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醪糟，與麻雀的

在五，六十年代，成都西門的三洞橋還是城鄉結合部。遠沒有現在這般繁華，名氣最大的可能就是那個前蜀小皇帝王建的陵寢了。但那時的它還沒有開放，坐落在一遍田疇之中，顯得寂落荒寞，全沒有一絲王氣。

再者，就是民國元老熊克武將軍的別墅了，在疏落的瓦頂，穿斗，扇架的川式房屋中，這幢西式的水泥院落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有點鶴立雞群的意思。但很早就被一個叫「鋼管複製廠」的單位給佔地並拆除了。最近，我在成都看到了劉存厚，劉文輝整修並保存得很好的故居，我覺得，熊將軍做為劉伯承元帥的老上司，在四川民國史上的影響和作用應不比二劉小，故居卻沒被保留是讓人挺惋惜的。

而那座因它而得名的三孔石橋更是默默無聞破舊頹荒。靜靜地橫卧在清波粼粼的西郊河上，用鐫刻在青石板上深深的車轍講述著它的歲月滄桑……小時候，我總是愛看著橋上石板上的車轍，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些什麼樣的車啊，居然會把青石板碾出如此深深的痕迹......

河邊，依橋而建的吊腳草樓延伸入河，欄杆上，幾條粗粗繩索連著碩大的魚簍浸入河水中。我知道，裡面裝的都是鰱魚。（在北方，應該是叫做鯰魚吧，無鱗，有兩條鬍鬚的那種魚）草樓上總是酒菜香氣襲人讓人垂涎……這就是以紅燒鰱魚而聞名的「帶江草堂」了。

在少年時我的心中，「帶江草堂」是高不可攀的，當時我家的家景是不可能一登草堂大快朵頤的。

前幾年，與全家在「帶江草堂」 聚餐；我說少年時就曾發誓：將來有錢了，一定要帶全家在「帶江草堂」好好吃一頓……說了後又有些後悔——慚愧，這一「誓言」與 「苟富貴，毋相忘」 ，「彼可取而代之」……之類豪氣干雲的誓言真有雲泥之分，天壤之別。唉，發個誓都如此寒磣，上不得檯面……難怪我至今都沒啥出息。

沿河兩岸樹木蔥鬱，雀鳥啁啾。青青的芭茅草叢中，時而飛起一隻「打魚郎」掠過河面，叼起一條小魚直上樹梢而去……就像「百草園」之於魯迅先生，富有川西小鎮風光三洞橋和西郊河兩岸是我兒時的樂園。我們在河中嬉戲，摸魚捉蟹；赤著腳在河邊奔跑，手牽著一隻風箏。

記得是一九六六年，因「文化大革命」停課在家。百無聊奈的我用鋼絲和鐵絲做了一個鳥夾子，和三弟在河邊捉了兩隻麻雀，舉沖沖地用籠子拎了回家。我外婆一見就一迭聲地叫我們放掉，還說：「雀子在天上叫得多好聽，飛得多自在，你們逮它做啥子？一會兒就弄死了，它也是一條命嘛！」 然而我們覺得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得並不好聽，而且當時政府還把它與老鼠為伍，身居「四害」之列呢！自然不肯放。百般無奈的外婆只好對我們說你們把麻雀子放了，我給你們一人一碗醪糟。 這個條件是有極大誘惑的一一要知道，外婆做醪糟的手藝堪稱一絕，一般人做醪糟都用糯米，而外婆用普通大米做的醪糟居然也色味俱佳，在院子里享有盛譽。更令我輩垂涎。

記得有一次，外婆有事出去了，我打開醪糟罈子一瓢一瓢地受用起來。小孩子嘛，大都是不知飽足的，最後我恍兮佛兮雲里霧裡地醉倒在罈子邊上，結果被外婆抓了個「現行」，頭上挨了兩個不算生也絕不算輕的「波羅兒」。有此「醉壇」之前科，加之那時糧食定量來之不易，我們就不大輕易吃到外婆的醪糟了。

這倒也罷了，但外婆偏又對別人特大方。每當院里有人生病或那家媳婦生孩子她都要端那麼一碗送上門去，然後發表一番醪糟如何有益於病人的言論。只要人家稱讚她的醪糟做得好，她准把眼睛樂得像個豌豆角。每當我們看見了把那麼好的醪糟一碗一碗地送人，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哼！原來大人也是喜歡聽奉承話的。

想不到今日夾麻雀卻夾出了這等好事，大喜過望的我們很快就和外婆成交了。於是我和三弟一人得到了一小碗醪糟。外婆則打開籠子，柔聲地說：「走吧，走吧，以後莫貪吃了，莫再上這些小東西的當了。」麻雀吱溜一聲竄出籠子飛上天空，外婆還手搭涼棚望呢！ 然而，外婆始料不及的是她用醪糟換麻雀的善舉卻使我和三弟夾麻雀的積極性一發不可收拾。而麻雀的記憶力似乎很孬，全然沒有把外婆的叮囑記在心上，仍然不斷地上我們的「當」，統統被我們換了醪糟！以致到了後來，只要一夾住麻雀，我那當時還穿開襠褲的三弟就歡呼雀躍：「哈，又夾到一碗醪糟！」

那時的麻雀數量眾多。飛則成百上千，棲則滿樹嘰喳。捕捉十分容易。只是後來外婆訂下了「不管多少麻雀也只給一碗，而且還必須是活的」的規則，使我們夾上一兩隻便興緻索然，草草收兵。否則一天逮上個一二十隻也非難事。 我們以麻雀換醪糟的活動持續到六九年複課方才結束。麻雀的成交量以百隻計。

逝者如斯，歲月荏苒，童年已經十分久遠。而外婆也早已安息黃泉，我和三弟都已為人之父。然而，往事未必如煙，這段外婆，醪糟和麻雀的往事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每當思及，深為當年因貪饞而利用外婆善良的行為汗顏的同時，也為外婆珍視生命熱愛自然的情懷而感嘆。而今的三洞橋已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喇叭聲聲。喧嘩的都市再也沒有了麻雀的蹤影。我那生於８０後的1居然不知麻雀為何物。 閑暇之餘，和二三友人遠足郊外。在農家樂品茗聊天的時候，聽到麻雀在暮林中啁啾。我總是固執地認為：它們一定是外婆用醪糟換下來的那些麻雀的後代。 我慈祥而善良的外婆呵，我願你的靈魂在大自然和諧的歌吟中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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