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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印度學本地人都不屑的印地語,卻無意間參悟了 「圓形時間」 的哲學

加書亞

「語言是理解一種文化的必然途徑。」 受這種說法影響,我在德里參加了四周印地語培訓。

德里的語言培訓機構集中在這座城市南部,上了年代的居民區可以見到不少小廣告,多數是雅思、托福,和國內高校附近的景象別無二致。我找到一家名為 ILSC 的機構,外觀現代,裝修洋氣,是加拿大人辦的。第二天,試上了一節課,我正式註冊入學。課程時間是周一到周五每天10:00到13:00,學費27000盧比(約2556人民幣)。

在德里學印地語的價目表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開學第一天,我見到了老師 Rekha 和唯一一名同學 Apsana。Rekha 是一名退休的大學老師,身穿一件深紅色的沙麗,膚色黝黑,典型的印度婦女模樣。Apsana 是一名印裔義大利女生,11歲時被一對義大利夫婦收養,從此把原本講得很流利的印地語忘得一乾二淨。這次,她中途輟學回到印度,一邊在 NGO 做志願者,一邊重拾印地語,也像我一樣從基本的字母和發音開始。

兩人都對我的到來頗為意外,因為我是這個機構上百名學生中唯一一個中國人,也是唯一一名以遊客身份來學習的學生,「怎麼會想到把寶貴的旅行時間花在學印地語上呢?」 從這一天開始,我開始不停地向人解釋為什麼要學印地語,我學習的價值和意義飽受質疑。

印地語字母表

需要說明的是,印度的語言種類十分複雜。2001年印度人口普查發現了122種主要語言和1599種其它語言。印地語雖然是中央政府認定的官方語言,但它的使用區域僅限於北印度的 「印地語帶」(包括北方邦、比哈爾邦、哈里亞納邦等數邦),而在南印度幾乎就是一門外語。既然我不打算去北印度,難道學印地語是為了和突突車司機討價還價省幾個盧比嗎?

於是,每次被問到為什麼要學習印地語,我就扯起一面大旗 —— 為了更好地理解印度的文化。這是一個實用性不強,功利性欠缺的目的。聽到這樣的回答,提問的人一般便不再追問,表面上被我的崇高熱情打動,心裡則笑話我是個傻瓜。

但很快便找到了志同道合的 「傻瓜」 —— 韓國三星公司的員工們。

第二天,班上來了兩名新同學,韓國人尹鍾涫和吳承榮,受公司的委派專門來此學習印地語。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十多名其他三星員工,根據語言基礎被分排在不同班上。很快,這批三星學生就成為學校里最出風頭的一批人。三星不僅為他們每人租了單獨的三室一廳公寓和汽車,還為每人僱傭了一名司機。早晨,一輛白色的 Innova 大型 MPV 準時停在校門口,殷勤的印度司機會為他們開門,畢恭畢敬地目送他們走進學校。下午放學時,這些白色的 Innova 又會在校門口等候。

韓國同學的專屬司機

有一天,我也問了尹鍾涫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你們要來學印地語?」

尹鍾涫是一個胖胖的30歲韓國小伙,還沒成家立業,第一次來到印度。他用生硬的英語告訴我:「我們三星很看重印度市場,目前正在這裡建世界上最大的手機工廠。公司認為,學習印地語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印度文化。」

我早就聽說,三星公司自從上世紀90年代就已經進入印度以來,其生產的電視機、手機等電子產品在印度中產階級中非常深入人心。三星手機在印度的銷量一直排在首位,但近幾年市場份額卻被小米、oppo、vivo 等中國品牌蠶食得厲害,去年第四季度銷量一度被小米超過。

「那你們計劃在這裡學多久?」

「三個月。我們沒其他事,只要專心學好這門語言就行。」 尹鍾涫一邊用手機聯繫著往他新租的公寓送傢具的工人,一邊和我聊著。

「等學完了,公司要把你們派駐在印度多久?」

「不一定。也許好幾年,也許學完就回韓國。」

公司給你們配車配房配司機,花這麼多錢,學完就放你們回去?我心想。

見我茫然不解,尹鍾涫解釋說:「啊,你不知道,因為北面的那個人,我們在韓國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壓力下。所以,公司想來印度的人很多,特別是年輕人,競爭激烈,學完不一定能留下來啊!」

德里地鐵里的上班族

三星的這兩名同學在韓國時也已經學習過幾周印地語。於是,我成了班裡是唯一一個零基礎的學生,從認識字母開始。Rekha 老師通曉印地語、英語和梵文,還是印地語的 Master。她非常懂得教學方法,知道我跟不上進度,每次上完課,都給我做一些額外的發音輔導,還給我留專門的作業。

課間休息時,Rekha 會帶我們到馬路上喝茶。這是個典型的印度茶攤,在一棵高大的尼姆樹下,由一名總穿著綠色沙麗的印度婦女負責打理。除了煮茶的茶壺,她面前還擺著一個巨大的鋁鍋,裡面是煮過的牛奶。茶里放了大量的香料,用勺子舀進紙杯後,兌入牛奶,再遞給我們。這就是在印度車站等公共場合到處有賣的 chai masala(馬薩拉茶),每杯10盧比,相當於人民幣1元。

課間光顧的茶攤(不巧她沒穿綠色沙麗,也沒拍到大鋁鍋)

我們經常每人舉著一杯茶,站在馬路邊上閑聊。有一次,聊到印度的種姓問題,Rekha 就讓我們猜一猜她是什麼種姓。

「你肯定是婆羅門嘍(最高種姓)!」 我們恭維她,全然不顧她黝黑的膚色。(婆羅門多為皮膚白皙的雅利安人,外觀接近於歐洲人。)

結果她真的是一位婆羅門。「我們兄弟姐妹一共五個人。除了我,個個都長得像歐洲人那樣,只有我長得這麼印度。」

原來,我們面前這位相貌普通的老婦人家庭背景還頗不一般。她的丈夫是印度一所大學的校長,在她退休前,家裡一共僱傭了十來名僕人。

印度仍是階級分化嚴重的社會。「在退休前,和你們一起到這樣的路邊茶攤喝茶,對我是不可想像的。」 Rekha說,「不過,現在我丈夫在外地工作,我一個人居住在德里,便沒有那麼多講究了。」

有時,喝完茶,Rekha 會帶著我們到邊上一座公園邊逛邊給我們上課,講一些文化典故,教給我們各種植物的印地語名稱,偶爾還會議論一下印度的時政。

四月,印度的氣溫已經有35度,公園到處可見盛開的罌粟花。我們就像古希臘的 「逍遙派」,Rekha 老師就像亞里士多德那樣在河邊、樹下給我們上課。不過,轉念想到簡陋的茶攤和盛開的罌粟,這顯然是印度版的 「逍遙派」。

公園裡的罌粟花

所以,學習印地語真的可以增加對印度文化的了解嗎?

在我住的 Hostel 里,每當一位新的室友搬來,得知我在幹嘛後都會向我打聽:「印地語怎麼樣?難不難學?」

「印地語非常奇妙,『昨天』 和 『明天』 是同一個詞,『前天』 和 『後天』 是同一個詞,『大前天』 和 『大後天』 是同一個詞,連 『你好』 和 『再見』 也是同一個詞。」

這時,對方往往會露出驚愕的表情,不等他問完 「那怎麼區分…」,我就會推波助瀾地說下去 —— 「甚至,連獅子和老虎也是同一個詞!」

去印度前,在閱讀一些相關書籍時,我就得知,印度人的時間觀非常獨特,跟西方那種 「線性」 觀點不同,他們認為時間是一個圓圈,是一種幻象:

「時間是梵天的一場大夢。宇宙在梵天睡覺及做夢期間都可持續下去,他醒來時,宇宙就會消失,不過在梵天再度就寢時又會誕生。時間可以停止,它有一個終點;不過它會重生,重複同樣的周期;那是一種無窮盡。」(帕斯《印度札記》)

既然時間是一個圓圈,圓圈上的每一個點自然都可以在穿過圓心的彼岸找到對應點。於是,昨天和明天,前天和後天,甚至你好和再見,便可以一一對應起來。

至於獅子和老虎,那只是一個我無法考證的笑話。(如果你在谷歌翻譯里輸入印地語 ???,並將它翻譯成英文,你會發現這一名詞同時有 Lion 和 Tiger 的意思。)

課堂板書,Ruchi老師解釋印地語里的時間觀念,昨天、明天、後天、前天怎麼構成一個圓

在語法方面,我如獲至寶般找到了印度人消極哲學觀念的對應物。他們喜歡用一個介詞 ??(to)把主語變成 「間接格」,來描述 ta 的種種狀態。比如,他們不說 「I have a cold」;而說,「to(??) me there is a cold」。對於生病這種人們被動遭受的狀態,這樣表達方式和我們現代的觀念並沒有太大區別。問題是,印地語對於 「希望(???)」、「幸福(?????)」、「後悔(??????)」 等在我們看來表示主觀感受的詞,還有 「知道(?????)」、「喜歡(????)」 這樣的主觀動作也用間接格表示,彷彿從疾病到憂傷、幸福,到 「知不知道」、「喜不喜歡」,說著印地語的印度人都覺得是在這個世界中被動地遭受到的。

Rekha老師編寫的印地語讀物

學習了不到一個星期,學校突然給我們調換了一個老師。Rekha 被派去執行一個「特別項目」,換來的是 Ruchi 老師。Ruchi 大約40來歲,是一位健壯的印度女性。她兒時跟隨當大學老師的父母前往美國佛羅里達,接受過完整的西方教育。

Ruchi 講得一口非常好的印地語。與許多人在移民後逐漸淡忘自己的母語不同的是,Ruchi 的父母很注重子女的母語教育。「爸媽規定,回到家裡必須講印地語,如果不小心說了英語,就會被罰不準吃飯。」

和我們逐漸混熟以後,Ruchi 偷偷告訴我們,其實她原先是學校里的英語老師,因為缺印地語老師,才讓她改教的。但這並不是因為她的印地語講得比別的老師好,而是因為許多老師不願意教印地語。他們認為,「教印地語是一件丟面子的事。」

這倒是聞所未聞。我抱著這麼高的熱情,不遠萬里,來到印度,專門來學習的是一門印度人自己覺得 「丟面子」 的語言?

Ruchi 老師正在上課

Ruchi 推薦我看了一部叫《印式英語》的寶萊塢電影。

這部由著名影星希里黛玉主演的電影講了一名只會講印地語的家庭婦女的故事。由於不會講英語,她被丈夫和子女百般嫌棄,甚至在女兒的家長會上,都被老師輕視…… 直到她借著去美國幫親友籌備婚禮的機會學會了英語,才重新和家人恢復了溝通,贏得了他們的關注。

原來,在印度社會,語言是分等級的。受到英國殖民文化的影響,英語被認為是一門統治階級的語言,而印地語被認為是土著的、沒文化的、農民的語言。我讀過一本叫《德里》的小說,裡面的主人公被蜜蜂蟄了,忍著痛去醫院就醫。醫生一開始對他愛理不理,百般怠慢。他忍不住用英語把醫生痛斥了一頓,結果醫生不但沒生氣,還趕忙幫他處理了。這一切,全是因為英語的 「階級魔力」。

我的房東 Mohit 告訴我,雖然印地語是政府規定的官方語言,但即便在 「印地語帶」,比如德里,也只強制小學生學習到五年級。一進入中學,他們就可以自由選擇其他語言作為繼續升學的考試語言:可以繼續學印地語(如果想做公務員),可以學習各邦的地方語言,可以學梵文。當然,大多數人選擇的是 「高貴的」 英語。

這種政策的一個結果是,許多年輕人的印地語聽說讀寫能力都很差。即使是土生土長的德里人,印地語水平可能只限於日常的溝通,複雜的交流只能改用英語,更不要說用印地語寫作了。

「Our language is doomed.」 在印度,常常聽人說這麼一句話,意思就是 「印地語在劫難逃」。除了人們的 「崇洋媚外」,印地語本身也在遭到英語的 「入侵」,以我短短四周的學習經歷也可以明顯感覺到這一點。

印地語里的許多辭彙,完全就是英語的天城體版而已。看過寶萊塢電影的人都知道,那些主人公說的印地語十分 「洋涇浜」,時常夾雜著大量的英語辭彙。其實,這些英語單詞早已被印地語吸收,具有了天城體的書寫形式,成為了印地語的一部分。雖然吸收外來辭彙可以豐富一種語言,甚至使其更具有生命力,但在一些保守的文化人士看來,像印地語這樣吸收大量的外來詞,會使其原有的衍生自梵文的辭彙和表達方式被邊緣化,語言會變得不純潔,最後會衍變為一個 「不印不西」 的怪胎。

Ruchi 老師招待我們的自製茶點副本

四周的課程結束後,我們去 Ruchi 老師家做客,她拿出自製的點心來招待我們。Ruchi 給我們派了她的名片,我才知道原來她還是一位哈達瑜伽導師。

我想起印度報紙上刊載的莫迪總理帶領印度公務員集體練瑜伽的大幅照片,便問 Ruchi,瑜伽在印度到底有多麼流行。

結果她說:「一點也不流行!我的客戶全部都是外國人。現在印度的年輕人啊,覺得瑜伽是一件老古董,即便他們練瑜伽,也只會悄悄地練,因為他們覺得那是一件羞於啟齒的事,跟印地語一樣!」

「古代的瑜伽行者一般都是斯瓦米(印度教的宗教導師),你不會也是一位斯瓦米吧?」

她大笑了起來,「當然不是,你說的那一切都屬於印度的過去!」

回 Hostel 的路上,穿過那片老居民區時,我再次注意到沿途到處都是的雅思、托福培訓廣告,不禁對自己學印地語的意義也惶惑了起來。

//編輯:麥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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