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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的最後歲月:夫妻共守窮困 死生契闊

原標題:陳寅恪的最後歲月:夫妻共守窮困 死生契闊


據黃萱回憶,「文化大革命」期間她若去看望陳寅恪,須先向歷史系的掌權者提出申請,經同意後方能登門探問。但數年間她還是有一些機會與陳寅恪見面。有次,陳寅恪突然問她「反動」二字作何解,黃萱無言以對。「通識」如陳寅恪,竟有如此一問,其悲憤莫名的心境可以想見。



又有一次,陳寅恪對前來探望他的黃萱說:「我的研究方法,你是最熟悉的。我死之後,你可為我寫篇談談我是如何做科學研究的文章。」黃萱回答:「陳先生,真對不起,你的東西我實在沒學到手。」陳寅恪說:「沒有學到,那就好了,免得中了我的毒。」二十年後,回首往事,黃萱這樣說:「我的回話陳先生自是感到失望。但我做不到的東西又怎忍欺騙先生?陳先生的學識恐怕沒有什麼人能學,我更不敢說懂得其中的一成。」陳寅恪這些話表明,「沒有參加運動」的老人,對形勢並不陌生,他的思維依然清晰與敏銳。


從一九六六年冬開始,陳寅恪多次被迫作書面檢查交待,又因其所謂反對共產黨,反對馬列主義的罪行交代不徹底,屢屢被校方及「造反派」勒令重新補充交代。據個別看過這些書面交代的人回憶,這些交代材料也有「文革」期間人人都不能不寫的套話,但真正最能顯示陳寅恪心態與風骨的,還是陳寅恪數次遞交的「我的聲明」。一九六七年四月二日,陳寅恪便有這樣的一紙「聲明」:「一,我生平沒有辦過不利於人民的事。我教書四十年,只是專心教書和著作,從未實際辦過事;二、陳序經和我關係,只是一個校長對一個老病教授的關係,並無密切的往來。我雙目失明已二十餘年,斷腿已六年,我從來不去探望人。三、我自己的一切社會關係早已向中大的組交代。」

二十年間,晚年的陳寅恪為歷史留下了多份「聲明」及申述書函。從用詞到行文風格,這份「聲明」與陳寅恪以往的「聲明」極為相似,當是陳寅恪發自內心情感的文字無疑。在最混亂的一九六七年,陳寅恪式的「尊嚴」,一有機會仍頑強地展示。


可惜,相似的展示在今天已跡近難尋。那麼,支撐著這位早幾年已平靜地等待死亡降臨的文化大師,度過一千多個恐怖與痛苦日子的精神支柱是什麼呢?一份當年中山大學編寫的「形勢報告」,有一股充滿了極「左」語言的敘述,為我們猜測陳寅恪在這三年的精神狀態留下了極為重要的原始資料。在陳寅恪生命最後的一年,中大山大學對"反動學術權威"陳寅恪曾有如此描述:「陳寅恪對蔣家王朝的覆滅、對於亡國、共產黨是不甘心的"(原文如此--引者)。他聲稱"不吃中國麵粉","不為五斗米折腰」。他狂叫「興亡遺恨尚如新」。他還說,「雖然年紀老到皮包骨了,但還不願死,要看共產黨怎樣滅亡」,「死了以後,骨灰也要拋在大海里,不留在大陸。簡直是反動透頂,惡毒至極。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眾對他也確實憤恨至極……他要至死不變,就讓他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去吧!」


「文化大革命」的無限上綱上線、極盡斷章取義之能事等等做法早為世人所厭惡。所以「文革」期間的材料可信程度應打上問號。但陳寅恪「一直態度十分惡劣」,引起群眾憤恨至極,則完全有可能折射出歷史的真實--陳寅恪縱死也「不甘心」。在中山大學當年的「總結」或「形勢報告」一類的材料中,對「反動學術權威」一類的人用上"反動透頂,惡毒至極"等評語,並咒罵「就讓他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去吧」,陳寅恪是唯一一人。需知,這樣的語言還是來自比較"正規"的校方正式文件、學習材料之中。


校方痛斥陳寅恪「興亡遺恨尚如新」一句詩,出自「論再生緣」中陳寅恪感嘆與陳端生感同身受而吟詠的一首七絕。詩云:「紅杏青松畫已陳,興亡遺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歸去,腸斷看花舊日人」。「造反派」們只是憑直覺認為「興亡遺恨」與新舊政權有關。中山大學前歷史系教授何肇發二十多年後這樣認為,幸虧當年「造反派」根本讀不懂陳寅恪的詩,不然陳寅恪極有可能當場被打死。痛哉斯言。


另據知情者回憶,「文革」期間「造反派」曾令金應熙等人"注釋"陳寅恪的詩作。故陳寅恪的「反動詩作」也成為陳寅恪的一條罪狀。


「不甘心」的陳寅恪,微弱的生命之火竟忽明忽暗地殘存了一千多個日子,直到耗盡了最後一縷不平之氣。從一九五九年陳寅恪第一次用文字的形式公開表達死的意志開始,「死亡」的話題從此若隱若現地伴隨著他的餘生,但他一直頑強地活著。當無數人在"文化大革命"中以死來解脫生命所不能承受的屈辱與重壓時,甚有條件自行了斷此生的陳寅恪,卻表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生存意志。



陳寅恪的「不甘心」,絕非如「造反派」所認為的為了「蔣家王朝」。在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四年的官方檔案中,明確地記載著這兩個「備戰」風雲甚濃烈的年頭。陳寅恪對形勢有如此判斷,「他對國民黨是否有能力反攻大陸表示懷疑」。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他(陳寅恪)表示高興,認為我國有了核力量將會更加強大。」這些記載表示,陳寅恪對當時中國共產黨的力量分析與評估,體現了一個歷史學家的睿智。


陳寅恪沒有死於精神崩潰,而是死於生理機能再也無法忍受非人的折磨


令陳寅恪最感痛苦的折磨,是在「文革」中已成幫凶的一物--有線廣播的高音喇叭。

東南區一號剛好坐落在康樂園中區的制高點大鐘樓的對面,有兩年的時間,陳寅恪日夜為四面八方的高音喇叭所包圍,痛苦不堪。在正常時期,陳寅恪尚且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在這段歲月陳寅恪如何忍受苦不堪言的摧殘,想來其真相已永遠不足為外人道矣。造反者知道陳寅恪不能「看」,但可以「聽」,便別出心裁地發明了一種以聽覺達到摧殘的手段。每當召開大型批鬥會,便將幾隻高音喇叭直接吊在陳宅的屋前屋後,有時甚至將小喇叭吊到了陳寅恪的床前,名曰「讓反動學術權威聽聽革命群眾的憤怒控訴」。二十年後,梁宗岱的夫人在其用血和淚寫成的《宗岱和我》一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陳寅恪一家


那時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屬都特別害怕高音喇叭,一聽高音喇叭聲,就戰戰兢兢,因為紅衛兵經常用高音喇叭通知開會,點人出來批鬥、遊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場。歷史系一級教授陳寅恪雙目失明,他膽子小,一聽見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渾身發抖,尿濕褲子。就這樣,終於活活給嚇死了。


陳寅恪不一定是被高音喇叭嚇死的,但梁夫人為這一野蠻行徑添了一個有力的旁證。


陳寅恪的心臟病日趨嚴重。


折磨,在一九六七年一月後進入高潮,陶鑄被打倒,各路打著不同旗號的"造反派"紛紛上門逼令陳寅恪交代與陶鑄的「黑關係」。用「慘無人道」一詞來形容,並不為過。一九六七年夏,唐篔心臟病發作,瀕臨死亡。大概是在這個時候,陳寅恪寫下一副"遺恨塞乾坤"的預挽愛妻的對聯。聯云:


涕泣對牛衣,卅載都成斷腸史;


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


「牛衣對泣」的古典,比喻為夫妻共守窮困;「廢殘難豹隱」,道盡人生的無奈:天欲絕陳,先毀其目,後奪其足,即便命運如此,欲覓一避世隱居處了此殘生也不可求。這副"預挽妻聯"語氣極之凄涼。


唐篔


唐篔經年為病痛所困。在晚年,陳、唐兩人一直認為唐篔將先陳寅恪而去,這也是陳寅恪向唐篔生前預撰輓聯的一個內情。在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之際,這對四十載相依為命的夫妻,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在這段時期,陳寅恪向校方遞交了一份「申請書」,內云:「一,因心臟病需吃流質,懇求允許每日能得牛奶四支(每支月四元八角)以維持生命,不勝感激之至。二、唐篔現擔任三個半護士的護理工作,和清潔工雜工工作,還要讀報給病人聽,常到深夜。精神極差。申請暫時保留這位老工友,協助廚房工作,協助扶持斷腿人坐椅上大便。唐篔力小頭暈,有時扶不住,幾乎兩個都跌倒在地。一位工友工資二十五元。飯費十五元,可否每月在唐篔活期存款折中取四十元為老工友開支。又,如唐篔病在床上,無人可請醫生,死了也無人知道」。如「嬰兒一般」失去旁人護理便無法生存的陳寅恪,在這一刻充盈著丈夫的憐惜之情。在陳寅恪所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有可能被無限上綱上線的日子裡,陳寅恪的「申請書」,無疑是用生命寫就的。


此時,陳、唐兩人相依相存的情勢已變成唐篔一人獨力撐承兩個生命的重荷。陳寅恪雖有兩個女兒同在中山大學工作,但二女兒早在六十年代前期就搬出娘家另住教工宿舍。三女兒也在一九六六年結婚遷出另築小家庭。革命的風暴也給這些「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帶來很大的傷害。陳家女兒們除了要參加運動外,平時還不敢隨意回娘家探望父母,免招來批判。在鬥爭陳寅恪時,據說陳寅恪的親屬也有人被迫承認「自己是特務,陳寅恪是大特務,陳家女兒也是特務」。親屬中還有人貼大字報雲「要堅決劃清界線」。「文化大革命」對中國千萬個家庭親情的傷害,也在陳寅恪一家中有所反映。


對於實際上已"死"過許多回的人來說,所有的傷害已變得微不足道;人生,很淡漠……


死亡的氣息終於逼近


一九六九年春節剛過,陳寅恪被勒令搬出東南區一號二樓已住了十六年的家。責令陳氏搬家是在生活上的一種迫害。陳寅恪被迫搬家的直接後果,便是加速了陳寅恪的死亡。「文革」結束後,陳寅恪獲得「平反」,當時迫令陳氏搬屋的理由被解釋為「因為『工宣隊』看中這座樓用來作指揮部」。一位對陳寅恪晚年甚為了解的朋友一直堅持這樣的觀點,如果陳寅恪不搬家,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年。



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毛澤東同意中共中央轉發駐清華大學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報告--《堅決貫徹執行對知識份子「再教育」、「給出路」的政策》。百萬知識分子在整整三年的浩劫中第一次有了片刻的喘息機會。十九天後,中國民間的傳統節日春節來臨。給予知識分子以"出路"的這個中共中央文件,未能挽回陳寅恪的命運。


一九六九年三月五日,中山大學在一份《堅決落實毛主席對知識分子"再教育"和"給出路"的政策》的報告中這樣寫道,「對於舊知識分子和反動學術權威要注意加以區別。像陳寅恪,一貫利用學術,堅持反動立場,惡毒地向黨向社會主義進攻的應劃為反動學術權威,要把他們批得比狗屎還要臭。以後,給予一定的生活費,養起來作反面教員」。不能給陳寅恪"出路"的癥結就在這裡。其時陳寅恪已搬到西南區五十號的平房宿舍去了。陌生的環境,已不成樣子的家,並未放鬆的逼迫……痛苦的一生在這一年已走到盡頭。

在這最後的時刻,甚少有人知道陳寅恪的真實生存狀態。校園大部份人(包括陳寅恪兩個女兒)都去了「五·七幹校」,只有革委會與「工宣隊」等權力機構偶爾派人上門察看一番。「文革」結束後,校方傳出陳寅恪在最後的日子裡還「表示對毛主席和共產黨的感激」。這個說法,正是源自這段「革委會」偶爾派人上門察看一番的時期。真相如何,恐怕永遠都不可探究。因為直至陳寅恪死後,中山大學的有關材料依然用充滿了「階級仇恨」的語調,評價「比狗屎還要臭」的陳寅恪的所謂政治態度,死不悔改的陳寅恪,死後依然遭到詛咒。而民間的傳說,則更接近人物的性格,據說陳寅恪臨終前,校方最後一次派人上門查看,陳寅恪斷斷續續表達了兩個觀點,一為珍寶島從來就是中國的領土,二是承認自己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其時中國與前蘇聯在珍寶島地區發生了一連串武裝衝突,兩國總理為此就邊界地區領土問題舉行為世界矚目的外交談判。陳寅恪為此事而表態,不知北京方面是否曾就此問題徵詢過陳氏的意見。而「行將就木」的歷史學家承認自己是「反動學術權威」,表明陳寅恪最終仍與共產黨「劃清了界線」--這就是這個傳說最傳神的一筆,當年人們已這樣理解陳寅恪。民間傳說很生動,似乎也「很可信」!


比較肯定的情形是,在這生命最後的二百來天里,陳寅恪已瘦得不成樣子,少數的親朋好友偷偷登門看望,他也一語不發,只是眼角不斷流淚。



陳寅恪


一九六九年十月七日晨五時許,陳寅恪走完了他七十九年的人生歷程,因心力衰竭,伴以腸梗阻、腸麻痹而含冤去世。


對自己的結局,有一點是陳寅恪預測落空的,那就是他先愛妻而去。正因為這樣,在他去世後,令人很傷痛的一件事發生了。四十五天之後,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二十日晚八時許,陳寅恪的賢妻唐篔亦追隨九泉下丈夫去了。按一般的說法,唐篔死於心臟病、腦出血,但在這四十五天中,唐篔從容為自己安排後事。她囑咐從四川趕來幫忙料理陳寅恪後事的大女兒流求,若她死後不必再從四川來廣州了;並一再寄語三個女兒要好好團結。在這四十五天,唐篔連一些細微的事情也安排考慮到了。她曾對人言:「待料理完寅恪的事,我也該去了。」唐篔去世後,她這種異乎尋常的安排便解開了生與死的謎底。死,是輕而易舉的。唐篔大半生靠藥物維繫著生命,只需停葯數天,生命的苦痛與哀傷便永遠結束。十八年前,「我敬姊志節」的唐篔曾滿懷感傷之情寫下《哭從姊琬玉夫人》的悼念詩,詩中兩次提到「琬玉夫人」殉夫事,並以敬懷的筆觸寫下這樣兩句:「姊母殉夫死,姊亦傳其烈」。十八年後,抹不掉的人生烙印以死亡的形式顯現。

七十一歲的唐篔,平靜地了斷了纏繞了七十一年的人生之凄苦,為陳寅恪而活著的唐篔,亦為陳寅恪而死。陳寅恪的人生,應該延續到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這一天。(本文摘自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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