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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續藏書紀事詩——漫記黃永年先生的訪書藏書

共續藏書紀事詩——漫記黃永年先生的訪書藏書

共續藏書紀事詩——漫記黃永年先生的訪書藏書

登業師永年先生家門,是在1982年冬季,是為了投考永年先生的歷史文獻學專業研究生而上門求教,說來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因為在大學本科學習時,曾選修過永年先生唐史研究方面的課程,對先生淵博的學識尤其是深厚的文獻功底極為欽佩,遂有做其門生的意向。儘管久已風聞先生富於藏書,那次在先生家裡所看到的還是令我大為吃驚,談話的內容淡忘了,可是當時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當得上「瞠目結舌」四字。那是一幅此前只是在影視作品中見過的老派書香門第景象:不算寬暢的居室里,一面牆竟是斑駁的前開門舊式書箱堆疊而成。這裡到底都藏有什麼寶物呢?不禁產生了一窺究竟的心思。從那以後直至今日的朝夕受業,使我當年的這門心思漸得滿足,也可謂此生的一樁幸事。

永年先生對書的感情,我剛剛成為受業弟子就領教了。一日外出,永年先生托我代購一書,記得很清楚,是孫楷第先生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只是永年先生提出要求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不許書店蓋戳子,像是給豬屁股上打的,難看死了。」買書蓋印,這是敝地書店的慣常做法,至少是我從小就知道,店家認為,不蓋印何以證明確實已錢貨兩清而非順手牽羊?剛對那位按照如今時興稱呼應叫「小姐」的售貨員張口說出,不等她白眼翻起來,我就搶先解釋道是老先生的特殊癖好,儘管永年先生當年確實還算不上老。

承永年先生親自開設版本學課程,我是眼界初開。對於買書,永年先生自有一通高論:「過去真懂版本的無非兩種人,一種是干舊書業的,這是他們的飯碗子,一旦走眼,輕則白丟銀兩,重則傾家蕩產,以此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心情從業,焉得不精?另一種則是讀書人,有錢闊少如嘉業堂主劉承幹之類還不行,大把的銀子撒出去,由那些幫閑文人哄騙,所以所謂《嘉業堂善木書影》中就有若干假貨;而只有窮讀書人如我輩,囊中羞澀,沒有幾個大子用來買書,還凈想買好書,挑來挑去,自然就精於此道了。」可是如今學習版本學,已無此際遇,書肆上宋元舊本久已絕跡,明本也是寥若晨星,偶一見之,也多是當年藏家不屑一顧的萬曆以降刊本,加上令人咋舌的天價,只有自嘆生不逢時了。就在永年先生的課堂上,我見識了若干明清精刻、鈔本及名家批校本,當然,是來自先生的藏品之中。儘管先生惜書,眼睛緊緊盯住諸弟子,弄得我等好不緊張,但畢竟有了一段親手把玩善本書的經歷,相信這種好運如今已沒有多少年輕人能碰上了。

幾年前,承北京田濤先生惠贈大作《田濤說古籍》,獲益不淺。書中言及據他所知,當今夠得上藏書家的舍他以外兩人而已,一位是不久前故去的顧起潛廷龍先生,一位就是永年先生。不過也許是得諸傳聞,他說永年先生藏書偏重明人文集則並非事實。永年先生仍是傳統藏書家的路子,講求版本,四部皆收,用先生自己的話說,要得是「好玩」。所以藏書並沒有專精某類。譬如,過去藏家不太在意的佛藏,他就有宋刊《磧砂藏》零冊。就此先生曾說:「前些年有人就魯迅先生收藏碑帖拓本橫加發揮,說是體現了魯迅先生崇高愛國主義情懷。哪有此事!這如同我黃永年買書藏書一樣,愛好而已,不必牽強附會,什麼事都非要同政治扯到一起。」先生還說到,自己雖多藏有珍善之本,但與做學問卻並無必然聯繫,如藏有明嘉靖聞人詮刻《舊唐書》(即當年商務印書館影印《百衲本二十四史》用以配殘宋本者),是十分少見的善本,可是幾十年研治唐史所用不過中華書局點校本,不也照樣寫出文章來?

用永年先生自己的話說,他是從當小朋友時起就開始了買書生涯。大半個世紀的訪書經歷,當然久已成為個中老手。在京滬兩地的藏書界及舊書業中,永年先生精於鑒別,可以說負有盛名。沙里披金,自是買書人的至髙境界,永年先生二三十歲時,就已練就了不凡身手。當年的訪書經歷,是先生與我等的經常話題,一些津津樂道的奇遇,近年來也不斷見諸報章。如五十年代,在上海以三元錢從傳薪書店老闆徐紹樵手中買到迄無人知的清嘉道時藏書家倪模《經鋤堂書目》手稿,在《書城雜誌》1997年第6期,先生已為文提及。敵偽時在南京的訪書,也已見於《藏書家》第一輯。那種得到好書的快意,可窺一斑。一次聽人說起,先生在北京廠肆轉書鋪,書不必從架上取下,隨口就可報出是何種刻本。後來我專門就此詢問先生,他笑答道:「這其實並沒有什麼神秘。許多書有哪些刻本我本來心中有數,架上之書,看本頭開本及書根紙色,知其必是某本無疑。」他的藏書進進出出,新陳代謝,尤其是所謂「倒運」(指57年反右擴大化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後許多藏書被用來換米果腹,因此,現有之書,可以說多是精品。1998年在西安舉行全國書市,某出版社編輯慕名前來拜望永年先生,我叨陪在座,因有同好,永年先生取出若干心愛之物請其寓目。我看到一部清康熙項絪群玉書堂刻《山海經》黃紙印本,脫口說出:「我有一部是白紙的(已收進永年先生與我合撰的《清代版本圖錄》」永年先生立刻接道:「我的這部有焦理堂(循)的批!」我一面暗中發笑,這口氣怎麼像是小孩子比賽玩物一般?一面也不由再度發自內心讚歎道,老先生的書可真是部部有講究啊!

1996年,《清代版本圖錄》編撰進入最後階段,永年先生所藏大批珍貴的清刻本一部一部展現在眼前,琳琅滿目,而且是有暇目接手摩。想一想,這可是一位富學識精賞鑒的行家大半生心血所聚,絕非徒以數量取勝者比,是精華中之精華啊!尤其是老先生從旁一一道其歸於鄴架的種種掌故以及各本的獨到之處,真真是如今可遇不可求的難逢良機。事後我時常感慨,余小子其生何幸!《圖錄》內若干精本多是永年先生提供,相信明眼人望而即知。由於體例所限,諸本的相關趣話,未能盡入書中,略舉數端以饗同好。

永年先生的藏書多來自滬、蘇、寧及京中,淸周楨、王圖煒注《西昆酬唱集》康熙刻本是先生少有的幾部得於西安的珍愛之書。時在文革後期,一次先生訪書於古舊書店,恰逢書店剛收進一批舊籍,尚未作價,此書被永年先生在這堆書中淘出。有周、王注之此集從前僅海源閣曾藏有一鈔本,康熙刻本各家書目迄未著錄,先生自然愛不釋手。可是此時流露出欲購之意,難免不被加價,待定價後風險太大,恐失之交臂悔之不及。斟酌再三,還是決定穩妥為上。書店當然知道得到先生青睞者絕非尋常之物,結果原本三兩元就可到手,卻被敲去了五個大洋。後來此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古舊書店經手的老師傅發覺,向永年先生談及,令先生大生買書人的得意。

道光七年龔氏原刻《破戒草》,是龔自珍詩最早的單刻本,極少有人知曉,1994年先生得於京肆。說來難以置信,竟然是在書市上大堆堆放的殘書堆中撿取的!永年先生的愛徒也是我的摯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副所長辛德勇學兄事後對我講,書市開張當天一早,他與夫人韓茂莉女士(也是永年先生的學生)趕到永年先生寓處,陪同前往。一路上直犯嘀咕,這種場所秩序混亂,有否收穫在次,只是絕不能讓老先生有任何閃失。店門一開,大出預料,老先生矯若游龍,衝上前去,一把就抓住了這部極為難得極有價值的賣品!當時年止及半的德勇兄只有自嘆既生瑜何生亮的份了。據德勇兄講,正在北京圖書館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沈燮元老先生得知後,連連說黃先生運氣太好。

由於永年先生與呂貞白、謝國楨、啟功、周紹良、潘景鄭等當代學界聞人、版本家藏書家多有交往,因此永年先生的一些藏書與這些時賢有關。

順治原刻《豐草庵詩集》,入乾隆時《全毀書目》,傳本絕少。永年先生得後欣喜異常,因請啟功先生專為題籤。一部罕覯之書,有當代大書家墨寶,經永年先生這樣的藏家收藏,也稱得上是當今書林三絕了。

1995年,是永年先生的七十壽辰,周紹良先生舉文為賀,文末識曰:「老友黃永年兄,好版本目錄之學,所蓄佳槧秘籍頗富,日擁書城,怡然自樂。」可謂傳神。《四松堂集》因與《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有關,民國初年治小說史的胡適得到此書的清寫付刻原稿,頗為重視。《圖錄》收入的罕見嘉慶原刻本即是周紹良先生的舊藏,文學古籍刊行社、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兩度據以影印。幾年前,一次永年先生在紹良先生府上提到此集,戲言道:「此寶書能否出讓?不過大價錢可出不起,一棵松樹一百元怎麼樣?」紹良先生本是爽快人,當即取下包好交給永年先生。談得興起,又請永年先生到前門吃烤鴨,書值花掉一大半。

永年先生嗜書如命,愛書如命,不僅僅是諸多受業弟子,相信還有不少圈內圈外人也深有感受。一次,我校歷史系一位老先生,也是永年先生的友人,對我忿忿然道:「你們黃先生也太小氣了!我借他一部書,還不到一個星期,就打發兒子來要回去了!」我寬解道廣能借出黃先生的善本,已是莫大的情面了。」「哪裡是什麼善本,普普通通的書!我是上了年紀,跑圖書館不大方便了,否則我早去了!」我可是有幸借出過黃府的大善本!那是在與先生合撰《清代版本圖錄》時,一次因攝製書影的需要,萬不得已,永年先生取出心愛至寶有何義門批校的席刻《唐詩百名家全集》本《劉隨州詩》交到我手裡,千叮嚀萬囑咐次日務必璧還。據我所知,像這類愛物,永年先生大約連離開自己的眼皮之下都不會放心。那一夜真不知先生是怎樣合眼的。慶幸的是十年浩劫永年先生時在西安交通大學,據他說那裡的學生文化素養較高,因此抄家者只是對他的書櫥貼上封條而已,藏書也就逃過了此劫。我經常有這樣的念頭,像他這樣一位視書如命的讀書人,如果眼睜睜看著多年心血被付之一炬灰飛煙滅,結局如何真是難以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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