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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潘金蓮










電影《潘金蓮之前世今生》劇照




潘金蓮,是最著名的「蕩婦」。




《我不是潘金蓮》里的李雪蓮,范冰冰演的,因為被扣上潘金蓮的帽子,自覺比竇娥還冤,於是

拚命證明自己不是潘金蓮。




人人都罵潘金蓮,但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卻沒人關心。我常常疑心,

其實大家只是需要一個靶子,來證明自己貞潔。









《金瓶梅》里的潘金蓮,不是《水滸傳》里的潘金蓮。




水滸是男人的書,對女人沒什麼耐心。而《金瓶梅》,看書名,就知道是女人的天下。




蘭陵笑笑生先給潘金蓮改了身世。



她父親去世早,九歲時被母親潘姥姥賣給王招宣家,習學彈唱,讀書識字,早早穿扣身衫子,喬眉喬樣,顯然不是普通丫鬟。金蓮十五歲時,王招宣死了,她又被潘姥姥賣給張大戶。張大戶收用了她,大婆不願意,大戶只好把她嫁人。




嫁給誰呢?

眾人都推薦武大。




武大喪妻,帶著女兒迎兒,租住大戶的房子,為人老實會奉承。大戶把金蓮嫁給了武大,還贊助他,有時趁他不在,去找金蓮私會。武大不小心撞見,卻想:「

原是他的行貨

」,不敢聲言。後來張大戶死了,金蓮漂亮,老有浮浪子弟附近逡巡,武大想換房,卻沒錢,還是金蓮變賣了自己的釵環,買了套像樣的院子。






電視劇《水滸》中的潘金蓮,王思懿飾演




《水滸傳》里,施耐庵安排金蓮在張大戶家當使女,大戶纏她,她不願意並告訴了大婆,大戶一怒之下把她嫁給武大。後來金蓮突然又勾引武松,又與西門慶偷情,且主動、老練,缺乏說服力。




在《金瓶梅》里,金蓮不是原來的金蓮,武大也不是原來的武大,他不再是單純被侮辱被損害的小人物,反而有點懦弱,有點猥瑣。這個世界,絕對的無辜很少。




人人都罵金蓮,卻不知她自始至終都被賣來賣去,身不由己,是武大說的「

行貨

」。宋江落獄,牢頭戴宗不知是宋江,因其不送禮,大怒:「

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裡

行貨

!輕咳嗽便是罪過!

行貨

就是商品、物品。




西門慶死後,吳月娘又讓王婆重新賣金蓮,最終落在武鬆手里,

到死都是行貨。



可她偏偏不甘心當行貨

。被嫁給武大後,她憤怒:普天之下沒男人嗎?怎麼就把我嫁給這貨?







這婚姻明顯不登對。推薦武大的鄰居們,把金蓮嫁給武大的張大戶,把扈三娘嫁給王英的宋江,到底在想什麼?扈三娘一直沉默,大概早就心死了。



但金蓮卻「賊心」不死,愛上了武松。




有人認定金蓮天性淫蕩,施耐庵就這樣想。但蘭陵笑笑生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更願意講一個女人是如何遭遇命運的。故事還是那個故事,但怎麼講,受作家的世界觀影響。




如果武松不拒絕金蓮,武松不叮囑武大早回家,武大不聽武松的話,潘金蓮不早早放帘子,西門慶不打簾下走,隔壁不是老王,沒有鄆哥,武大沒提醒金蓮武二要回家……在這裡,

境遇、性格和未知的變數,共同構成了命運。




武松拒絕了金蓮,他有他的道德。但我不想責備金蓮,儘管她並不道德。錯的不是武松,也不是金蓮,而是他們的相遇。




然後潘金蓮一叉竿打到了西門慶。




此時金蓮25歲,她的世界裡只有張大戶、武大,還有武松這樣的男人,而西門慶,「風流浮浪,語言甜凈」,手裡搖著灑金扇,跟他們完全不同。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這一幕被隔壁老王王婆看見:有錢賺了!於是就有「定挨光王婆受賄,設圈套浪子私挑」,金蓮一定想不到自己又成了「

行貨

」。二人入港後,王婆威脅金蓮:以後大官人來,你就得來,不然我就告訴武大。還強掏出金蓮的白縐紗汗巾,給了西門慶。




街坊鄰居都知道了,唯有武大蒙在鼓裡。唯一的岔子,就是鄆哥。「

鬧茶坊鄆哥義憤

」的結果,是鄆哥攛掇武大捉姦,於是,武大被西門慶一腳踢中心窩,卧床不起。






電影中的鄆哥與王婆,成龍與王萊飾演




說鄆哥出於「義憤」,我是不信的。他只是不忿王婆吃獨食,不「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索性鬧開誰也別吃!即使是,也是水滸式的——

個人利益受損,憤而舉刀,實現了個人的正義,帶給別人的卻往往是災難。





武大病倒,央求金蓮:你給我買葯吃,我就不告訴我兄弟,不然,等我兄弟回來,就麻煩了。這一席話,讓局面瞬間複雜了。




於是王婆出主意,西門慶拿葯,潘金蓮下手,最後王婆收拾殘局。武大被殺的一幕,特別慘。王婆的手段,更令人駭異——她不僅知道砒霜中毒的癥狀,而且處理屍體乾淨利落!







《金瓶梅》的世界裡,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黑暗的江湖,王婆的江湖大概是最黑最深的。




侯文詠在他的《私房閱讀金瓶梅》里說,從博弈的角度,金蓮殺武大,對自己最有利。

這當然不是在教唆犯罪,這恰恰是《金瓶梅》世界的生存邏輯:

只有利害,沒有任何敬畏。




所有人不是冷酷,就是冷漠,唯有被殺的武大,讓人唏噓。殺武大時,潘金蓮見他「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請注意,這樣的「怕」,金蓮以後不會再有了。












香港電視劇《恨鎖金瓶》,溫碧霞飾潘金蓮,郭可盈飾李瓶兒




嫁給西門慶後,金蓮成了五娘,上有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和孫雪娥,身邊有丫鬟春梅。她的「毛青布大袖衫兒」,換成了「大紅遍地金比甲」,不再戴「黑油油的頭髮鬏髻」,換了銀絲鬏髻,手上還有六個金馬鐙戒指。




但西門慶繼續馬不停蹄泡女人。娶潘金蓮之前,西門慶就娶了孟玉樓,緊接著又梳籠了妓女李桂姐,還跳牆跟李瓶兒偷情。




別人猶可,唯有金蓮備受折磨。




吳月娘只關心自己的地位和錢財;孟玉樓不爭不搶,對西門慶談不上愛;李瓶兒嫁過來,生了官哥,一心做賢妻良母;李嬌兒和孫雪娥眼裡只有錢。




在西門慶的女人中,潘金蓮是唯一一個對情感有期待的。







當初武大死後,西門慶兩個多月沒來,她相思入骨,銀牙咬碎,拿起繡鞋,打相思卦,包餃子等西門慶。待聽玳安說起西門慶新娶孟玉樓,撲簌簌掉眼淚。寫了一首《寄生草》,疊成一個方勝兒,讓玳安交給西門慶:




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寄與他。想當初結下青絲髮,門兒倚遍簾兒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驚怕。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




她特別聰慧,也格外敏感,這是天賦,戀愛感受力豐富,可惜攤上西門慶就不妙。他找李桂姐、李瓶兒,又找宋蕙蓮、王六兒、賁四嫂,她總是第一個發現「敵情」,這滋味不好受。




西門慶跟李桂姐鬧翻回家,應伯爵來拉他出門,誰都不知道去哪兒,只有潘金蓮知道:准去找李桂姐了!




西門慶和吳月娘起了嫌隙。吳月娘半夜燒香祈禱,被西門慶聽見,二人遂和好。聽戲時,潘金蓮執意點「佳期重會」,西門慶明白,對孟玉樓說:「她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




李瓶兒死後,西門慶甚是懷念,讓戲子唱「憶吹簫玉人何處也」,金蓮故意把手放在臉上,這點兒那點兒羞他。




吳月娘鈍鈍的,西門慶愛找誰找誰,李桂姐上門,她還熱情招待,後來還認了乾女兒。李桂姐還要見金蓮,她卻把門關得鐵桶一般,就是不出來。




太聰明,能看清別人的伎倆;但這種境況,聰明就成了折磨。




第76回,王婆有事來找西門慶,見潘金蓮戴著卧兔兒,穿著錦緞衣裳:娘子,你享福了。金蓮卻說:大婦小妻,一個碗里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抹著。成日慪氣。




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的結尾,寫「

他們在苦熬。




潘金蓮是惡人不假,但她也在苦熬。




有段時間西門慶外有王六兒,內有李瓶兒和官哥,潘金蓮被冷落了很久。她獨守空房,雪夜裡彈琵琶:「悶把帷屏來靠,和衣強睡倒。」外面屋檐鐵馬響,忙喊春梅去看是不是西門慶來了,卻是起風落雪了。




一旦西門慶來,她就恨不得鑽入他腹中,百般迎合。有一次,西門慶要小解,她怕凍著他,讓他尿自己嘴裡。啊啊啊,這該是書中最重口的一幕了,為了邀寵,也是拼了。這是第72回,李瓶兒已死,但西門慶又有了如意兒。有人說她變態,我卻看見了她的卑微、焦灼,以及強烈的不安全感。




她剛嫁過來時,西門慶梳籠李桂姐,半個多月不回家。不知是出於報復,還是不甘寂寞,她搭上了小廝琴童,卻被李嬌兒和孫雪娥告發,西門慶拿著馬鞭子狠狠教訓她。此處作者寫: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這是蘭陵笑笑生的慈悲。他懂女性的悲苦,也懂潘金蓮帶著亡命之氣的憂傷、憤怒和恐懼。




很多人把《金瓶梅》看成小黃書,卻不知道,這本書也是寫給女人的哀書。有誰,能突破男權觀念的藩籬,寫下「淫婦」們的愛與痛,美與罪?這裡,不僅有對制度和文化的深刻觀察,對人性的超凡洞悉,也有遼闊而深邃的世界觀,包容一切,接納一切。




他寫她漂亮聰慧,機變伶俐,彈詞唱曲,知書識字,寫一手好情書;寫她的情趣——跟西門慶、孟玉樓下棋,她輸了,卻把棋盤撲撒亂,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石,把手裡的花撮成瓣,灑西門慶一身。

繡像本的評點者忍不住說:「事事俱堪入畫」。




她自尊心超強。潘姥姥坐轎子來,要6分轎子錢,金蓮不拿:我沒銀子,你自己怎麼不帶轎子錢?剛好輪到金蓮管家務帳,吳月娘讓她寫賬上,她不肯,孟玉樓看不下去,拿出一錢銀子打發了。




張竹坡在此處痛罵金蓮不孝,說此惡跟鴆武大一般。

他卻沒想到,潘金蓮是真窮。




《金瓶梅》的背景雖是宋代,實際寫明朝,彼時,商業經濟發達,錢是唯一的信仰,有錢連蔡京都能攀附上。故事開頭是「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按年齡應伯爵是大哥,但他說:

「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裡好敘齒?」西門慶最有錢,就當了大哥。

京城來的蔡狀元也向西門慶借錢,宋御史招待六黃太尉也在他家。後來,蔡狀元當了巡鹽御史,西門慶早支鹽引,發了一筆財,回報豐厚,這就是權力尋租。




這樣的背景下,孟玉樓和李瓶兒這種富有、無子的寡婦,很受歡迎。西門慶娶了她們,開當鋪、綢緞鋪、絨線鋪,才真豪闊起來。她們都有時髦拉風的皮襖,金蓮沒有;李瓶兒給孩子念經,一把掏出一對銀獅子給薛姑子,有40多兩重,金蓮卻連6分銀子都拿不出來。




潘姥姥向如意兒抱怨金蓮吝嗇,春梅來了,說:




姥姥,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她沒錢,俺爹有的是銀子,但俺娘正眼兒也不看。要也是明著要,絕不偷偷摸摸,她不想讓人小看她。




金蓮縱有萬般不堪,但她不貪財,只貪愛。




張竹坡極惡金蓮,罵她「不是人」,他也討厭吳月娘,說她蠢笨、涼薄,沒教養,貪財的樣子很難看。他

最喜歡孟玉樓,贊她賢良淑德,與世無爭,全書也只有她的結局最好

——西門慶死後,嫁給了愛她的李衙內。




孟玉樓其實很複雜,看上去她確實保持了適度的恬淡與疏離,一是她善於隱藏自己的情緒和慾望,是「深人」,相比之下,潘金蓮倒顯得很「淺」;二是她並不那麼愛西門慶;三是手裡有錢,底氣壯。




最懂金蓮的是春梅。她們是真正的知己。




《金瓶梅》里的人,個個都一臉聰明相,滿嘴道理,但一到利益關頭,都紛紛露出袍子底下的「小」來,人心破敗不堪。但

金蓮和春梅的姐妹情誼,卻分外堅固

——金蓮處處與人為敵,對春梅卻百依百順,甚至為維護她,不惜跟吳月娘正面衝突。西門慶跟春梅上床,她不介意,還悄悄走開。而春梅,對金蓮的一片冰心,也知恩圖報,這是後話。




縱觀全書,沒有一對CP能像金蓮和春梅這樣有情有義。









金蓮的人生只有兩件事:

邀寵、diss情敵。





她聰明絕頂,伶牙俐齒,又愛聽籬察壁,惹事生非,戰鬥力超強;她的憤怒所向披靡,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先激打孫雪娥,又導演宋蕙蓮自殺。對李瓶兒,她挑撥離間,打狗傷人,指桑罵槐,後者氣得胳膊發軟,無奈嘴笨反應慢,直接認慫。孫雪娥對吳月娘訴苦:她的嘴巴像淮洪,誰能說得過她!




潘金蓮是奧特曼,她們都是小怪獸。




《金瓶梅》里幾乎人人能說會道,潘金蓮無疑是最厲害的,堪稱歇後語女王,一張口,排山倒海,泥沙俱下。「五四」時期,《金瓶梅詞話》備受推崇,就是因為這全面的「俗氣」,讓學者發現了活潑潑的民間。




連西門慶對她都無可奈何,被她搶白急了:小淫婦,你嘴尖舌快的,單管咬群!金蓮再噼里啪啦一番,他只好呵呵笑了。




西門慶勾搭王六兒,她罵他沒廉恥,什麼人都上:齊腰栓著根線兒,只怕過界兒去了。賊沒羞的貨,一個大眼裡火行貨子!李瓶兒死後,西門慶又刮上奶子如意兒,她罵:賊沒廉恥撒根基的貨!爛桃行貨子,豆芽菜,有甚麼正捆!




蘭陵笑笑生總是讓金蓮說很多話,即便她氣急敗壞搬弄是非,他一定覺得伶牙俐齒很美。《紅樓夢》里的小紅,替王熙鳳當差,捎來一段話,舅奶奶五奶奶的,一樣口齒生香。




她最大的敵人,是生了官哥的李瓶兒。




李瓶兒是白富美,見過大世面,作為清河縣的土豪,西門慶很迷戀她的名媛范兒。她也有黑歷史,但生了兒子後,一心做賢妻良母。官哥做了親,她笑嘻嘻地對西門慶說:「今日孩兒定了親,累你,我替你磕個頭兒。」插燭也似磕下去,喜的西門慶滿面堆笑。西門慶一到房裡,李瓶兒就迎上去,替他拂去身上雪霰,兩人圍著火盆,一邊喝酒一邊看娃一邊說家常話。




這樣的場景不屬於潘金蓮。她有的是狂亂的激情,花樣翻新的性。所以,田曉菲說:李瓶兒是社會的人,是「過日子」的人,而金蓮,是情人,是乾柴烈火,是社會規範以外的人,代表原始的本能。




西門慶和李瓶兒的歲月靜好,讓隔壁的金蓮心如刀絞。




她的謀殺計劃應該早就開始了。先是把剛滿月的官哥舉得高高的,孩子受驚生病。官哥生來膽小,家裡又經常喝酒唱戲,小孩子經常嚇得緊閉著眼,往媽媽懷裡鑽;後又養了一個雪白的獅子貓,每日以紅帕裹生肉教它撲,養得又肥又壯。官哥穿著小紅襖躺在炕上,「雪獅子」就撲過來,官哥嚇得背過氣去。李瓶兒和吳月娘手忙腳亂,找劉婆子來看,卻誤了病情最後不治而亡。






潘金蓮用獅子貓謀害李瓶兒的孩子,其惡昭彰


但這個套路在當下,卻是宮斗劇常見橋段




李瓶兒失去兒子,又生暗氣,很快就病倒,三個月後也死了。




金蓮的戰鬥結束了?no!西門慶又把奶媽如意兒拉上床,儼然李瓶兒第二。她如坐針氈,去找如意兒吵架,竟動手去摳如意兒的肚子。張竹坡此處

彈幕

:「是醋極處,卻是痴絕處。天下有瓶兒房中雞犬皆能生子者矣!寫妒婦真寫至骨!」




這個時候的金蓮,已幾近瘋狂。

是外部的「地獄」,還有內心的黑暗,讓她成了一個地道的夜叉。




《金瓶梅》的世界是灰色的。從西門慶到應伯爵,從王婆到李桂姐,從韓道國到王姑子,個個灰頭土臉,軟塌塌油膩膩,世界是什麼樣子,他們就活成了什麼樣子。唯有潘金蓮,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憤怒的姿態,懟天,懟地,懟人。




她是鬥士,愛欲強大,恨比天高,狂暴之風永不停歇。




那個變賣釵環給武大買房子,初見西門慶又是臉紅又是低頭的金蓮,再也不見了。




如今,活在當下,就是她的人生哲學。對前夫花子虛之死,李瓶兒還有罪惡感,給錢讓王姑子念經,但金蓮不信這個,她連眼淚都不信。西門慶聽戲,思念瓶兒落淚,被她冷眼看見:「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哭起來?」玉樓說這是睹物思人,見鞍思馬。她卻說:「我不信。『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耽憂』,這些都是虛。他若唱的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




她也不信命。元宵節吳月娘們讓婆子卜卦,她不算:「我是不卜他。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後來,曹公也讓王熙鳳說:「我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她們是同路人,無法無天,無所畏懼,是惡魔派,是黑格爾所說的「自我的自由藝術家」:

只有此時此地,只為現世負責。




但壞人比好人聰明,惡人比善人勇敢。




評論家布魯姆說:認知的敏銳、語言的活力和富有創造性,這三種稟賦是「本體性的激情」,充滿危險,但活力四射。一個心理學家說:「自戀、性和攻擊性」,是人類的三大動力,往往是生命力的源頭,缺少這些,可能就沒有生機和活力,暮氣沉沉。換言之,這些質素,不屬善,也不屬惡,只有在具體的情境里,才會呈現出善惡屬性。




這些「危險」的東西,潘金蓮都有。

她身上有半部《奧賽羅》和半部《麥克白》。




她滿腔慾望,虐人虐己,活得最狂暴,最驚心動魄,同時也最有靈氣、想像力以及生命的多重可能。義大利導演費里尼最喜歡危險、未知、不受控制的人和事,他相信「駭怕的感覺是健康的」。叔本華也說,這樣的人,如果能獲得平衡或轉化,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家。




你能想像吳月娘、李瓶兒和孟玉樓活成別的樣子嗎?她們是筆直的線條,只有一種樣態。




對金蓮,有人看見危險,有人看見豐富、華麗和強大的生命潛能。萊昂納多·科恩唱道:

「萬物皆有裂隙,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給她一個相對正常的環境,她是能活成女王的。




不妨再給一個機會,讓她走進大觀園,將會成為誰?嗯,鳳姐、黛玉和晴雯,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






《紅樓夢》中,王熙鳳也在得意時自誇: 


「我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什麼事,我說行就行!」 




但「我們的文化討厭自大,忌諱談性,強調克制憤怒」,所以,潘金蓮一直被認為是最壞的女人。

人們更喜歡孟玉樓和薛寶釵,她們藏愚守拙,滴水不漏,順應社會,不會挑戰我們的耐心、智力和道德。









她是獨特的「另一個」。

身上有強悍的生命力,也有破敗宇宙的深淵,註定不得好死

。莎士比亞讓羅密歐說:「

狂暴的歡愉,必將以狂暴結束。

」是的,她必將摧毀自己。




西門慶死前幾天,像被死神追趕,快馬加鞭找女人。這天他喝得醉醺醺,在王六兒處狂亂一番,來到潘金蓮房裡。他昏睡不醒,金蓮卻慾火中燒,一氣灌了他三粒春藥,他迷迷糊糊吃下去,最終送了命。




此情此景,是不是很像武大之死?




西門慶剛死,她就跟女婿陳敬濟在靈前溜眼,帳子後調笑,很快就「售色赴東床」了。當年武大的靈位在樓下,她和西門慶在樓上偷情,對西門慶還有愛,如今,她卻只剩下了慾望。她、春梅和陳敬濟一起,竟把後花園變成了一個男歡女愛的自由王國。




讓我們來看她的結局。




先是偷女婿東窗事發。丫鬟秋菊一直被金蓮虐待,她「含恨泄私情」,把金蓮與陳敬濟的事告訴了吳月娘。吳月娘叫王婆來,把金蓮帶走,重新發賣。她一夜回到解放前,卻「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張竹坡在這裡評論:「仍復收到簾下,何等筆力!」晚間又勾搭上王婆的兒子王潮。




她就這樣,依舊沉溺在慾海里,不可自拔。我們只有長嘆:

這個看不見自己的罪孽,看不清自己的處境,毫無反省能力的女人,實在不配有更好的命運。




她一定會被殺死,但道德殺不死她,只有作者能。




陳敬濟要買她,但王婆定要一百一十兩銀子,他到東京取銀子;張二官本來要買,但聽說潘金蓮在家養女壻,就不買了,他有兒子,怕被偷;春梅已嫁給周守備,很受寵愛,她求周守備買金蓮,自己情願做小。守備派張勝李安來買,王婆咬定一百兩不鬆口,二人嫌她傲嬌,打算過兩天再來。




金蓮前途未決,武松卻回來了。他是打虎英雄,正好來結果這個「虎中美女」。




命運似乎總在捉弄她。西門慶活著時,她總懷不了胎。西門慶死後,她跟女婿偷情,卻懷孕了,只好打掉。如今,明明有好幾條活路,偏偏最後只有死路一條。




武松騙王婆說要娶嫂子,跟迎兒一起,好好過日子,並拿出白花花一百兩銀子,這銀子恰好是施恩給的。




一切都嚴絲合縫。

借用納博科夫的說法,這就是「人類命運的精妙的微積分」。




於是,她的新婚之夜,成了兇殺現場——




「武松先用油靴只顧踢她肋肢,後用兩隻腳踏她兩隻胳膊:『淫婦,自說你伶俐,

不知你心怎麼生著,我試看一看

』,一面用手去攤開她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一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只顧蹬踏。武鬆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她胸脯,撲哧的一生,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後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










1982年邵氏電影《武松》中的殺嫂劇情。李翰祥導演,狄龍、汪萍主演




寫到這裡,作者忍不住道:「武松這漢子端的好狠也!」




他寫金蓮之死,是「初春大雪壓折金線柳,臘月狂風吹折玉梅花」。繡像本有無名評點:「讀至此

不敢生悲,不忍稱快,然而心實惻惻難言哉。





而讀《水滸》者只會喊:「

好!




吃瓜群眾心滿意足

:眼看你起高樓,眼看你宴賓客,眼看你樓塌了。

他們不需要真相,也看不見真相。




殺完金蓮,武松又解決了王婆,找回銀兩,包了些釵環首飾,一路上梁山去了。對了,他把迎兒鎖在屋裡,迎兒說:「叔叔,我害怕。」他說:「孩兒,我顧不得你了。」

冷冷一筆,可見英雄對親侄女的涼薄。




武松報了仇。水滸世界裡,李逵揮著板斧一路殺到江邊,砍翻的圍觀群眾,被一刀砍成兩截的小衙內,以及被武松殺死的張都監家小,誰還記得?殺人的倒成了英雄。






為了讓朱仝沒有退路地上梁山,李逵殘忍地殺死了對

朱仝非常依賴信任的小衙內。 這個孩子「年方四歲,生得端嚴美貌,乃是知府親子,知府愛惜,如金似玉」。這個情節是

《水滸》中最讓現代讀者不適的部分之一。




潘金蓮是不是比這些殺人者更壞?我不知道。




但我想知道,這樣的潘金蓮,這樣的生,這樣的死,是不是可以喚起我們的嘆息、理解與慈悲?




當年波德萊爾出版《惡之花》,其離經叛道,讓巴黎人大呼受不了。但藝術家羅丹說:「我終於理解了波德萊爾的這首《腐屍》了,波德萊爾從腐屍中發現了存在者。」《腐屍》是情詩,表達了最深沉的愛,卻通篇描寫一具正在腐爛的女屍。羅丹說,這首詩探討了生存、死亡等人類更本質的秘密。




敢於凝視人性的深淵,才能更好地「認識自己」。




感謝蘭陵笑笑生寫了這樣一個潘金蓮。他知道人性的深淵在哪裡,也能看見黯夜裡的光。







李翰祥電影《金瓶雙艷》中的潘金蓮,胡錦飾演




他其實是在提醒我們:不要急著去批判,其實你並沒想像中的那麼好。如果謙卑一些,我們可以從金蓮身上,發現自己,她的榮耀,她的破敗,我們都有。




她其實是我們中的一員。




所以,讀《金瓶梅》一點兒也不輕鬆。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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