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修復師,假日縫補舊時光
翻開一本書,就像回到從前。
舊時光像水一樣涌到跟前。可以看清水裡的一條小魚,一根水草,甚至一些肉眼難辨的微生物。施文嵐覺得,有趣極了。
作為湖南省圖書館的一名古籍修復師,施文嵐已經在古籍修復室工作了27年。她用手指撥動古今的對話,心裡裝下很多大歷史,也在家譜、賬本這樣的個人史里發現無數乾坤。
窗外國慶假期里人聲鼎沸的圖書館。窗內,47歲的施文嵐,身邊坐著她70歲的師父、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中心湖南傳習所導師師玉祥,對面坐著34歲的古籍青年修復師顏勝,三個人凝神屏息,用毛筆將米粒大小的紙片,一點一點粘在蟲蛀孔上……
圖書館裡八十餘萬冊古籍,一半以上因蟲蛀、鼠嚙、絮化、霉蝕、燼毀,等待著他們一一修復。
假日里靜水流深的好時光。這是他們的國慶節。
「它們被修復後很可愛,是不是?」施文嵐舉起一本修復後的書笑。
修復一本古籍,有拆書、編號、整理、補書、折頁、剪頁、噴水壓平、捶書等十餘道複雜工序。
第一步:拆書。把書線輕輕取出來,將書一頁一頁整理翻開。
按規定,書寫或印刷於1912年以前,具有中國古典裝幀形式的書籍,方可稱之為古籍。而按照古籍的破損程度,從高到低共分為五級。也許是因為巧手難覓,大多數圖書一般先修復一到三級,其餘兩級暫緩。
對於古籍修復師來說,修過的每一本書,都要負責一輩子。然而,這些書上永遠不會留下他們的名字。留藝不留名,將自己哲學和精神完完全全融入自己所做的事里,體現的正是工匠精神。
施文嵐說,有的古書早已粘成了「書磚」,要放到鍋裡面蒸。
「用蒸汽讓書頁脫離,蒸的時間太長了,書就會直接壞掉,時間不夠的話,書頁依舊粘連。到底要多長時間,只能靠一次一次的實踐。」
「這頭一步就是一個技術活。」前後跟師父學了8年,她才正式開始做事。因為「過程中如果犯了錯,師父要負連帶責任」。
「再快的速度,一年也只能修一兩套書,十幾本的樣子。」修復時間最長的一本,是寧鄉的《顏氏賬本》,用了半年時間。施文嵐說,修復古籍這麼多年,自己從沒失過手,「心裡沒底的,就不會去動它。心裡有底,才會去修復」。
刷水,去印鋪平。
噴水,清掃頁面污垢。有些特別深的污點,需要用鑷子一絲一毫地「取」出來。
現在,施文嵐是省圖古籍修復組組長,也開始帶徒弟。這位80後的小伙顏勝,就是她的學生之一。
顏勝讀大學時學的體育專業,畢業後卻干起了古籍修復。一動一靜,他已經可以在兩個大跨度的頻率間自如切換。
比如正值國慶假期,窗外人聲鼎沸,來圖書館看書、參加活動的人群絡繹不絕,這個學體育的大小伙,依然鎮定自若地坐在桌前,一點一點噴水、掃平,把黑芝麻一樣的小污點一粒一粒「摳」出來。
「外面的世界再喧嘩,我在這張桌子前一坐下,手就不能抖。我的心裡不能有任何聲音。」顏勝說。
師徒二人剛給書頁上好漿,找到合適的補紙,把補紙鋪上去。
古籍修復要遵循「修舊如舊」的原則,所用的補紙,都是老師傅幾十年前買的老紙。用自製的漿糊,是為了保證古籍的「可離性」,如果後世有人想要再修這本書,就可以輕易地揭開。
古籍修復不容易「出成績」。施文嵐說:修書怎麼修,修成個什麼樣子,別人都不清楚。也沒有人來說他們修得好或者不好。他們能做的,只是默默堅持,不能偷懶。
用同款(或相近)顏色的補紙,貼於需要修復處。
曾經的老師父譚國安退休後,將他的工具傳給了施文嵐。現在她用的書錐、尺子、板子都是師傅留給她的。施文嵐說,師父的這些東西,他自己用了二十多年,「傳給了我,現在我也用了二十多年了。」
「別小看這些東西,老師傅們特別愛惜,輕易不會給別人用。」施文嵐回憶說,有一次她不小心將師傅的書錐從桌子上拂落,錐尖朝下砸向地面。令她沒想到的是,師傅完全忘記了危險,竟然用穿著涼鞋的腳去擋書錐。書錐落到地上後,師傅關心的也是書錐摔沒摔壞,而不是自己的腳是否受傷。
用鑷子,輕輕將補紙多餘的邊緣揭下、剔除。
在破洞的地方輕輕塗上自製的漿糊,再把補紙貼上去。最後再一點一點將補紙上多餘的部分用鑷子輕輕揪下來,很多時候要精確到毫米。
補好一頁紙,施文嵐用了兩個小時。「這已經是快的了,有時一天都修不完一頁。」施文嵐說,有的書實在太破,要像拼圖一樣,一點一點去猜各個部分的位置。把殘破的碎紙修成一頁,中間有太多環節要考慮。
為了呈現做舊的效果,需要把裝書的白色新線,放在紅茶水或咖啡里「浸養」至少24個小時,達到」植物「染色的效果。
以舊做舊,連曾經釘書的釘子的銹跡都需要保留,同時又要防止銹痕擴大損壞。施文嵐和這些修復師們,用最輕巧的力量,修補著古往今來的故事。
在修書的過程中,她也發現了許多有趣的舊時光。比如她修復的第一本古籍,就是修復時間最長的那本《顏氏賬簿》,一個家族的私人史,在修補過程中纖毫畢現,活脫脫跳到她的眼前。
右邊是新線,左邊為染色做舊之後的效果。
後面,是老師父譚國安留下的一垛補紙。
「這可是老師父留下的寶貝。」施文嵐說,他將那些老書里沒用的殘缺頁保留下來,作為補紙,可無需再故意「做舊」。每次補書,只需在這垛「故紙堆」中找與此書相仿顏色的紙進行修補。
「有一次,一個新來的同事,很愛乾淨,看見這堆舊紙,就收拾丟垃圾桶里了。師父回來看到,心疼得不行,說你怎麼能把寶貝丟了。」施文嵐回憶起這個「典故」,樂得不行。
施文嵐現在的師父,是今年70歲的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中心湖南傳習所導師師玉祥。已經退休的他,被省圖返聘過來,現在,他在這個辦公室里最小的徒弟,已經到了90後。
書籍修補之後,就是捶書。
這塊捶書石,也是老師父留下來的。
「物品用久了,就特別順手。」施文嵐說。
把書捶平之後,還要用壓書機將書壓3-5天,但最多不能超過5天。
壓平之後,一本修復好的古籍,就誕生了!
「看著被修復好的書,心裡特別滿足。」施文嵐笑,「你看它很可愛,是不是?」
室外川流不息的人潮,沒有對這間小小的修復室構成任何干擾。
他們「結廬」此處,打開一本古籍,耳畔心內已無「車馬喧」。
對於從歷史時光中靠異常的保護或機緣留存下來的脆弱古籍,值得被非常慎重的對待。
而他們,就是這些舊時光的縫補者、守護者。
師徒三人,在國慶第一天的故事,被書寫。還有更多古籍、善本和修復師的故事,像河床深處的水,在安靜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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