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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萬英尺讀余華:溫暖和百感交集的人世

文 | 章程

來源 | 一點兒烏乾菜(ID:NarratorZhang)

作者自繪

現實一種

八月下旬,北京飛往蘇黎世,機艙幽暗,間或有調整座椅的細簌聲,有乘務員的細語,有德國小孩的絮絮不止,但聲響的來複,反而使一切更安靜。

未幾,人們盡皆睡去,微聞齁聲囈語。借著微弱的光,在這十個小時的行程里,我讀完了余華《兄弟》上半部。

十多天後,從蘇黎世返程,讀罷《兄弟》下半部。

九月下旬,南京飛往昆明,因為行程短,遮光板不必拉上,窗外是萬千姿態的雲,陽光斜刺里穿過窗,落在肩上,機艙通體敞亮。

我翻開余華的《現實一種》,他早年小說里對黑暗、暴力和性冷酷的敘述時常讓我一怔一怵。之後,昆明歸來,對余華的閱讀又再次伴隨了兩個半小時的歸途。

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上讀余華,是非常微妙的閱讀體驗

余華筆下的世界,如此貼近大地,可他自己倒像是離地三尺,有時他的冷峻甚至讓我懷疑不止是三尺,而是三萬尺。只有在此高度觀人世,世間的一切才能被毫無新鮮地暴露在日光下。

作為十五歲後才到城市,而小時候在鄉鎮里長大的小孩,我對余華的作品有著深切的感同。

歷史無形中掣肘著尋常人的命運。五十年代初,有個父輩某日在外閑坐時,被幾個軍人架著上了車。行至鴨綠江邊,方知被拉去了戰場。

沒打過仗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他命硬,多次化險為夷,但最後被流彈炸到了腳,讓人用擔架抬著塞進了車子,他夢魘般的記憶開始了。

他的身下全是各種扭曲著的,咒罵著的,哀慟著的,奄奄一息的身體,穢不可見,夾著血腥味的古怪的令人作嘔的味道。路途顛簸,很多身體直接被壓垮致死。他在一堆身體的最上層,僥倖留得一命。

歸鄉後,因為負傷跛腳,組織每年只准讓他領一隻新鞋,他屢屢申請一雙而不得。那隻鞋擺著,猶如被人奚落的軍功章。

我的這個父輩不識字,他並不知道現實還可以用魔幻來形容,他只是越來越難以理解周遭的世界。

作者自繪

當我邂逅到余華的作品後,我突然找到了自己身處過的或存在父輩的敘述里的現實。

余華小說里隱匿著許多能和我的經驗一一對照的東西,有磊落的光明,但更多的是荒誕又可憐的生存,底層的人們為這生存耗盡了自己的聰明和氣力,有迷信,有譫妄,有對生命消亡的抵抗和絕望。

《在細雨中呼喊》里,綿綿的陰雨讓農民擔心澇災即將到來,「我」的祖父孫有元走遍村中的每戶人家,向他們發出嗡嗡的叫喊:「把菩薩扔出去,讓雨淋它,看它還下不下雨。」

孫有元甚至開始和天空較量,他對著天空吼叫,但隨即失魂落魄,哀怨地叫喚道:「我的魂啊,我的魂飛走了。」

余華寫道:「祖父的靈魂像小鳥一樣從張開的嘴飛了出去,這對十三歲的我來說是一件離奇同時可怕的事。」

也許在成長語境里一直有著扶乩和算卦的傳統,我很容易就理解了孫有元的惶恐,在遠離無神論的社會底層,命運並非黑白分明,它是模糊的,動蕩的,混雜的,甚至某種不敬就能遇現世報

作者自繪

《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對三個孩子和許玉蘭口頭做菜的那段,只有餘華才寫得出吧:

「我知道你們心裡最想的是什麼,就是吃,你們想吃米飯,想吃用油炒出來的菜,想吃魚啊肉啊的。看在我過生日的份上,今天我就辛苦一下,我用嘴給你們每人炒一道菜,你們就用耳朵聽著吃了,你們別用嘴,用嘴連個屁都吃不到,都把耳朵豎起來,我馬上就要炒菜了。想吃什麼,你們自己點。」

貧賤生活里熠熠生輝的人性,大概就是這樣

我喜歡許三觀這個形象,在他身上我能找到父輩的影子。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他們,一生無非為了活著,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

活著里的柴米油鹽,讓他們忍耐著生老病死,甚至不惜傾盡千鈞氣力。但誰又不為了這些呢?誰又能逃得出這柴米油鹽和生老病死的命運呢?

海鹽往事

作者自繪

余華生於杭州,在大約四五歲的時候,和哥哥隨父母離開杭州,來到叫海鹽的小縣城,他們在一條弄堂底一住就是十多年。

田野,池塘,油菜花,蛙聲,炊煙,水牛,蔬菜地,糞味,田埂,黝黑的身體,這些構成了他最初對生活的理解。南方的風物,氣氛,節奏,方言,滲透到他生命圖景中。

對幼年的他而言,土地的形象充實又令人感激。土地能接納很多東西,甚至一個人「無論是作惡多端,還是廣行善事,土地都是同樣沉默地迎接了他。」

《在細雨中呼喊》中有餘華在海鹽時的經驗。

小說里南門的兩個兄弟,蘇宇和蘇杭,是城裡來的小孩,他們的父親是城裡醫院的醫生,皮膚白凈,嗓音溫和。

這和余華的經歷很相似。小說里那個能吹出賣梨花膏的笛聲的少年,後來死於黃疸肝炎,在余華的成長里也確有其人。

雖然余華是弄堂里的孩子,但他更愛和農村的孩子玩,因為他們的重視讓他的自尊心得到很大的滿足。

《在細雨中呼喊》中,「我」與蘇杭、蘇宇、鄭亮等的友誼,就是出於小孩子對大人的崇拜,當自尊心破裂後,「我」會迅速建立另一段友誼來掩飾落單,這是成長時期里不易察覺的驕傲與脆弱。

父親在醫院工作,所以余華童年的大部分時光在醫院裡度過。他小時候不怕看到死人,對太平間也沒有絲毫的恐懼,對手術室里提出來一桶一桶血肉模糊的東西習以為常。

他在死者親屬的哭聲中長大,有一段時間還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為動人的歌謠

作者自繪

王立強的死,是《在細雨中呼喊》里最觸目驚心的橋段,余華把他的死安排在醫院。

王立強提著手榴彈挨個搜查醫院的房間,但並沒有找到想殺的那個女人,他在護士值班室看到了兩個血肉模糊的男孩,他們因他而無辜離世,於是他無意再去尋找那個女人。

他走出醫院,在門口拉響了手榴彈,「身後的木頭電線杆也被炸斷了,燈火明亮的醫院,頓時一片黑暗。」

這段關於毀滅的描述讓人膽戰心驚,似乎唯有醫院,才能承載毀滅里的吃驚、害怕和怯弱。

醫院是特別的社會機制的產物,在福柯的論述里醫院是異托邦。

異托邦是處理危機的空間。因為病痛,我們有了身體的危機,醫院對人進行治療,讓人能在社會行使正常人的權利。醫院是隔離的,我們在正常社會裡不願看到的成員被放在這個特定空間里。

異托邦具有鏡像作用:在自我缺席之處,看見自身。在醫院這種異托邦里成長起來的余華,在此建立了自己對於病痛的敏銳,還有疏離。他從醫院這個虛象空間里看到了自身,和窄若手掌又寬若大地的人間世。

在高考落榜後,余華到了鎮上的衛生院,當了一名牙醫。有時看到大街,想到自己將會一輩子看著這條大街,他心裡會湧上一股悲涼。

他寫道:「我的青春是由成千上萬張開的嘴巴構成的,我不知道是喜是憂。」轉折發生在二十三歲那年,他被通知去北京改稿。

回來後,海鹽的人們認為他是一個人才,不應該再在衛生院里拔牙了,於是被調到了文化館工作。

余華自言自己和現實關係緊張,一直以敵對的態度看待現實。這和他在醫院的童年和作為牙醫的成年息息相關,這些朝夕相處的現實,帶給了他醜惡和陰險,也帶給了他溫存和善意。

文學流亡

作者自繪

聽一個作家談論另一些作家,是一件有趣又耐人尋味的事。比如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比如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

余華也願意談論他在文學裡的流亡。這讓我們理解余華多了一條途徑:從一個作家的閱讀史走向這個作家

川端康成和卡夫卡是對余華影響深遠的作家,他如是寫道:「川端康成是文學裡無限柔軟的象徵,卡夫卡是文學裡極端鋒利的象徵;川端康成敘述中的凝視縮短了心靈抵達事物的距離,卡夫卡敘述中的切割擴大了這樣的距離;川端康成是肉體的迷宮,卡夫卡是內心的地獄;川端康成如同盛開的罌粟花使人昏昏欲睡,卡夫卡就像是流進血管里的海洛因令人亢奮和痴呆。」

川端康成和卡夫卡這兩種絕然不同的語言,流向一個寫作者的內心,讓他開始用內心的波動來觸摸事物。除了小說家真誠又狡猾的那面外,余華還有柔軟緩和的另一面,所以他在《許三觀賣血記》里沒有把生活寫得徹底絕望。

偉大的作家的內心沒有邊界,「沒有生死之隔,也沒有美醜和善惡之分,一切事物都以平等的方式相處。」

我閱讀卡夫卡要早於閱讀余華。「尋找」是卡夫卡小說中的母題,他的三部長篇小說《審判》、《美國》和《城堡》的基本情節均是主人公的「尋找」之路。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也是關於「尋找」的寓言。小說中父親對「我」說:「你已經十八歲了,你應該去認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可是「我」在與難以理喻的世界較量後遍體鱗傷。小說里的「尋找」,既屬於生命個體,也屬於一代人。它的結尾是開放的,結局的不確定,讓「尋找」也具有了荒誕感。

卡夫卡的荒誕是二十世紀的精神特徵,他本身就是極端內斂的性格,這讓他能敏銳地感知到現代人的處境。余華也有這種稟賦。

余華的荒誕,是當代的生存圖景。《兄弟》的下半部,有人說不好,但我覺得沒有其它作品比它更能描述這個時代的亂象:倫理顛覆,浮躁縱慾,革囊眾穢

當代人說當代事並不容易,每個人都在做著判斷,都在信息的泥淖里掙扎。時代有足夠多可以被創作的素材,可更深刻的感知總是缺席。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我們身處在越來越輕的時代。

卡夫卡對暴力的敘述異常冷靜,他在《在流放地》里細緻地描寫了一台殺人機器,它由三個部分組成:繪圖員,耙子和床。床頭還有一塊氈子,塞在犯人的嘴中,阻止他喊叫。耙子在犯人身體上刻下罪行,直至他死亡。小說的結尾,軍官用這台機器處死了自己。

余華對於暴力的迷戀在早期的小說里就見端倪,譬如《一九八六年》描寫了一個消失的中學歷史教師重返家鄉後,對自己的身體處以極刑,「墨、劓、剕、宮、大辟」這五刑光看文字就足夠震懾了,可余華不滿足於此,他以文學的語言延長了整個暴力過程,仿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描寫拉斯柯爾尼拿斧子砍向放高利貸的老太婆。

余華坦言:「暴力因為其形式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即便是南方的鬥蟋蟀,也可以讓我們意識到暴力是如何深入人心。」

作者自繪

除了卡夫卡,博爾赫斯也巨大地改變了余華。博爾赫斯喜歡在故事的敘述里分岔出無數可能,他樂此不疲地創造著迷宮。現實在他的筆下撲朔迷離,神秘又虛幻。

余華的《世事如煙》就有這樣的特質,猶如看大衛林奇的電影。七個家庭十多個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趔趔趄趄,不知去向。夢境和事實被混淆,怪誕詭譎。

《在細雨中呼喊》時常出現離奇的描述:「(國慶)經常向我和劉小青講起他的母親,怎樣在黎明前無聲地走過來和他說上幾句話後又無聲地離去。當我們詢問究竟說些什麼時,他卻神態莊重地告訴我們這應當是保密的。

有一次他母親忘了回去的時間,公雞的啼叫使她大驚失色,急忙中她沒有從門口出去,而是破窗而出像鳥一樣飛走了。我曾悄悄問過劉小青:「她會不會摔死?」劉小青回答:「她已經死了,就不會怕摔死。」我聽後恍然大悟。」

和博爾赫斯一樣,在余華的敘述里,生死的界限不分明,他是魯爾福或馬爾克斯式的作家,死者在他們的敘述中復活,內心的迷信、陰暗和恐懼在小說里得以解放。

死亡敘述

作者自繪

余華對死亡的敘述特別冷靜克制。這和他從精神狂熱、壓抑本能的六七十年代成長起來的經歷不無關係,死亡在那個年代稀鬆平常。

他曾因為對正在被批鬥的父親說了一句:「這火是我哥哥放的。」而讓父親歷盡磨難,在批鬥會上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少次,「他像祥林嫂似的不斷表白自己,希望別人能夠相信他,我們放的那把火不是他指使的。」

他在《兄弟》里將這個記憶進一步擴大。因為李光頭對父親宋凡平說了一句:「明明是「地主」兩個字,你說是「地」上的毛「主」席。」宋凡平被紅袖章揍得死去活來,他們吼叫著,幾隻腳對準地上的宋凡平又是踩又是蹬,「要宋凡平老實交代他是怎樣惡毒攻擊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

宋凡平之死是書中最不忍卒讀的章節:「從不屈服的宋凡平這時候太想活下去了,他用盡了力氣跪了起來,他吐著滿嘴的鮮血,右手捧著呼呼流血的腹部,流著眼淚求他們別再打他了,他的眼淚里都是鮮血。……那些腳在繼續蹬過來踩過來踢過來,還有兩根折斷後像刺刀一樣鋒利的木棍捅進了他的身體,捅進去以後又拔了出來,宋凡平身體像是漏了似的到處噴出了鮮血。」劉媽目睹了這一切,她看著他們瘸著走去,自語道:「人怎麼會這樣狠毒啊!」

在一個反智的年代,生命如草芥,如螻蟻。人們挾荒唐報私仇,隨便拿一個罪名,寫到大字報上,再貼出去,用不著自己動手了,別人就會把他往死里整。

《活著》中的福貴經歷了那個年代,死亡奪走了他身邊所有親人。話劇《活著》里,黃渤飾演福貴,苦根死去後,舞台的背景被燈光打成暗紅色。

福貴跪倒在地,以頭搶地,悲痛欲絕。他雙手握緊瓶子,向下猛力擊打。水從瓶中濺出,在暗紅的燈光下映照得如血一般。

我第一次感受到戲劇的力量:反覆的擊打,漸至把人內心的防備擊垮,漸至悲憫與善良流露開來,漸至讓人理解死亡,漸至人們能肅穆地談論生命。

余華看待死亡的態度,無非來自他對生命的尊重。我個人偏愛《許三觀賣血記》。

許三觀在自己生日那天,看著三個孩子把放了糖的玉米粥喝得稀里嘩啦響,心想:「這苦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完?小崽子苦得都忘記什麼是甜,吃了甜的都想不起來這就是糖。」

溫暖又百感交集的人世,永遠不乏凌厲的苦難,我們若還能記得其中的甜味,這世界總歸還有希望。

作者自繪

* 作者簡介:章程,南大建築學研究生。野生建築師,青年寫作者。簡潔有趣,知行合一。蓋過幾棟房子,寫過幾篇文章,得過數次國際建築設計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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