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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餘偶記》撰人考

《裝餘偶記》撰人考

《裝餘偶記》撰人考

清代康熙年間《裝餘偶記》抄本著錄歷代書畫碑帖名跡數百件,可惜撰寫者並未留名。從其所著錄書畫的流傳經歷為切入點,考訂其作者很可能為清代蘇州畫商顧崧(字維岳)。顧崧生長在古董商世家,又深諳書畫裝潢之道,與高士奇、安岐等鑒藏家也頗多交集。可惜在清代咸豐、同治、光緒年以來,其事迹已近湮沒,知者日稀。

《裝餘偶記》撰人考

《裝餘偶記》七卷,著錄歷代書畫碑帖名跡數百件,有些詳錄紙絹、尺寸、印章及歷代題跋,有些則僅十餘字的梗概,排列亦無次序,體例乖張,部分內容似經謄錄整理,部分則為原稿。書中「弦」、「玄」等字皆作缺筆,而「真」、「丘」等字均不避諱,屬於康熙年間的抄稿本;原不分卷,不知何時被強分七卷,安上書名。原書系近代藏書家繆荃孫的藏品,書末有其宣統紀元(1909)閏月題跋一則,文云:

此書七卷,無序跋,亦不知完缺。各家書目均未著錄。揚估攜來,卷面有「吳門繆氏珍賞印」,知為吾家文子故物,遂亟收之。所見甚博,硃筆時有考證,語亦精塙。收到石谷,必是康熙朝人而略前於文子者。每卷手寫目錄於付裝插架備書畫類之一種。

《裝餘偶記》流傳至稀,不僅清代「各家書目均未著錄」,最新的《中國畫學著作考錄》亦失載。直到2007年由文物出版社影印發行,《裝餘偶記》方廣為流布。繆荃孫博聞強識,惜未指明撰人,徒留遺憾。跋中「吾家文子」乃指康熙末期至乾隆年間的江蘇吳縣(今蘇州)書畫收藏家繆曰藻(1682-1761)。

清代康熙一朝,書畫著述風氣興盛,精彩紛呈。著名者如卞令之《式古堂書畫匯考》,是類書之集大成者;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和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則開創了書畫著錄的銷夏體例;書畫商人所著亦是當時特色,如吳升《大觀錄》和吳其貞《書畫記》;這些著述所收的書畫多經作者目驗,故為鑒藏史研究者所重。近來,余考訂高士奇事略,在《裝餘偶記》中屢見江村秘藏,其赫赫有名者如懷素《論書帖》、歐陽詢《夢奠帖》、牟益《搗衣圖卷》、錢選《秋江待渡圖卷》等均在焉。忽憶滬上萬君超先生曾指梁清標與宋犖所藏書畫見載《裝餘偶記》。梁清標、高士奇、宋犖都是康熙年間首屈一指的書畫鑒藏家,這三大家書畫藏品竟然同時萃於康熙年間的《裝餘偶記》一集,無疑與上述著述有所不同,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裝餘偶記》究竟出自誰手,更是令人好奇不已。

欲考訂作者,當然須先辨明《裝餘偶記》的性質。而欲辨性質,則可以從梁清標、高士奇、宋犖三家書畫藏品流傳遞次入手。書中所載書畫,如懷素《論書帖》、杜牧《張好好詩卷》等原為梁清標的藏品,梁清標去世之後分別流入高士奇、宋犖兩家,所以今人懷疑《裝餘偶記》與梁清標有關。然而細辨另一些名跡,如高士奇舊藏的錢選《三蔬圖》、宋犖舊藏的王詵《漁村小雪圖卷》等,卻與梁清標毫無關係。此外,書中著錄的書畫碑帖還有溢出梁、高、宋三家藏品的。如《裝餘偶記》卷三首列的《宋伯夷頌卷》;這卷宋人書法在康熙年間是蘇州范仲淹祠堂內的藏品,一直傳至清末才從范氏散出。又如被項元汴稱為「法書墨跡第一卷」的《懷素自敘帖》,清初秘藏於姚漢臣後人處,在康熙年間為徐乾學購得,之後又歸安岐,流傳次第環環相扣。由此看來,《裝餘偶記》並非一家一姓的藏品目錄,而是一部康熙年間的書畫經眼錄。

《裝餘偶記》的性質既明,其撰人的身份自然浮現於前。按,《裝餘偶記》有「(《宋李伯時瀟湘圖卷》)後有名人七八題,因客急袖去,故不及錄」云云。所以,他是書畫商人的可能性很高;還有一種看法,認為書中《徐禹功梅竹卷》條硃筆題記有「畫假跋真,竹桿上題辛酉人作,及裝時見刷痕,乃刷去前款而後添,四字重添,非禹功矣」,所以作者還可能是裝裱工匠。

其實,裝裱工匠與書畫商人身份彼此並無矛盾,以一人之身可兼而有之。康熙年間的揚州人張黃美就兼具這兩種身份。吳其貞《書畫記》稱其「善於裱背,幼為通判王公裝潢,書畫目力日隆。近日,遊藝都門,得遇大司農梁公見愛,便為佳士」。張黃美最初只是通判王家的裝潢工匠,後因鑒定字畫能力超群而「遊藝都門」,得到梁清標賞識。梁清標有不少寫給張黃美的詩,其《豐城道中喜廣陵張黃美至》之二曰:

數上勝王閣,迎來劍水邊。

虛聲驚羽檄,遠道念風煙。

袂接人情外,顏開圖畫前。

何期歸客棹,翻似米家船。

顯然,張黃美也是往來南北的書畫商人。至於那些出自張黃美裝裱的梁清標藏品,恐怕是他賣給梁清標的。據《書畫記》記載,張黃美為梁清標購得王右丞《林亭對弈圖》、王叔明《雲林圖》、劉松年《秋江掛帆圖》等。而《平生壯觀》中也有張黃美為梁清標購得趙伯駒《桃花源圖》絹卷的記錄。梁清標與張黃美雖是生意往來,但兩人實在師友之間。在傳世的梁清標舊藏書畫中常能見到張黃美的印記,如《茂林遠岫》圖卷鈐有「邗上張鏐黃美拜觀」一枚,頗能看出兩人的關係。

既然提到張黃美,再多說一句他與高士奇的關係。在梁清標去世之後,高士奇曾寫過幾首《黃美索題真定梁公小像有感》。從稱呼看,高士奇與張黃美很熟稔,可能已認識多年。將張黃美引薦給高士奇的人,大概是高士奇的莫逆之交張見陽。傳世《納蘭容若致張見陽手簡》有「約晤張黃美奚匯升」一通,作於康熙十六年前後;張黃美結識高士奇差不多也在此時。

話說到這個份上,《裝餘偶記》的撰人似已昭然若揭。既然書畫商人吳升寫了《大觀錄》,書畫商人吳其貞寫了《書畫記》,同在康熙時期的書畫商人兼裝裱名手張黃美也完全有條件寫出一部書畫經眼錄啊。但是,且慢。這個結論不能輕易下。因為,吳其貞在《書畫記》曾這樣評價過張黃美:

(《宋人楷書法華經十卷》)內中數卷是陸廣所書。書法潦草,不似書家之筆,豈則放翁耶!

所謂術有專攻,張黃美對於書道頗為隔膜,他經手的書法或碑帖屈指可數,除《宋人楷書法華經十卷》外,目前僅知黃庭堅草書《談道章卷》、吳彩鸞小楷《唐韻》和米芾《臨張王四帖》卷等寥寥數種。《裝餘偶記》中雖也載有《唐韻》,但其碑帖、法書的總量之大和質量之高,絕非上述記載所能頡頏。此外,《裝餘偶記》中以孫北海稱孫承澤,以商丘借代宋犖,皆恭敬有禮,但卻直書梁清標名諱。須知梁清標對於張黃美乃有知遇之恩。此雖小節,但不得不究。

第一線索戛然而止,未免可惜。幸而真相已經相距不遠,仍在《裝餘偶記》本文。是書卷五詳錄的《宋睢陽五老圖冊》自北宋錢明逸至清代歸庄的歷代題跋四十餘則,合計約六千餘字,正是解開《裝餘偶記》撰人之謎的新線索。

傳世《睢陽五老圖》有清人徐炯在康熙四十六年夏六月的長跋,文曰:

餘二十年前知朱氏《睢陽五老圖》,冀一瞻仰,時在柏廬先生所。屢訂其門人王素岩同詣請觀,輙為事阻。今春,顧維岳邀余至其家觀牡丹,忽出圖示余。……詢顧子知為洞庭人所得,謀付裝潢,冀轉售以獲厚利。顧子謬以余能賞鑒,留以示余,且勸余償其值而有之。余謂「在余,不過前人墨跡耳,在朱氏乃其世寶,宜仍歸朱氏」。囑顧子勿令其再售他所,以故得留浹旬,未付裝潢家。越數日,朱氏兄弟欽安等造舍叩頭以請,求復此圖。余從顧子索卷至,即日歸之。……

徐炯是康熙名臣徐乾學之子。此跋談《睢陽五老圖》的轉售和裝潢,提出一個重要的中間人:顧維岳。同年的朱懋修長跋《睢陽五老圖》,提供了更為詳盡的信息。其跋曰:

此圖自南渡始祖直秘閣公易廢宅與畢氏,易歸吳中,子孫世守。中間雖遭散失,賴列祖苦心恢復,不敢委諸他姓。遷傳至郡族某,以夫喪不能斂,質金於顧姓(顧天忱)。至康熙庚戌歲,從叔祖孝定公訪得其賢,謀諸通族,醵金十二購歸。包藏之者幾三十載。不意公殞數年,嗣孫某為匪人所誘,潛售包山金氏。金氏將謀遠徙,適表弟胡表被館郡城徐學憲齋,見之,歸向懋修言,並為陳可贖狀,懋修即聞之族尊,轉貸十六金,拏舟入郡者再,併藉徐學憲調護之力,始得歸趙。……因圖像已鱗次而下,絹素剝落,不利卷舒。……再用十金,委郡城名手顧氏重整頓之。……

此跋詳述《睢陽五老圖》流傳次第:清初從朱氏散出至顧天忱,後為朱氏購歸,藏近三十年後傳至金氏,最終經徐炯調護,才重新回歸朱氏。這一傳承過程絲絲入扣,不差分毫。而《睢陽五老圖》重回朱氏後才由卷改為冊頁,所以改裝的確切時間當在徐、朱兩跋之間,即康熙四十六年夏秋之際。此後,《宋睢陽五老圖冊》藏於朱氏,直至乾隆年間散出。在清初的書畫著錄中,僅有兩部書刊載《睢陽五老圖》及其跋文。一部是《式古堂書畫匯考》,內容傳抄自明代《鐵網珊瑚》。而另一部就是《裝餘偶記》,它不僅一一記錄《睢陽五老圖》題跋——從宋代錢明逸至清初顧天忱表叔歸庄,而且內容校對無虞,甚至還摹寫了歷代題跋之篆體部分。這說明《睢陽五老圖》曾有較長的時間停留在《裝餘偶記》作者手中,使得他能夠從容抄錄和校對。

結合《睢陽五老圖》的流傳次序,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裝餘偶記》的作者很可能出自「郡城名手顧氏」或顧維岳。

關於郡城名手顧氏,朱懋修語焉不詳,而徐炯乾脆不提及,只能暫且擱置,先從顧維岳一路入手探索。顧維岳、諱崧, 出身地方大族,是何義門的表舅,《平生壯觀》作者顧復的季弟。關於顧維岳的生平大略,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顧叟壽序》略有記載,文曰:

……中吳顧叟, 幼茹古,長而摩挲古人書畫, 別其偽真。晚益臻於神妙。由是海內卿大夫士交重之, 延之上賓席。舟車絡繹於道, 比於周公謹……

徐乾學序《平生壯觀》,稱「吳中鑒賞家,夙推武陵顧氏來侯、維岳昆季」云云。雖然是以鑒賞著稱,但顧氏兄弟其實並非收藏家。顧復自述「先君世叨鑒賞之名,交遊四方大人先生,遂得覲其秘藏,又不惜余資以購名物,求董文敏復書憩閑堂額,以志不忘祖德」,又稱「四方好古之氏,必以憩閑堂為旨歸。予更延攬東南之收藏好事家」云云。話雖然說得含蓄,但命義甚明。「憩閑堂」實為顧氏先人創建於明季,顧氏兄弟繼承並光大,享譽吳中數十年的古董店。更妥帖些,「憩閑堂」或可稱為「古物鑒賞會所」。因為它隱於民居莊園之中,也是收藏好事家詩文交遊、吟詩賞花之所在,今日東鄰日本尚存此遺風。

既然生長在古董商世家,顧維岳自然有過人之處,比如深諳書畫裝潢之道。《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載有徐乾學致顧維岳的信札,其一云:

裝潢難得妙手,據卞令之雲,吳子敏萬不及顧姓。弟已將《瑞應圖》並《九芝》諸卷寄回,應如何重裝,幸高明指示何人精裱,不敢造次託付也。……

吳子敏即《大觀錄》作者吳升。關於他的生平事迹,今人所知多得自於《大觀錄》王掞和宋犖的兩篇序言。摘錄如次:

……我郡吳子敏自少好古,鼎彝法物皆善鑒識,尤以前賢書畫甄別不爽。曾從余先奉常公(王時敏)及退谷(孫承澤)、倦圃(曹溶)諸先輩游處……

……子敏雅有嗜古癖,得古人真跡斷墨殘楮,追其神,補其跡,因遊藝苑間,遂推海內第一。游跡所至輒傾動其公卿,若孫退谷、梁真定諸前輩更相引重,共數晨夕者有年矣,子敏因是愈得窮覽古今之名跡,筆墨之高下……

所謂「追其神,補其跡」當指吳升的書畫裝裱修補功夫。看來在康熙年間,裝裱工匠出身的書畫商人不唯張黃美、王際之,吳升亦是。然而,宋犖筆下的「海內第一」到了卞永譽那兒卻是「萬不及顧姓」,這難免有點諷刺。而且徐乾學在信札中恭卑如此,卞永譽此言恐怕不虛也。想來,吳升、張黃美之輩畢竟都是行商,一人身兼多職,難免力不從心,無法保障裝裱的水準。而「憩閑堂」作為百年老店,自然另有名家分擔裝潢之事;此類名家多半不對外接單,而是由「憩閑堂」專門安排工作;尤其是郡城名手顧氏,與顧維岳同郡同姓,未必巧合,很可能兩人之間存在親戚關係,而不僅僅是生意夥伴。所以徐乾學有「幸高明指示何人精裱」之說。而《睢陽五老圖》謀付裝潢,也是洞庭人托顧維岳辦理的。當然,所謂「一分價錢一分貨」,名家裝潢的費用十分昂貴:朱懋修用十六金購回《睢陽五老圖》,支付給郡城名手顧氏的裝潢費另有十金之多。

關於書畫裝潢,《裝餘偶記》中有一句話亦不可忽之,文曰:

……(沈周《廬山高》)真偽有二幅,最難辨。近為吾友吳子裝,將原本割破一角,以別真贗……

沈周《廬山高》為《大觀錄》刊錄,此處的「吳子」很可能就是吳升。若假設不誤,則可解釋《裝餘偶記》與《大觀錄》的相合之處。畢竟他們同時在蘇州做書畫買賣,經眼略同不足為奇。

說完顧維岳與吳升的「同」,再說說他們的「異」。「異」不是指裝裱水平或鑒賞能力,而是社會地位。雖然都是書畫商人,但顧維岳的身份明顯高於吳升。前文提到藏於范仲淹祠堂的《伯夷頌》卷,有高士奇的一則題跋,跋文寫道:

……康熙庚辰三月廿有六日,舟至中吳,擬拜公祠下,天雨未果。曉過芝蘭堂,請觀墨本,展閱再四,想見公之丰神,其源流、讚頌,宋元以來眾君子言之詳矣。士奇後學無文,何敢多述,謹附名卷末,誠為厚幸。錢塘高士奇拜書。

芝蘭堂為余同年友秋濤讀書處,其叔子能濂、孫輿校在家應接,足慰故人之思。是日同觀者,顧上舍崧暨余從子不騫。並記之。

士學工商農,高士奇不以商人目之,而稱「顧上舍」,說明顧維岳是讀書之人。關於「讀書」這點,王澍《奉壽維岳顧先生序》寫得更為詳細,其文曰:

……先生為吳中望族,其佰中俱以文章名世,而先生尤英敏,讀書目數行下,胸中包羅經史,蘊藉丘索,即書有未經,無不搜羅鈔閱,矻矻不少猒,故彂為詩文類,能縱詞原,披翰藪,所謂百家騰躍終入寰內者也。……

原來顧維岳如此究心文獻,難怪傳世《全唐詩稿本》、仇遠《雜著》均與之有關,尤其是後者,均抄錄自書畫題跋。《裝餘偶記》也有不少明顯的究心文獻之處,比如以全書七分之一的篇幅詳錄《宋伯夷頌卷》和《宋睢陽五老圖冊》題跋,這絕非通常鑒定家或者裝潢家的路數。更值得進一步指出的是,《伯夷頌》是由兩江制使范承勛令南京工匠裝潢而成,並非在蘇州裝裱。因此,《裝餘偶記》更可能出自顧維岳之手,而非郡城名手顧氏。

關於顧維岳出自「吳中望族」,可參見顧復《平生壯觀》卷六「惠崇」條,文云:

……三十年前,(於)褒甫子子重為通家世好,持《江南春》卷質諸季弟(顧維岳)者六年,後為膠東張仙三購去,不數年,又去仙三矣……

褒甫即于玉立,為明代東林黨中堅;兩家既有「通家世好」,說明顧維岳一族必有明末為官的先人。順治十六年,鄭成功與張煌言聯師北伐,江南一帶頗有相應。顧維岳之父顧隱亮雖非仕宦中人,但與南明小朝廷亦有關係,似曾捐款助軍。然而北伐慘敗,江南遺民頗遭荼毒。計六奇《明季南略》載清初著名的「通海案」,稱:「金壇因海寇一案,屠戮滅門,流徙遣戍,不止千餘人。」大約,此案波及於褒甫後人。王澍稱「(顧維岳)為人敦友睦族,每通緩急以濟貧乏」,而顧維岳的外甥何義門稱其早年救濟貧乏,雖損產而不辭,故有「褒甫子子重持《江南春》卷質諸季弟」之事。總之顧維岳出身大族,又頗有俠風,難怪徐乾學不以商人目之,而泰興季振宜也引顧維岳為莫逆之交。

清初有「南畫北渡」之說,指書畫名跡從江南舊士族流向北方新貴。《清暉閣贈貽尺牘》有《王時敏行書致王翚札》云:

……清河君(張先三)遣人來問關仝真跡、大年《湖庄清夏圖》,雲「不惜重購」。弟未忍輕棄,婉言辭之。但此跡藏之甚密,外人何以聞知。窮子漸成孤露,惟此衣缽,永以為寶。……

北方新貴多為清朝二臣,張先三之父張若麒就是典型代表。《裝餘偶記》錄有《江南春》卷的「辛酉重九前一日先三老人」題記一則,曰:

余再過江南得此幀於王奉常煙客。來札云:此先人精意所注,愛之不啻腦髓。先翁海內精鑒,可謂得所歸矣。然侯門一入蕭郎,路人分袂掩泣,情景彷彿過之。其珍重如此。余每當風日晴好,一再披對,輒怡然永日,不知身之在塵世也。淳其寶藏之。

按,王時敏於辛酉前一年去世,張氏追記而已。而《裝餘偶記》所記,則又在張先三散出書畫之後。惠崇《江南春》卷在清初頗負盛名,但著錄者寥寥,僅《裝餘偶記》和《平生壯觀》有之,豈是偶然。顧氏昆季必是來往經手之人。康熙中期之後,二臣勢力削弱殆盡,他們搜集的不少書畫又漸漸回到南方。顧維岳先是成為徐乾學的掌眼人,之後又為高士奇搜羅書畫。高士奇跋李公麟《蜀川圖卷》, 有雲:

……(丁丑)十月, 過吳閶, 顧維岳相見曰: 今夏遊刊江, 得《蜀江圖》前題後跋, 為君購之, 留以相待。不覺欣然請觀。董文敏二跋在焉。戊寅春, 連裝於後。……

今藏於故宮博物院的《朱澤民秀野軒圖》,亦為《裝餘偶記》所載,卷末隔水處有高士奇題記,記曰:

康熙三十年十一月江村草堂購於顧維岳,用銀三十四兩。近年古迹日少,此卷百金不可得矣,子孫守之。

則又是顧維岳與《裝餘偶記》關係的明證。與高士奇交往之時,顧維岳似已接掌「憩閑堂」。而在此前,他主要是協助長兄顧復打理家族生意。證之《平生壯觀》,《裝餘偶記》所載十中七八。劉獻廷《廣陽雜記》稱:

張岫民之《丁卯編》,乃紀是年所見之古人書畫名跡也。書則論其筆法,畫則列其圖狀,凡宋、元、明名人題跋詩歌,悉載於後,而殿之以顧維岳之品目次第,前後附之以詩,奇書也。晉王右軍《氣力帖》卷一,晉王右軍《二謝帖》卷二,褚河南《臨黃素本蘭亭序》卷三,唐碑宋拓《化度碑》卷四,唐周昉《春宵秘戲圖》卷五,宋林和靖《詩帖》卷六,米敷文、司馬端衡合璧卷七,趙彝齋《花卉》卷八,趙松雪《飲馬圖》卷九,趙文敏蕙石管仲姬《竹枝合璧》卷十,梅花道人水墨山水大軸十一,梅道人《風竹》長幅十二,元釋雪窗《蘭蕙》卷十三,元胡廷暉山水小長幅十四,曹雲西《貞松白雪軒圖》卷十五,沈石田《夜雨止宿圖》軸十六,沈石田《設色自壽圖》軸十七,唐子畏《折枝墨梅》長幅十八,仇實父《青綠采芝圖》軸十九,無名氏《獨舞翠盤圖》二十,籀史二十一,太原所藏書畫歸南中者目二十二,書籍目二十三,共為一冊。蓋是年枝安顧維岳延岫民於家校訂經史時,出其所藏,共為欣賞焉。維岳吳中第一收藏家,故所見之博如此。

《丁卯編》並非詩文著述,而是「憩閑堂」的廣告;這本奇書由顧維岳策劃,體例頗為超前,可稱今日拍賣圖錄的祖師爺。據《平生壯觀》所載,王羲之《氣力帖》「在我家時,勾稜廓而未填墨者二分許,予為手填之」,《二謝帖》「南唐摩本,不甚古」;褚遂良《臨蘭亭序》「白麻薄紙似有油意,不積包漿……蘭亭諸本,無不以諸摹呼之,惟此本瘦而妍,爰得河南遺意。米跋墨光熠熠,較黃素上跋字更勝,本身紙墨不古」。雖婉轉其詞,但其意甚明。當日買家若見此,不知當作何感想?難怪《平生壯觀》始終未能刊刻。

按,褚遂良《臨蘭亭序》亦見於《裝餘偶記》,不僅詳錄款題,且有硃筆題記稱「此卷即陳緝熙所摹而用真跋,以欺世盜名者也」。《裝餘偶記》卷三「郭忠恕《摹王摩詰輞川圖》」條,也有一處硃筆題記,有「畫贗跋真。此餘二十年前所見,近在津門得見,乃知畫偽」云云。以此度彼,顧維岳記錄褚遂良《臨蘭亭序》款題的時間較早,其後目力精進、知為所愚,所以補記之筆恨恨然。但惜《丁卯編》已佚,無法確證此事。

又,「郭忠恕《摹王摩詰輞川圖》」條硃筆所題「津門」二字或與清代大收藏家安岐有關。康熙末年,安氏大搜書畫,得顧維岳助力甚多,《墨緣匯觀》屢有提及。如「明陸治《松壑閑居圖》」條,記道:

……憶甲午歲(康熙53年)十二月,余在吳門,時久雪初霽,顧維岳從玉峰攜來,與王石谷同觀於吳江舟次。……

《墨緣匯觀》「《定武五字損本蘭亭卷》」條末又云:

相傳維揚徽友藏有文敏十三跋定武禊帖,吳門顧維岳曾見之,雲是俞紫芝所臨。今見此本,其語誠然。維岳蘇州人,精鑒賞,弱冠與王圓照、惲正叔、王石谷輩游,季滄葦、高詹事、宋商丘、王司農諸公皆重之,至耄年與王石谷相繼而逝。彼時精於鑒別者,有「都門王濟之,江南顧維岳」之稱。

此「趙文敏十三跋定武禊帖」,亦見於《裝餘偶記》卷六。安岐的這則顧維岳小傳頗為精要,其中提到宋犖尤可注意。《裝餘偶記》著錄的梁清標、宋犖書畫,絕大部分是由兩人遞藏。大概,顧維岳在受宋犖之邀鑒賞時筆錄的吧。關於顧維岳經眼的名跡,何義門《憩閑堂八十壽讌詩序》略及之,文曰:

……(憩閑堂主人舅氏維岳先生)偶談及法書名畫壯盛曾一過目者,題識之多或至一、二十人。誦其文辭,舉其爵里,不少遺忘。雖聽張茂先之譚史漢目、虞伯施為行秘書,無以逾之。精強少年不敢望焉……

這篇詩序頗長,但提到書畫僅此一處,而且未及顧維岳詩文著述方面的建樹,這恐怕不是漏記。因為,楷、行混雜,筆墨不一的《裝餘偶記》很可能出自顧維岳數十年所積累、隨見隨錄的工作簿記,而非有意傳世的著作。

不過顧維岳的書畫鑒定自有傳人。安岐《墨源匯觀》 「唐五代北南宋集冊」條,有緒論一則,文曰:

歷朝團方畫冊,凡余所見五百餘幀,於南北所收精美者,不下二百餘幅,其中山水、人物、界畫、花果、鳥獸俱備,無不臻妙。內以為筆墨超軼,布景精奇,氣韻鮮美,絹素完潔者,選有一百四十幅,大都南宋為多,無款者,即有唐人五代之稱,亦多宋人臨仿,前人因其筆墨高妙,近於某手,故為題之。若必其一一為的筆,將誰欺乎?且幅頁繁多,不能盡錄,復擇其眾美之尤者,稍為記載,今錄於後。

而《裝餘隨筆》卷六「宋元畫冊二十頁」條前則有:

圓扇本俱多,南宋以前紈扇絕少。今凡冊中標為唐人、目為五代北宋,皆以筆高古、依稀借名者俱有諸。然標南宋者,確有無疑者,故後冊亦然。故記於此。

要言不煩,似更老辣。安岐的師承所在清晰可辨。而《墨源匯觀》列舉的歷代冊頁、碑帖名跡與《裝餘偶記》所記也多有相合。當時安岐未及而立,而顧維岳已是年近八旬的老翁。想來老輩愛才,見獵心喜,必然傾囊相授。

關於顧維岳其人,康熙以來的方誌均不載,大概其外甥獲罪雍正有關。道光年間的蘇州收藏家謝希曾跋《元名賢真跡》帖,尚有「繆氏文子善鑒賞,為顧維岳後一人」云云,與繆荃孫「必是康熙朝人而略前於文子者」一語恰可印證,可謂至巧。其實,咸豐、同治之後,顧維岳其人已近湮沒,其事知者日稀。今略加勾稽,以廣其名。顧維岳傳世手跡僅見《全唐詩稿本》題記一種。取之與《裝餘偶記》對校,字跡在似與不似之間。或《裝餘偶記》並非稿本,而是抄本歟?疑莫能明,尚待方家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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