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宇宙」和超級英雄宇宙：你更願意活在哪個平行世界裡？

誰都期待自己是那個新世界的拯救者，同時也期待著被拯救。

《延禧攻略》的熱潮剛剛褪去沒多久，命運多舛引發層層熱議的《如懿傳》也已經播出大半了，宮斗劇似乎有種經久不衰的魔力，明明是看過很多遍的機關算盡和上位謀略，但這些套路仍然能帶給我們直截了當的「爽」感。

甚至宮斗劇自身也能構成一個基於歷史或者解構歷史的「清宮宇宙」，就如同讓全世界觀眾迷戀其中的超級英雄宇宙，除了有相對比較完整的人物關係線和時間線以外，也都符合「將一個宏大敘事主題的演化具象為一個人物成長的經歷」，在這個敘事宇宙中的主人公，也都要經歷一番打怪升級，以維持重建這個宇宙的秩序，體驗拯救和被拯救，最後指向英雄的自我成長——在困境中尋找出路。

歷史的神話和神話的歷史：兩個平行宇宙的時空魅力

清朝絕對是歷史題材影視劇當中的寵兒，這和清朝的特點有關，作為最末代的封建王朝，它年代近，政治體制規則成熟，史料全，又有著相當長一段穩定和鼎盛時期，故而此前誕生了一批相當優秀的清宮劇作品，為了與宮斗劇做區分，我們姑且稱之為「正劇」，第一代清宮劇是早期的港台作品《戲說乾隆》，到後來的《還珠格格》、《康熙微服私訪記》、《孝庄秘史》、《雍正王朝》、《少年天子》，在《康熙王朝》時期達到了頂峰狀態。後來正劇的套路式微，《金枝欲孽》、《宮鎖心玉》、《步步驚心》等後宮、宮斗題材長盛不衰，2011年的《甄嬛傳》更是引發收視狂潮，這些後宮女人的故事撐起了一片清宮宇宙。原因也不言自明：文化鼎盛時期女人多，眾多女人集中在一個有限空間里，自然是非也多，換句話說，這個清宮宇宙正是由真實歷史的「邊角料」組成的。

《延禧攻略》開播以後，有很多人把《還珠格格》、《甄嬛傳》、《延禧攻略》和當時尚未播出的《如懿傳》中的人物串聯起來，構成了一個「清宮言情宇宙」，甚至劇中演員也發現了在相同歷史時空下的某些有趣巧合，比如甄嬛其實就是《延禧攻略》里的太后，也是《還珠格格》里的太后，《延禧攻略》的女主角魏瓔珞，就是《還珠格格》里的令妃，而裡面心機深重的嫻妃在《如懿傳》中又歪曲歷史般地成了乾隆皇帝身邊最情深義重的青梅竹馬，是這個「大豬蹄子」心底永遠的紅玫瑰。而五阿哥、小燕子、紫薇、乾隆、雍正、海蘭這些人物也都在這個平行宇宙中可以找到對應的位置，管它正劇還是戲說，這麼一幫人的故事線可算對應上了。

這恰恰驗證了一句著名的話叫做「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中承載著我們對歷史的神化和想像：那個天人合一等級森嚴的平行宇宙是什麼樣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什麼感覺？謀略中有著怎樣的人性？

孔子早就說「敬鬼神而遠之」，漫長的歷史中，對「神」的崇拜逐漸演變成對「人」的無限崇拜。清宮宇宙所依託的歷史，是被神化的人的歷史。

其實超級英雄宇宙，或者說漫威宇宙當中也是對歷史的重構，只不過比起雖然戲劇化但仍然基於史實和現實基因的清宮宇宙，漫威一如它自身的名字「Marvel」，在其最初的平行宇宙劃分中直接就構建了人級文明和神級文明，依託於北歐神話和羅馬神話，以及時空旅行、宇宙終極力量、星際戰爭等熱鬧話題，即便是美國隊長所處的冷戰時期，也因為技術和神秘力量而使之成為一種超越的神話。這與西方文明中的神話體系一脈相承。

北歐神話-諸神的黃昏

正如神話學大師約瑟夫·坎貝爾所言：「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眾人的神話」。選擇何種歷史現實的因素來構建一個平行宇宙，這恰恰決定了我們做夢的方式。

宮鬥上位與超級英雄：權力的終點與幻想

清宮宇宙和漫威宇宙中也暗含著對當下現實的某種隱喻，一方面其誕生都對應著經濟下行的時代背景，瀰漫著一種疲軟的心態和焦慮感，另一方面我們所沉浸其中的「英雄故事」和「權力故事」，也寄託著我們對權力和勝利的最終幻想。

上文說過清宮劇曾經也以符合史實、細節考究的正劇為主體，那是前朝的故事和男人們的故事。從正劇到「戲說」，再到後宮的故事，似乎嚴謹和正統的敘事被逐漸放棄，所謂權力鬥爭和個人「上位」變得直白和狹窄。

這一點如同學者張慧瑜在《「宮斗熱」與個體化時代的生存競爭》一文中所說的那樣：

「在這些成長於八九十年代的青年人看來，百年中國「風雲激蕩」的歷史彷彿終結於80年代，歷史在從當下「穿越」到古代的過程中被扁平化，從而在這種空洞的歷史景片中上演去政治化的宮斗大戲。

同樣都是講述勝利者的故事，但從男人/皇帝到女人/妃子的角色置換中已然呈現了，一種白手起家、個人奮鬥、創造「帝國」的成功故事變成了只能在既定規則、既定格局、既定秩序下成為既定的贏家的故事。」

人們如此熱衷於一群女性明爭暗鬥討好手握皇權的那個人，在一條目標清晰的單一晉陞道路上生死廝殺，而這些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生存。在一個封閉的、無法被推翻的世界裡，渺小個體所能做的只是順應遊戲規則，不讓自己成為被淘汰的失敗玩家，人們從這些「單純不經世事的女孩經歷宮斗洗禮後黑化」的人物成長線里找到了共鳴，因為現代人自身恰好也面臨著類似的處境——一個無可撼動和堅固的大環境和微弱的沒有權力的自己，想活得好一點，想「上位」，尤其是當你被「選中」（被選中本身也並非人人都有的機會），你其實就是被推上了這條道路。

視角再轉到漫威宇宙，固然主人公的成長路徑和拯救世界的方式各有不同，盛行個人英雄主義的文化語境里人們期待看到一個個憑藉個人努力而擺脫環境限制、進而拯救所處環境的超級英雄，其中縱然有許多熱血與感動，但也逃脫不了對舊世界和壞人一番狂轟濫炸的套路，最後英雄抱得美人歸，世界重歸和平。

人們把自己投射成超級英雄的同時，也期待著無所不能、上天入地的英雄（們）可以拯救自己所處的真實世界，只是這場「拯救世界」的個人主義狂歡跳脫不了敘事學家普羅普所定義的七種「行動範疇」

我們在故事中渴望一場暢快淋漓的突破和推翻，但實際上被推向超級英雄位置的個體與故事中依次出現的配角——長官，記者，醫生，恐怖分子，以及災難發生時亟待拯救的大批手無寸鐵的群眾——也無非只是故事線中被安排好的角色，角色面具之下都是普通人。

由大眾娛樂口味的變化當中可以嗅到人們一種普遍的無力感：後宮女人們的悲喜和愁苦可以無縫移植到現代人苦悶的現狀中，黑化和心機是一次次被鼓掌叫好的狂歡，而對超能力和絕對權力的渴望（比如漫威宇宙中神級文明凌駕於人級文明之上）則構成了我們抵抗現實無望之後的另一種自我表達：誰都期待自己是那個新世界的拯救者，同時也期待著被拯救。

這兩個平行宇宙共同指向了「權力」這個龐然大物，如學者戴錦華在《電影批評》中提及的：「一個暴力的權力機器能夠成功的統治或順利的運轉，在相當大程度上依賴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提供某種令人信服的「合法化」表述，它不僅說明統治者的統治是天經地義的，而且說服被統治者接受自己各自的地位和命運，尤其是那些不盡人意的地位和命運」。

試煉、逃脫、尋找自我：與劇中主角的共鳴

歷史和社會是宏大的角度，而在這兩個被創造和構建出的平行宇宙中，多數人最關注的還是主角和英雄的自我成長之路。男英雄和女英雄們（清宮宇宙里看似只是一群弱小的女人，但是論及生存謀略與智慧，卻也是不折不扣的英雄）是如何成長的呢？

觀看英雄「尋找和發現自我」的過程是觀眾將自身人生腳本與之相對應的過程：和真實個體的成長過程類似，英雄們也要經歷一番自我的建構與解構，遭遇危機，擺脫危機，遇到友誼，遇到愛情，遇到背叛，在痛苦和歡樂的交替中拔節成長。

你會關注到他們人生腳本中是否有和自己很相似的地方，以在這個平行宇宙中帶入自己的生命經歷：

可能是懷揣夢想的平凡男孩（蜘蛛俠），或是要獨自舔舐失去父母的創傷（鋼鐵俠），或是強迫自己要完美、追求極致（奇異博士），或是不斷忍受失去和背叛並最終強大起來（雷神），或是在強勢性格之外也接受自己的情緒和軟弱（黑寡婦）。

在清宮宇宙中也是如此，你可能希望自己永遠天真，遠離兇惡，你也可能覺得自己一生只是配角，或者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決定自我改變，不再做旁觀者，你也有可能站在極高的位置上，卻深刻感受到寂寞。

這些角色的碎片與你自己的一個個側面交疊起來，讓你不斷體驗著「自我」這頭困獸在人生旅程中的跌宕起伏，體驗著埃里克·伯恩所說的，我們在出生時起就因人格和環境的交互作用而給自己設定了人生指令——你要堅強，你要完美，你要討好別人，或者「這世界是危險的，你要為自己而拚命努力」。

坎貝爾非常精妙地概括了英雄之旅：（英雄們）從他日常所居的茅屋或古堡出發……被引誘、挾帶或自願走向那歷險的門檻……或活著進入黑暗的領域（兄弟鬩牆、龍怪戰爭；牲禮、符咒），或被敵手斬殺而死（肢解、釘上十字架）……有些會深刻地威脅他（試煉），有些則會為他提供神奇的助力（救援者）……最後的工作是歸返。

除了一般意義上的自我成長，在這兩個平行宇宙中還有著非常有趣的性別景觀：

清宮宇宙中被壓迫和被選擇命運的女性形象，承受著權力的拷打和諸多來自女性的惡意，以及漫威宇宙中在被男性力量同化的危險下，努力突顯自我、成為自身拯救者與獨立者的女性形象。看似不同，但這兩種人物形象也恰好都是社會性別期待的一種展現。

它們共同構成了英雄們自我成長中的困境：

「女性的困境，源於語言的囚牢與規範的囚牢，源於自我指認的艱難，源於重重鏡像的圍困與迷惘。女性的生存常是一種鏡式生存:那不是一種自戀式的迷惑，也不是一種悲劇式的心靈歷險；而是一種脅迫，一種擠壓，一種將女性的血肉之軀變為釘死的蝴蝶的文明暴行（戴錦華）」

這些試煉的主題、逃脫的主題、尋找自我的主題從性別的意義上講又都非常古老，坎貝爾一語中的：

「兒子與父親爭奪宇宙的統轄權，女兒則與母親對抗，爭取「成為」那被征服的世界。」

人類熱衷於發明故事、講故事，是為了滿足一切願望和幻想，我們為了這些幻想構建出一個個絢爛的平行世界。如果可以選擇，你更願意活在哪個平行世界裡？

轉載聲明：本文轉載自「S-Tech」，搜索「S-Tech1014」即可關注。作者：李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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