腳來才四十分。」「胖胖!」許容把頭伸出門外叫了一聲。小柳馬上「啊」了一聲,「不會吧?」他勾起脖子看了看。真是冼明禹回來了。「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現在天要亮沒亮,回來的到底是人是鬼?」丁丁也有點奇怪。「騎到新華書店才發現一包書沒帶。誰在罵我?」「真了不起,一來就有感覺!誇你呢,有才,長得又帥,濃眉大眼國字臉,咯吱窩下面的毛都黑得發亮。」小柳說。「真會夸人!」「他說你最沒有希望。」許容笑呵呵地對小柳努了努嘴。「太赤裸裸了,我們跟老蔣住一起副作用隨時隨刻都要發作,」小柳坐了起來,「我的意思是——」「最沒有希望?什麼意思?過了今天明天就拜拜?」小柳往裡縮了縮,然後一抱拳,「說歸說,先聲明,不要動手動腳,我怕我一出手就跟老蔣一樣沒有輕重。」「哪裡有絕對的輸贏?」冼明禹拿起放在床上的書包,模仿起了老葉那尖聲細氣的調子,「有人在睡神大比拼中輸了,這是好事;有人在猴王爭霸賽中贏了,這是壞事。」「老葉說過這樣的話?」小柳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頭豬,三年來,你是收拾的它會拐彎呢,還是橫衝直撞老樣?」許容也模仿起老葉的調子說了句。丁丁笑眯眯地聽著,在誇完他們兩個模仿的都還到位後打算言歸正傳。他指了指小柳說:「他還說你心動不如行動,叫得響沒用。」「絕!」冼明禹重重拍了一下書包,「一大早就挑撥是非。」「是哦——」小柳這麼說時對丁丁眨了眨眼睛。「打鬼!眨什麼眼睛?說就說了,不要怕。」「鬼才對你眨眼睛!」老畫家提高嗓門,笑聲中夾雜著氣憤。「心動不如行動?」老詩人脖子一擰,「想打搶、想做賊、想泡妞、想放火、想打架,都可以行動?」「嗬!有氣勢,就跟吃了一碗肉一樣痛快!」丁丁又咚地把床板一捶,「他正好也想跟你單挑,說你打不贏他。」「開什麼玩笑?胖子的胳膊都比我腿粗,你剛才還準備朝門板澆一泡尿呢。」「那我要趕緊,」丁丁無所謂地說,「天快亮了,不要等對面的人看到。」「我的意思是你把我的墨寶給蓋住了,本來做個標題,正好珠聯璧合。」「寫了錯別字吧?」老詩人從床底下撈出一本書,拍拍上面的灰塵,笑呵呵地說。小柳往前一挪。「怎麼可能?神經的經是上吊旁,精神的精是糧食旁!」丁丁抓本書往臉上一蓋,「打鬼!哪個上吊的老師教的?!」「走啦!要出太陽了。」冼明禹把書往書包里一塞,轉身就走。兩個月前,冼明禹的身上開始出現一些白斑,小的只有米粒大小,大的有硬幣那麼大,還好都沒長在臉上。醫生囑咐他要少曬太陽,另外還給開了一堆葯,吃的、喝的、塗的一應俱全。錢是大哥從「第一人民衣院」寄來的,信里說錢不夠還有,寢室里的人看罷都不禁怦然心動。冼明禹有些沮喪,父母則心中竊喜:既然吾兒不能戴把傘去刨地,那也就只剩讀書一條路可念想了。許容也跟著出去了,走之前又順手抹了一下老蔣的眼皮;老蔣的眼睛半睜半閉,合上後就好看多了。
「看來我還要謝謝你,」小柳坐了起來,沖丁丁說,「你怎麼不告密說他寫東寫西沒有用,你要是那麼一說,他就笑不起來了。」「可能會笑得更厲害。」「氣瘋了?」「要看什麼人說,他根本不會在乎你的話,在他眼裡你連外行都不算。」「哈!那他就不是真喜歡寫東西,更要趁早放下,要是有人說我畫畫不行,管他內行外行我都要一刀剁死他去。」「你畫畫不行。」「我不跟你計較,別人一般是四點鐘發病,你是隨時隨刻,大學就應該把你這種特長生招進去。笑?大學肯定是個瘋人院,病了那麼多年,鬼才相信一腳進去就會好起來。」「打鬼!我發現我們越來越有共同語言,我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叫我特長生!」「你不要不承認,你說我畫畫不行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傷害了我,讀點書讓大家都變得跟動物一樣,難怪老葉那麼喜歡用動物來打比方。『每個人心裡一頭豬』,真的聽都沒聽過!」丁丁錘了床板,老蔣的呼嚕聲戛然而止,但不過幾秒,老蔣嘆了聲氣,又呼嚕了起來。「考過之後,不出半年,你就會像我這個長期遊離在校外的人一樣,變得正常起來。你現在有病,我不跟你計較。我估計你考完後肯定巴結我都來不及——哇嚓!奶奶的,大學生嘞!」「我幫你找個沒病的,」「停、停、STOP!你千萬不要把老蔣叫醒再陷害我,他考完後還要吃半年中藥才可能正常。」「我覺得老蔣蠻好的啊。」「『蠻好』?真是病到一窩去了!老蔣打人不分輕重,一拳頭過來你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又像開玩笑又不像開玩笑,我總有一天被他打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安樂死。」「還要說!我好幾次都是被他笑嘻嘻地拍的『皮肉開綻』的,」「皮開肉綻。」「有病!老蔣在行動之前大腦總要慢半拍,當拳頭『迫及不待"地掙脫大腦的控制,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剎不住車了。我每次被他一捶,回過神來後都還要感謝他的大腦及時跟出門叫了聲『STOP』。所以,老蔣的大腦其實很正常,要是不正常,我早就上了路。」「老蔣正常?再讀下去,你肯定也要在走廊上晃來晃去。」「我發現你總是不專心聽人家說話,我說的是老蔣的大腦正常,不是老蔣。」「有區別嗎?」「肯定有區別,但你也不要想叫我解釋,我說不清楚。」「我也不會問。」「你這個人就是這麼固執和自以為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別人要聽一千零一夜才會相信,你卻只要自言自語兩遍就跟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我晃?我就是再讀一百年也不會晃!」「一百年後我們都在天上亂晃。」「老蔣手腳跑得比較快,但終究還是聽使喚的,他對我動手動腳特別多,這一點我最有體會。他不敢撩你一下,是怕你枕頭底下的石頭不長眼,曉得怕也正好說明他頭腦正常,胖子高考來了還東寫西寫,就是不曉得怕的緣故,所以其實——」「嗨,老蔣!」老蔣哼哼兩聲,揚起手朝臉前狠狠揮了一下。火車的汽笛聲隱隱傳來,他一定又迷迷糊糊以為是蚊子在飛。這種事潘sir也時不時發作一下。小柳趕緊接過話,「快起來看書哇。」老蔣翻個邊,又睡了過去。「你太特別了,」小柳勾起脖子看著丁丁,「當著一個人的面告狀真的好嚇人,你要真喜歡來這一套,可以去當老師,想過癮就把家長叫到辦公室來。」「我這樣做是為了檢測一下你的頭腦是否正常。知道怕,不錯啊。」小柳嘆了聲氣,「再讀兩個月差不多也要瘋了……」看看天還沒怎麼亮,他就抱兩本書又躺了下去。
卞軍的寢室里有兩個人正在下象棋。這麼早就見到兩個人在下棋,許容有種恍恍惚惚的感覺。怪事還挺多。昨天,一個瘋子在老槐樹下甩著一根尼龍繩抽打一隻小狗,那狗可憐兮兮,瘦的皮包骨,那人一邊抽得它亂轉還一邊哈哈大笑;邊上的五六個人也嗷嗷叫著,跟他一樣興奮。他當時有點想阻止這事,結果卻並沒有,反而是對面的女生探出腦袋來,罵了句,「祁來金,瘋子吧!」那傢伙才鞭子一扔和大家一鬨而散。現在兩個人在下棋,其中一個就是祁來金。與他廝殺的是他的堂弟祁來火。他們家族看樣子挺大,還有叫來鴻、來電、來文、來登、來濤、來彪、來驄的,這兄弟倆最大的愛好並不是下棋,而是把這些名字一排,叫人家猜猜男女。答案是,來電是女的;對,就一個,單選。祁來金手裡拿著個啃了一半的紅豆粽子,腳底下有兩片黏糊糊的粽葉,一隻早起的蒼蠅粘在上面吱吱叫著。卞軍還沒醒,有時看著一個人默默地睡在那,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死」,它與「生」挨得如此之近,就差一口氣,以致死顯得都不怎麼可怕。但不到十秒,許容就忽然想到沈從文上個月死了,人生短促,死還是很可怕的,渾渾噩噩的人沒多少時間追悔,風風光光的人也沒多少時間追夢。許容站在邊上看了會兒。祁來金支著狹長的下頜兩眼發痴,老半天不走,好像根本就沒在想下棋的事;他那半個粽子塞在嘴裡,把腮幫子撐得鼓鼓的,看著很不舒服。祁來火端著一把紫砂壺,壺身上刻著一棵東倒西歪的蘭花草,他把壺嘴塞在嘴裡進進出出呼嚕呼嚕吹著,壺蓋每掀動一下都被他用滾壯的食指給穩穩捺住。吹了一陣後,他催促了一聲。來金恍然大悟,說以為是他走。兄弟倆都跟在發病似的。兄弟倆好像聽到了什麼,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陌生地望著許容。許容覺得他們那種裝著不認識他的樣子太可笑了,這兩個有病的東西,恐怕胡榮華近在眼前都還是這態度。卞軍還在睡,許容過去捻了捻他的鼻子。卞軍並不是先哼哼兩聲再輾轉一下,而是一骨碌就坐了起來。「你剛才睡著啦?」許容問。「……」卞軍兩眼通紅,打量了一下四周。「什麼味道?」他吸了吸鼻子問。「你想問哪一種?」卞軍兩眼茫然,看看錶,又一頭倒了下去。許容正打算走開,他卻又一骨碌爬了起來。「等一下,幾分鐘。」他說。 他們本來是昨天傍晚就回去的,但老范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套「寶典」,啰啰嗦嗦,興奮異常,光是指著卷子左上角一顆表示絕密的五角星就暢想了足足半個鐘頭,最終雙翅一斂,大金牙一晃,說要交錢。其實同學們在他剛點火準備翱翔時,就已先他半小時到達了終點。班主任就像是兩性動物,發起雄威來,彷彿草菅人命的暴君,三宮六院只配怡情;一旦來了母性,則繾綣不休,對著一頭蠢豬也能愛恨交加,成天琢磨著發明最好的精飼料。台下坐的明明是一群木雞,他們眼裡見到的卻是一群充滿雄心壯志等待燒烤的鳳凰,對牛彈琴的雅興絲毫不減。可惜一個高中生對他人的理解可能還停留在卵生動物那層次,對著講台上那滔滔不絕的靈長類他們根本無心鑒賞——都快六點了,除了那些趴在桌上才睡著不久的人,誰的屁股還粘得住凳子?但是,「……就像許多人把拳擊當做打架一樣,其實拳擊之於打架,就像醫生在病人的身體上揮舞著手術刀和你在大街上揮舞著菜刀一樣,有著天壤之別,是完全不同的境界。境界不同,眼界就不同,眼界不同,經受的考驗就不同,現在考驗大家的時刻到了,雖然快六點,其實五點不到,我要求大家考完一張試卷再回家!」聽到這句話,不要說那些昏昏欲睡的,就連那些睡著了的都嚇醒了,只聽老范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接著說,「這幾天有空的很,哼哼,正好改改卷子打發時間!」老師用心良苦,可就在他去辦公室拿「精飼料」的時候居然還有人懷疑這是他逼迫大家都得交錢的一個計謀。「晴天霹靂啊,老師哎,你去打牌啰——」「你去爬山啰——」「你去火車站啰——」大家哄堂大笑;「還有十來天,還要買!」「用都用啦,你買不買?」如此等等,馬嘶驢叫了一陣。——卞軍抓著個搪瓷杯子進來了,毛巾、牙刷、牙膏都塞在裡面,他捏著杯沿的手指很長,就像蒼蠅的腳抱住了一顆飽滿的飯粒。他媽媽常說他這雙手生來是彈琴的,可結果就像他老弟所言,「媽看走了眼!」杯柄的左端掉了一小塊搪瓷,現出一個黑白相間的橢圓形,像隻眼睛,正隨著卞軍手臂的晃動打量著什麼,這種感覺讓許容不由得把手裡的一本物理書扔回到了卞軍的床頭。
回到家時,還不到六點半,許容的父母在廚房正準備大吵一架,見許容來了,母親主動偃旗息鼓,父親則因為一腔怒氣沒抒發完而顯得意猶未盡。不過,猶豫片刻,長嘆一聲,也終於收了兵。許容很不習慣見到父母總為些雞毛蒜皮的事吵個不休,遇到這種事,他從不插嘴勸架,因為他感到這種事令人尷尬、羞愧、無所適從,不勸似乎還不是吵架,一勸就明顯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們一旦吵過後,總會有好幾天互不搭理,這種氣氛讓他很不自在,所以從進門那刻他就決定等下就回到學校去。許容洗了下手,進門前他就發現那三隻健在的鴿子正在天上興緻勃勃地相互追逐,現在他要去看看。三隻信鴿飛的正歡,看見他後齊刷刷地朝他飛來,眼看就要撞到他時卻又同時斜拉起身子,掠過他的身體瞬間就衝過了房頂。那一刻,他忽然希望自己的身體是一塊火柴皮,當它們能再次這樣俯衝下來擦身而過時,他很願意刺啦一聲被劃著。可是它們沒有再次臨近,當它們的翅膀擊打著空氣,「啪啪」聲在頭頂響起時,他循聲望去,看見的卻是薄霧籠罩中,三個傢伙以極快的速度穿過樹木、電網和房梁,霎時就化作了天邊的三個黑點。它們的速度太快了。許容拿起食罐搖了搖,當他還在疑惑它們會從哪冒出來時,它們已經拍打著翅膀,穩穩地落在了對面的房頂。它們互相繞著圈咕咕叫喚,嘴裡冒著淡淡的煙氣,鼓起的脖頸上粼光閃閃。他又揚起食罐搖了搖。它們馬上安靜下來望向他,然後就挺起胸脯朝他走了過來。它們的步調總是那麼一致,做什麼都幾乎可以用上「不約而同」這個詞。來到面前,那隻走在前面的,偏起腦袋打量了一下他,然後就不管不顧地啄起了他手心裡的玉米;另外兩隻緊跟上來,徑直把腦袋扎進食罐,屁股高高翹起,同樣也是不管不顧的態度。它們大大咧咧,許容摸了下它們泛著油光的羽毛。這個動作使他們轟地一下撒開了。他把食罐放在地上,它們互相看了一眼,又迅速聚攏圍了過來。他看了一下伸出去的手臂上的手錶:六點四十七;又回頭看了一下牆上那面橢圓形的石英鐘,也是。那面鍾花了九十六元國庫券,差不多是父親一個月的工資。剛買來時父親總抱怨說它不是機械的,要是母親對他的抱怨不理不睬的話,他又會接著說它輕飄飄的,要是能像那台錄音機一樣,裝在一個厚實的木匣子里就好了;有時連它老兄不吃不喝、走起路來悄無聲息的優點也成了罪過。但它走了兩三年都還挺爭氣,每當晚七點的新聞聯播樂曲一響,它都漂漂亮亮地通過了一個督導看似不經意的嚴苛一瞥:不快不慢,就像鄰居說的,「秒鐘準時抱緊了時針和分針的大腿。」這就沒辦法了,一條老狗,哪怕是賴皮、瞎眼、瘸腿,只要它忠心耿耿盡責吼叫,仍可以得到主人的讚賞,久而久之,這面鍾也享受到了這種待遇。據許容觀察,這面鍾給父親的生活還帶來了一點樂趣:當他發現隔壁那面到了點後總是噝噝響噹噹敲的鐵傢伙忽然沒了動靜,他就會會心地一笑,來句「哈!馬達罷了工!」;有時聽到動靜後,他又會抬頭看看自家的,鑒定一下隔壁的快慢。為了一面鍾就得意洋洋,母親看到後哪能不說上幾句,因此,這面鍾在讓父親自娛自樂的同時,也給他們的吵架帶來了靈感,它實在是家裡朝綱混亂的發祥地之一。吃過早飯,父親跟他聊了幾句,對馬上就要高考似乎並不知情,還煞有介事翻了翻牆上的日曆。許容有點驚訝和失望,有一陣子,他幾乎不願再理父親。但他很快就發現老人家這副樣子是裝出來的,因為他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問起了他的複習情況。父親這副臨陣不慌的指揮官派頭由來已久,去年法門寺的地宮打開時,母親對電視里的寶貝又贊又嘆,他卻吹著口哨走開了。許容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好讓老人家放心,可在無意間聽到了他的一聲嘆息後,就又改作憂心忡忡的樣子,效果似乎也不好。老葉總說跟趙校長學到了好多,至於學到了什麼,他卻從不肯說,許容覺得父親嘆息聲里那種故作神秘的味道只有老葉的腔調才很彷彿。值得高興的是,父母這回早早地就好上了。他拿出一本《世界地理》,內容非常熟悉,以致看了一會兒後他都不知道看沒看進去。他朝一摞數學卷子瞅了一眼——現在看它們有點不合時宜。自從來到家後,他就不知不覺地注意起了父母的動靜,他們走路躡手躡腳,說話輕聲細語,收音機里新聞聯播簡介完後就啪地給關上了。他本來想去挑幾擔水,但他們都說早晨有人在井邊洗衣服,水很渾,不需要。不久,他們要去上班,許容說他等一會兒要回到學校去看書,他發現父親在聽到這句話時面露喜色,而母親則叫他換下散發著汗味的衣服,吃了中飯再走。他們走後許容又到門口轉了一圈,忽然發現他擱在桑樹上用來做引體向上的鐵棍不見了。桑樹裡面肯定寄生著某種害蟲,它們痛痛快快地吃著樹榦,弄得樹皮上到處是淌出的汁液和粉末狀的排泄物。那些漂亮的綉眼在挑剔地吃過桑葚後就再也不來了;只有麻雀,但它們也不肯稍作停留,嘰嘰喳喳,一陣風似的掠過樹頂後同樣消失的無影無蹤。這情形很讓人沮喪,而讓人沮喪的還不止這些:因為一直在市裡讀書,他在這裡沒有同學,跟周圍的人也幾乎不認識。家附近異常單調,看來看去只有低矮的松樹和簇在一堆的灌木,他有點奇怪,五六年過去了,它們就好像從沒有長大過。灌木叢里常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都是些可憐的小鳥和田鼠整出的動靜,他有時會看到有人在灌木的一端攔上一張大網,然後驅趕著,把那些驚慌失措的小鳥給裹挾走,這種場景是非常殘忍的。捕這種嚇得半死的鳥有什麼用呢?原來是賣給那些信佛的人,讓他們去「放生」。去年暑假,村裡有個用電瓶打魚的人翻到水裡被電死後,上面派人來過問,碰巧遇到捕鳥的盛況,他們居然還跟邊上的人一起嘻嘻哈哈地看著熱鬧。更奇怪的是,那些樹葉即使經雨水沖刷,也永遠是一副半死不活,灰撲撲的景象,這跟烙在他記憶里那番亮晶晶的景象完全不同。河裡因為淘金,除了過年那幾天,總是渾濁不堪。裝了自來水管,斷斷續續出了兩個月的黃水後,水管就給泥沙全堵死了。村裡的人心疼那些報廢了的水管,就一起跑到馬路上去攔了兩天路,這招來了一群服裝統一的人,一番哄嚇,事情才不了了之。這裡的人也有點怪,河上游的人每隔幾個月就要用藥毒一次魚,早晨一早去河邊洗衣服的婦女一旦發現一片白花花的魚漂下來,總會興奮地跑回來吆喝,那副男女老少彷彿聽到了號令,抄起網兜齊上陣對死魚愛不釋手的樣子也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對於弄來的魚,運氣實在好,多的吃不完的,他們就會拿去賣,但大多數還是自己吃。於是一陣魚香飄過後,村裡的雞鴨就死的差不多了。村民們喜歡亂扔魚內臟,許容覺得這是他們在互相報復,他從沒見過這兒的人為了一隻屈死的動物跑到曬穀場上去指桑罵槐,一跳三尺高,好像死就死了,很豁達,其實不是。所以,這個地方很少見到大的雞鴨,總是些毛絨絨的或半大不大的在到處遊盪;也沒有趾高氣揚喔喔高叫的頭領,被閹割過的公雞像個沒有信仰的流浪漢,它們無意加入任何群體,半睜半閉著眼睛縮在屋檐下、矮籬邊,悄悄地長著肉,然後一聲不吭地被宰殺或暴斃。半大不大的集體看上去都比較快活,但在某個時刻,它們也許會搖晃著腦袋一起死去。死去的貓肯定是留下了某種密碼,所以那些活著的才分外警惕,它們來無影去無蹤,毛色枯澀斑駁,瞳孔晦暗無光,幾乎一天到晚蟄伏在髒兮兮的木柴堆里。許容的鴿子從沒被它們打擾過,對此他並不奇怪,那就像他現在一天到晚為高考擔心,沒心思想別的事一樣,苟延殘喘的貓又哪裡顧得上它們。總之,這裡的動物一聽到大家興奮的吼叫就驚恐萬狀,一看到大家張牙舞爪地朝同一個方向跑去就四散奔逃,可它們抵禦不了魚香的誘惑,那種味道把它們重新集結起來,然後送上了斷頭台(死後村民們剝除內臟,剁去頭腳,大快朵頤)。來此之前,許容無數次想過一件很愜意的事,那就是帶上一條聽話的狗,和一個叫余國柱的朋友各背一把寶劍到深山老林里去轉悠,可是現在,想都不要想啦。許容還是把水缸挑滿了,之後洗了個澡,又看了會鴿子,就鎖好門出發。每次回家前他都想在家多呆會兒,可是回來後往往又呆不上片刻就想走,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不太喜歡一個人到學校去,即使跟路上的人一句話都不說,他也不喜歡一個人,當他在想萬一卞軍也回去就又有了伴時,就龍頭一拐,往他家的路上騎去了。卞軍的爺爺打過仗,平津戰役時斷了一條腿,丟了兩根指頭。他得過四枚獎章,小偷偷過一次,剩下的兩枚他有時鎖在一個木匣子里,有時用布包裹著藏在沙發下面的彈簧墊里,有一次被藏在房梁旁的一個磚洞里後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直到一個碼漏的泥巴佬爬上他家房頂他才突然想了起來。當時他一聲怪叫,那個泥巴佬肯定嚇了好一跳,因為伴隨著怪叫的是他腳下的瓦片噗噗地響個不停。泥巴佬定下神來後說,要是裘千仞剛才在水上飄著肯定都會兩腿一緊,沉到水底去。這當然是為他的膽小開脫,裘大師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不過卞軍爺爺吼起來確實標新立異,一個事實是,假如有野貓溜進他家想搞點東西吃,只要他及時一吼,那貓絕不是按套路趕緊閃,而是兩耳貼伏,呲著牙乖乖趴在那,一副我命休矣的模樣讓他爺爺頓時回到了當年奮勇殺敵的火熱年代。總之,他爺爺直到死都沒確定那兩枚獎章到底放哪好,卞軍說現在它們就跟他爺爺一起躺在棺材裡,總算太平無事了。這事最好還是不要讓冼明禹家那個開著「第一人民衣院」的大哥知道為妙,他有考古的手藝,鬼知道哪天他有空了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來,所以許容明明知道這事,但他守口如瓶,從不在寢室里亂說這事,冼明禹經常跟他聊天,他對他大哥的事可以說差不多是了如指掌。老人家是八五年死的,也就是三年前,當時喝了好多酒,一覺沒醒來。他和卞軍都以為這種死法挺好。卞軍家裡還有一把駁殼槍,也是他爺爺留下的,許容有時拐到他家去就為看看它。當然,這要確保他父母不在家才行。卞軍家沒有子彈,他們翻箱倒櫃找過,確實一顆都沒有。卞軍有個名字很難聽的姐姐,叫卞命,「以前唇紅齒白,長相妖嬈,長得還可以」,十八歲不到就嫁到了外地,按卞軍的說法「是被一個四川佬給拐走的」。這事聽起來好像有點本末倒置,因為許容此前只聽說過好多「四川佬」過去被拐到了這,所以這事很難說清楚他姐是給當地人丟了臉還是爭了光。
卞命每到過年就會千里迢迢跑回來呆上一陣,開始是帶來一個鼻涕泡,後來是三個,再後來是四個,去年肚子好像又有了挺起來的跡象。卞命今年過年到底會帶來幾個?卞軍一籌莫展,他弟弟還想為此跟他打賭,真是豈有此理。回來後卞命總是盡興哭幾天,年過完了就回去。好就好在卞命夫妻看上去還算和諧,四川佬對卞命不但俯首帖耳,還弄得一手盆盆都帶麻辣味的好菜,這可能也是卞命一忽哭一忽笑的原因。不過卞軍說這可能是表象,因為卞命一家人每次來,爺爺都要打起綁腿,腰插駁殼槍,英姿颯爽地在四川佬面前晃來晃去,聽他們彙報情況時也總是靜靜地眯起一隻眼,像是瞄準著什麼,所以「那個四川佬大概是被嚇到了才裝著老老實實的,要是他老實,他會要卞命生這麼一大窩?」聽到這句許容實在無以反駁,確實,卞軍說話總能說到點子上。反正吧,卞軍家最近幾年過年一直都是烏雲籠罩,許容有事也不願去他家,只在門外打呼哨叫他出來。奇怪的是,老姐卞命把本地腔忘得一乾二淨,連說夢話都是一口外地腔,她爸媽不豎起耳朵都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這腔調使她看起來有點丑。」許容不客氣地向卞軍這麼指出時,他也只有搖搖頭表示同意。不過,他家還有個老弟卞天,可以說丑得簡直天衣無縫,他的存在,按卞軍的說法,「是卞命每年回來都比較欣慰的地方」。他倆不僅言語投機,彼此看著也分外眼紅,長吁短嘆里都透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思。卞天有兩顆鼓在外面的白眼珠,搖搖欲墜,善解人意的鼻子受貝聿銘協調統一風格的影響,剛開始大概是要被設計成保齡球洞一類的東西,但這個設計並沒有始終如一,半中間五官界颳起了中國風,受東漢設計大師張衡「桶式風格」啟發,為了方便他那撅起的大嘴巴把那兩顆寶珠給一口吞下,老天爺在兩窟窿上率性一抹,並讓鼻樑服服帖帖地趴在了臉上。
儘管如此,原先設計的痕迹仍清晰可見,不需仔細打量就可以看出老天爺在掄起鬼斧前確實是動了一番心思的,只不過結果見仁見智,其本人就自嘲說這事是老天爺在「好心辦壞事」。那好好的兩條腿,如果不能奢望那筆直的意境,別人也要麼圈的有型,要麼撇的有致,可它偏要彎彎曲曲,像根不成材的雜木;老弟的腳也大,走路噼里啪啦地響,別人循聲望去,嚯!至少四十六碼。這副模樣大概也只有他老媽會喜歡,事實也果真如此,老媽喊他「大腳怪」時滿懷愛意,誇他「力氣大」時也完全發自肺腑,在別人仰望星空剛要對這個寶貝的來歷存疑時,她就會迫不及待地說起他小時如何白嫩、英俊,如何人見人愛——這個怪兒子肯定還有其它的優點也值得一誇,可它們要是都能看得見摸得著就好啦。那場戰爭的結果無疑讓卞軍的爺爺記憶很深刻,他們三人的名字就是拜他所賜;他本來還想給卞軍的媽媽給改個名字,可惜沒能得逞。
「滾開!別蹲樹下!」隔老遠許容就見卞天在吼。兩個小毛孩從一棵棗樹下跳開後就開始拚命地跑,其中一個腦後紮根小辮子的,邊跑邊從荷包里往外掉彈子,他發現後突然停了下來,想返身去撿。卞軍的弟弟使勁一跺門框,「咚」地一聲,像放了一炮。小傢伙只好捂緊荷包,轉身又跑。而那個跑遠了的小孩,本來站那扭著屁股哦哦叫著,見此情景也趕緊扭頭就跑。許容一個急剎,好險撞上眼前這個眼珠子都要跑掉了的小孩。「蛇王,這麼凶?」許容抬頭看看卞天,心裡想,我來了這人怎麼都不笑一笑?「不凶不行。」卞天苦著臉,大嘴往前一衝。許容覺得他這臉孔似曾相識,但一下又想不起在哪見過。「棗子還沒熟呢。」他一腳衝到卞天面前,一個急剎,自行車不偏不倚不倒地停在那一動不動。許容得意地一笑。蛇王往門裡躲了躲,「過兩天就只剩葉子啦。」說著他又走了出來。 「你哥呢?」「死啦!」卞天倚著門框,開始用兩顆齙牙剃一隻蘋果,不一會兒就見一掛又長又薄的蘋果皮垂到了他的肚皮上。他豎起食指轉了轉,把蘋果皮給旋了上去,然後翻起眼珠對著許容「開了一槍」。開罷他就把蘋果皮捅到嘴裡嚼了起來。他說蘋果皮特別有營養,雖然難吃,但一口解決也就不覺得了。許容初次見他這怪癖時大吃一驚,問他是否吃牆皮,他說不吃;土豆皮呢?也不吃——紅薯皮、香蕉皮、柿子皮、西瓜皮、豬皮、狗皮、畫皮一概不吃!人皮正在研究!老蛇王乾脆綳著臉一口氣說完。這就好,獨此一種別無選擇,說明還是初級階段,許容就列舉了好幾種情況來警告他放棄蘋果皮,比如打了蠟,噴了毒,粘了糞,攜了菌等,可這個大腳怪非常固執,說什麼都枉然,反而越嚼越有勁。許容注意到,他那兩隻快要滑到嘴皮上的鏡片起起伏伏,始終發著綠光。卞天邊上掛著一隻鳥籠,裡面一隻黑的發亮的八哥看上去挺溫馴,比外面飛的也要大很多。見到許容,它湊近來說了聲「你好」,還沒等許容回話,它又說了聲「歡迎」。如此態度,許容十分滿意,要是卞天有他一半熱情就好了。他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坐在車后座上打算看看。「怪事,它就喜歡跟你打招呼,見到我哥它理都不理。」「明年幫我抓一隻來。」「抓一隻來!哪裡有抓?除非我這隻跑出去。它是我同學拍我馬屁從福建帶來的,他外婆正好死了,奔喪帶來的。你看,紅眼、黃腳、玉嘴!我們這裡的都是黃眼、鐵腳、灰嘴,一年後就跟外面的八哥混熟了,鬼叫鬼叫,冤枉訓練一年。」「福建的怎麼不鬼叫?」「聽不懂我們本地鳥的方言,根本就不把它們當同類!這也好,只聽我的,就跟我把你捉到非洲去一樣,你語言不通,舉目無親,明知道是我害了你,還是不得不撲到我懷裡。」「有點意思。」「有點意思?我叫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卞天眉飛色舞起來。許容覺得有點好笑,這傢伙也學會趁機兜一點曖昧的東西了。「我以前養過幾隻當地捉來的,它們小時候都很老實,我走到哪裡都跟著,飛到樹上也會乖乖落下來,但是大了就都恢復了野性,不願再說話,還啄人。這隻就很特別,養了兩三年,除了說普通話,沒一聲鳥語,我有幾次忘了關籠門它都不走,一大夥八哥飛到房頂上探頭探腦,想拐跑它,辦不到。」「聽上去蠻悲哀的。」「你養了就會發現這是好事,飛出去它會餓死,外面的東西它吃不慣。」「叫你同學再弄一隻來。」「他爺爺一時還死不了。」「……」「那你要先送我一對鴿子預定,現在正是小八哥出窩的時候。」「鴿子不好養,踩壞了別家的瓦片,找上門,你要天天吵架。」「吵就吵唄。」卞天看見許容在笑,就又說,「我關起來養。」「信鴿關起來養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那我綁起一隻腳來?」「……」「我養大了就吃掉,跟我哥一人一隻,不但去痱止癢,以後我還可以少挨他兩腳。」「你想法還蠻多。」許容把車靠牆放好,又問,「你哥呢?」卞天還是那樣回答,「死啦。」隨即又補充道,「拉屎的屎。」「老天爺叫你戴副『酒瓶底』真是好心——」「那是,不然哪裡來一點可信度?」卞天瞥見許容要進屋,躲開已經來不及了,趕緊縮起肩膀,笑嘻嘻地說:「他留下遺言說準備讀高四,輓聯我都幫他想好了,『托體同山阿,常念老哥恩』,怎麼樣?」這時卞軍提著褲子走了過來,「這麼狂?」卞天回頭一看,趕緊往邊上靠了靠。許容發現,每次見到卞軍,他十有八九都是從廁所里出來,有時騎車騎到半路上,好端端地他也要東張西望,不用說,又是想留記號。「你是擔心學校會飛走吧?」許容有一次這麼跟他說。他還一聽就懂,說:「哪裡,飛走了才好!」「狂?我老師說了,只要有全國競賽,我就能保送,考都不用考。」「他是說保險送你回家,免得拖後腿。」「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的實力,要不是初中我還不曉得要,我現在絕對跑到你那學校去稱王稱霸了。」卞天嬉著臉,曲起手臂連做了幾個腳掌刨地的動作,這點倒很有他老哥的風範。「我學校里有三千多人,就怕你牙齒都要咬出繭來。」老哥的話似乎勾起了卞天美好的回憶,他笑著感慨道:「唉,反正我現在只有後悔,天天回家住是其次,關鍵是連個競爭對手都找不到,高處不勝寒——」卞軍朝他虛晃了一腳,「寒你個骨頭!」卞天一閃,貼著牆繞到了卞軍身後,被咬的坑坑窪窪的蘋果則掉到地上,滾到了門外。許容嘴邊掠過一絲微笑,千真萬確,就是這個傢伙,直到現在,每逢星期六還總眼巴巴地盼著卞軍回家呢。卞天的眼睛度數很深,左眼0.1,右眼0.2,跟卞軍的完全不同。卞軍的眼睛開戰鬥機都沒有問題,因為優勢太明顯,一直以來他也正有此意。小時沒戴眼鏡時,卞天受人捉弄常弄不清誰是誰,於是養成了一種出手很快的本領,只要誰碰他一下,管你有意無意,他馬上閃電般抓住那人的手腕,再拼了老命咬上一口。久而久之,就很有點挾技居奇的意思,「不要挨卞家老二啊,樹枝掛到他他都會咬!」周圍的家長都這樣警告自己的小孩。直到十一歲,因為咬到了別人袖子上的一枚銅紐扣,把齙牙給綳了個口子,他那勇猛的習性才有所收斂。但因禍得福,牙齒更鋒利了。自從戴上眼鏡後,同學們對他越看越怕,都送綽號敬他為「蛇王」。由於學習還好,又喜歡管事,班主任叫他當上班長後他的毒性就更強了,遇到別班上的人來惹事,他總能三下五除二立馬解決。因為他,人們徹底打破了對戴眼鏡的人的偏見:這個「眼鏡」又野蠻又好戰,看上去不像好人,原來還真的不是好人,看上去不好欺負 ,原來還真的不好欺負;外號還不叫「眼鏡」,竟然是「蛇王」!兩隻小母雞飛奔過來爭搶那半個蘋果;一隻公雞隨即也跑了過來。那公雞咕咕叫著,斜拉起一條腿圍著那蘋果轉了幾圈,把兩隻小母雞趕開後又很有禮貌地邀請它們。兩隻母雞湊過來,吃著吃著就被強姦了一通。這個過程大有深意,就像開發商把地上的原住民趕走,豎起了房子後又客客氣氣地希望他們搬回來一樣,結果也完全相似。「回去嗎?」許容問。「剛來就回去?明天吧。」卞天聽到他們的對話後從屋裡走了出來,手裡又拿著一個蘋果。「明年吧。」他說罷又開始嘩嘩嘩地刨皮,用的工具當然還是鋒利的齙牙。「你怎麼不上學?」卞軍喝道。「得肺結核了。」「真的假的?!」許容盯著他問。「假的,假的,唉,你們得才好,萬一沒考上,也好有個借口。」卞天這麼胡說八道時,許容發現卞軍並不真的生氣,大概是見怪不怪。「我們那做考場,一大幫人要來考試。」卞天依舊嬉皮笑臉。「考什麼試?」卞軍問罷回過頭來望了許容一眼,有點疑惑。老哥這幅低調的態度讓卞天很滿意,他往前湊了湊,「我同學的舅舅年年都要考好幾次,他從小就是個留級大王,居然也想混大學文憑。」卞天這副弔兒郎當的語氣肯定人見人厭,為了證明連他自己都討厭,他又說,「沒考上大學的人,想混學歷又水平不夠,還不要時時刻刻考來考去?」「哪個規定就要考來考去?」卞軍皺著眉頭,儘管生氣,但口氣里明擺著,對沒考上後的情況還是向眼前這個神經兮兮的傢伙請教一下才好。「沒哪個規定,大勢所趨。」卞天顯然是注意到了老哥好奇的態度,於是他放鬆下來,又往前走了兩步。「唉,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復讀個十年八年,一了百了。」他騰出齙牙,一撇嘴。卞天的齙牙是土拔鼠那樣的內包,平時隱藏的很深,初次跟他打架的人絕對想不到他有一副如此兇險的暗器。卞軍瞪了他一眼,他趕緊跨前一步,側著身子出了門。他來到鳥籠附近,那八哥朝他捏在手裡的一小塊蘋果狠勁一啄,之後就歪著脖子站那一動不動,明顯是噎著了。「你還是班長?」許容忽然問。「什麼叫『還是』?那些人打又打不過我,考又考不贏我,我要是退居二線,天還不要塌下來?」「班上的人都很聽你的吧?」「聽個屁,沒一個!」許容和卞軍都笑了起來。「那就怪了,你又會打,又會考,文武雙全啊。」「這些人知道我當了官就會有當官的素質,再不會隨隨便便跟他們翻臉了,所以沒當之前呼風喚雨,當了之後反而一個都叫不動,你說怪不怪?」 「你可以拿出絕招,把他們拖到一邊偷偷咬上幾口。」許容又說。 「這你放心,」卞軍走到老弟身旁,拿過他手裡的蘋果,朝有皮的地方咬了一大口,「偷偷摸摸他不過癮,他要咬肯定在眾目睽睽之下,『殺雞儆猴』這四個字就是專門為他造出來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有怪癖?因為心理有問題。有問題的人做事都有他的套路,不按套路出牌不是他們的風格。到今天為止,被他咬得半死的人大家都可以精確到小數點,都有據可查。」卞軍笑呵呵地說。「按你的意思,我最好把人拖到主席台上去來一口才過癮,你再不表揚我都有七八年沒咬過人呢!」卞天很高興,他把蘋果遞給卞軍,老哥打量了一眼,沒帶皮的地方了,就裝作沒看見。「其實我還真想退下來,讓接班的人再嘗嘗我無法無天的滋味。」卞天回頭看了一眼許容。「你班主任還真有眼光,」卞軍走向許容的車,「我看你天天背兩個拳套去上學最好。」卞天低頭啃著指甲,看上去像在考慮老哥的建議。「再帶上你家那把槍。」許容笑著說。「還槍?!」卞天呼地抬起了頭,「我爸早就交上去了!」「啊?」許容驚訝地望著卞軍,「都不說一聲?」「交了也好,我們看外國佬的校園槍擊是吸取反面教訓,他是正面吸收,要是不交說不定哪天他還真會派上用場。」「我會背把槍到學校去?那種頭腦還不要考倒數第一!我從小到大都沒說過家裡有槍,就是怕爸爸會交上去,哪曉得還是交了。」「你看,」卞軍沖著許容說,「你班主任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頭豬,我看他有一群,還都是鬼頭鬼腦的野豬。」卞天顯然把他哥的話當做了表揚,又嬉皮笑臉起來。許容發現,幾分鐘前卞天還是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現在又隨卞軍當出氣筒,罵兩句也無所謂。對此他有點欣賞。另外,他有點奇怪,有的人你和他一天到晚呆在一起都不會有一點看書的衝動,但是,和卞天在一起過不了幾分鐘,你就很想打道回府,好好學習。毫無疑問,卞天比卞軍要有趣的多。
到寢室時,許容發現小柳還躺在床上,不但姿勢沒變,連兩本地理書都還穩穩地擱在肚皮上。「還不起來?都快十點半了。」許容把床杠咚地一拍。小柳坐了起來,「沒帶點吃的來?」「你還真經餓。」「昨天晚上就餓死我了。」「不想上大學了?趕緊起來。」許容說。「我的腦袋裡一刻不停地在複習,剛剛正在地中海考察——你真的一點吃的都沒帶?」「沒。」「那我最好還是躺著不動,一動肚子就咕嚕咕嚕叫,快到中午了,再躺一下就吃中飯——麻煩你撒把石灰到潘sir的破罐里去。」「哪來的石灰?」「那隻發情的蟋蟀一直叫個不停,非常打擾我的複習,我原以為只有半夜的貓叫才討厭。」「貓叫好聽,叫得整個世界像孤兒院,你正好可以爬到房頂上去指揮。」「指揮一群貓叫?老蔣才是這方面的天才——蟋蟀的命不是只有兩三天嗎?我小時養的最多活半天,這個癩痢殼養的怎麼命就那麼長?我估計我都快要吵瘋了——撒把鹽進去可以嗎?」「可以,不過鹽也沒有。」「乾脆倒點開水給它喝!要是我奈何得了潘sir,我就一腳踩扁那個破罐子,十個癩痢九個犟,這禿驢啷個回事?難怪讀咯么多年,玩物喪志啊!老師弄死了一隻,他還又弄來一隻!他還真會捉,乾脆也不要考什麼狗屁大學,天天捉這個開個專賣店——」說話間潘sir陰沉著臉出現了,這再次印證了吾國「白天不能說人」的名言。小柳立刻跳下了床,下意識地往褲襠里掏了掏,可惜不能掏把槍出來。「喲!怎麼回事啊?」原來潘sir的背上還背著個奄奄一息的老蔣!潘sir把老蔣往床上一扔,「打鬼!看熱鬧看暈過去了!」「怎麼回事啊,這是?」小柳趕緊倒開水,許容則直奔人中位置試探老蔣還有沒有熱氣。老蔣那隻興旺發達彰顯個性的蒜鼻如今軟軟地趴在扁平的臉上,就像一個隨時要跑到海平面底下去的孤島,稍一打量很是凄涼;許容默哀一陣,掀開蒜鼻對著人中位置剛要按下,老蔣忽然手一揮給擋了回去。老蔣兩隻眼睛都是閉著的,沒死就好。潘sir出去擤完鼻涕回來,說:「我們一起去吃早點,他非要拖我去看一下雜技。我懷疑他看雜技是假,看三點式是真。來到棚子里,先是胸口碎大石,看之前他高高興興,看著報幕的三點式口水流了一地,等到釘著鋼釘的板子一放到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的胸口上,他就開始縮到一邊冒汗;等到大石頭再放上去,鎚子一舉,他昂起頭來兩塊眼皮就蓋不攏了。鎚子一落,他團在褲襠下面的手就噼噼啪啪要把卵子擠爆了,真跟屁滾尿流差不多。再來個紅纓槍刺喉,槍柄一彎他就暈過去了。哐當一下,邊上的人一叫,台上的人一跳,估摸是漏了氣,頸脖子上都是血。這回真見識了老蔣的本事,昨天他還在笑我這條滾地龍,沒想到笑的是他自己,冤枉花了五角錢,出洋相,要是請我喝兩碗清湯,我還說他好——」這時倒在床上的老蔣動了動,眯起眼,半躺著坐了起來。小柳趕緊笑呵呵地遞過去一碗水,「你也有今天!」說時順手給了迷迷糊糊的老蔣一嘴巴,「再不醒我就要用烙鐵燙了,我估計你媽的還在巴望著我給你做人工呼吸是不是?做你的美夢!我打氣筒倒是有一把!要是對面的妖精排著隊來奔喪,正中你下懷是不是?」 「這水潘sir剛才沒喝吧?」老蔣無心應答,端著碗,有氣無力地問。「不會吧?真跟要死一樣,是不是半路上給潘sir搞了?」小柳的話引得許容哈哈大笑了起來。又出去擤罷鼻涕回來的潘sir正好聽到他們的話,他直奔重點,沖老蔣踢了一腳,「打鬼!把我累個半死,還嫌我喝口水!背在身上不停往下溜跟條泥鰍一樣你知道不知道?」老蔣一下坐直了,好像清醒了不少。「你進門的時候沒聽到我罵你吧?」小柳忽然問潘sir。「哪一次進門啊?你不要沒事找事。」「就是剛才背老蔣進來的時候。」「沒有。」「那就好,我不喜歡當面罵人。」「真的?」「對年紀大的人我向來都很尊重,你就算是純金做的,我也決不碰你一下。」「哼!曉得就好……」「你剛才一路上背著個要死的老蔣,肯定累得不輕。」「那是,一路上的人都望著我——還碰到了老葉!」「在哪裡?」老蔣站起,蒜鼻也跟


TAG:美篇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