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平等(中)
授權轉自:保守主義評論
哲學園鳴謝
結果平等
結果平等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並在20世紀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它先是影響了英國以及歐洲大陸各國的政府政策,繼而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對美國政府政策的影響也越來越大。在某些知識分子的小圈子裡,對結果平等的渴望近乎宗教般的虔誠。他們希望所有的人都同時停止相互競爭,就像《愛麗絲漫遊奇境記》里的那隻渡渡鳥所說的,「大家都是勝利者,人人都應該得獎。」
「平等」一詞在這裡和在前兩個概念里(即個人平等和機會平等)一樣,都不能照字面意思理解為「完全同一」。實際上,說人不分男女老幼高矮胖瘦,吃飯穿衣的定量標準都應該完全一樣,現在誰都明白這種說法是不對的。結果平等的目標,與其說是「人人一樣」,還不如說是「公平」。不過公平這個詞的含義更為含混不清,要想給它下一個精確的定義,是相當困難的。當前,「公平分配」已經成了一句時髦的口號。
但是,結果平等的概念與前兩個平等的概念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促進個人平等或機會平等的政策措施,同時也是增進自由的;但那些促進「公平分配」的政策,卻會損害我們的自由。如果用「公平」準則來衡量人之所得,那麼究竟公平不公平,由誰說了算呢?正如大家異口同聲地問渡渡鳥:「由誰來頒獎呢?」其實,如果「公平」不再意味著「完全同一」,那它就不是一個客觀的標準了。「公平」,就像「需要」一樣,人們各有各的看法。若要保證人人都得到一份「公平的份額」,那麼就必須由某個人或一群人來決定多大的份額才算是公平的;而且他們必須把自己的決定強加給別人,對其超過「公平份額」的那一部分所得予以沒收,轉給那些所得不足「公平份額」的人,即「損有餘而補不足」。但是,這些制定決策發號施令的人,與他們為之做主的那些人之間的關係是平等的嗎?我們保證不會身處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之中嗎?在那裡,「所有的動物都是平等的,但某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
此外,如果人之所得都要由「公平」準則來決定,而不是由其勞動生產來決定,那麼發給他們的「獎品」又從何而來呢?在此,人們從事工作和生產的動力從何而來呢?我們又該如何決定誰來當醫生,誰來當律師,誰去撿垃圾,誰去掃馬路呢?我們又靠什麼來保證人們接受分配給他的任務,並盡心竭力地完成任務呢?顯然,只有靠暴力強制和恫嚇。
這裡的關鍵不僅僅是實踐和理想之間有距離的問題,這個問題當然存在,就像在前兩種平等的概念中也存在一樣。這裡的關鍵問題是,理想的「公平分配」(或者其前身「按需分配」)與理想的個人自由之間,存在根本的衝突。欲使結果平等成為組織社會活動的首要原則,處處都會受到這一衝突的困擾。這樣做的結果只能使國家籠罩在一片恐怖當中。而且,即便採取了恐怖統治,還是達不到結果平等的局面。在此類國家當中,不管以什麼評判標準來看,都存在著大量不平等現象;統治者和被統治者是不平等的,不單單是在權力上不平等,在物質生活條件上也是如此。
同樣,西方各國打著結果平等的旗號也採取了類似的政策措施,雖然這些措施沒有那麼極端,但其結果也差不多,只不過程度較輕。這些政策措施同樣限制了個人自由,並且同樣沒有達到其目的。其結果表明,要想找出一個為大家廣泛接受的「公平分配」標準,要想讓那些得到「公平」對待的人感到滿意,是根本不可能的。相反,越是貫徹結果平等的政策措施,人們不滿意的程度就越大。
那些呼籲結果平等的人,其內心深處有著深厚的道德熱忱,這種道德熱忱主要來自這樣一種普遍信念:這些兒童僅僅因為生在富裕的家庭里,就比其他兒童優越得多,這是不公平的。這當然不公平,但是,不公平的表現形式還有很多。比方說,人們在財產繼承方面是不公平的,如繼承債券、股票、房屋、工廠等等;在天資繼承方面也是不公平的,如繼承音樂才能、體力資質、數學天賦等等。但是從倫理學的角度來看,這二者之間有區別嗎?然而,很多人都對財產繼承深惡痛絕,對天資繼承卻並不耿耿於懷。
我們再從父母的角度來看這一問題。你希望自己的子女得到較高的收入,有幾種不同的辦法。你可以花錢供他上學接受教育,這樣他將來就能找到一份薪水較高的工作;你可以花錢給他開一家公司,這樣他就能比那些拿工資的僱員賺得多;你可以給他留一筆財產,這樣他也能過得不錯。你採取的這幾種支配財產的方式,在倫理意義上有什麼不同嗎?進一步,難道說國家在徵稅之後還應該管你怎麼支配稅後所得嗎?難道說國家應該只允許你把錢花在花天酒地的生活上,而不允許你留給子女嗎?
這裡面涉及微妙而又複雜的倫理問題,這些問題絕不是靠「公平分配」這個簡化了的公式就能解決的。如果我們真要生搬硬套這一公式的話,我們就應該讓那些沒有多少音樂才能的青年接受更多的音樂訓練,以彌補他們天生的不足;而對那些頗有音樂天賦的青年來說,不讓他們接受良好的音樂教育。對於其他各種繼承而來的資質,我們都採取這種辦法來對待。這對那些缺乏天分的青年來說,或許是「公平」的;但對那些具有天分的人來說,也是「公平」的嗎?
人生本就是不公平的。大自然造物,本就是各色人等參差不齊。想靠政府來抹平矯正,這種想法確實很誘人。但我們更應該認識到,正是由於這種不公平,我們從中受益良多。
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生就一雙修長的美腿,人人愛看,這當然是不公平的;穆罕穆德·阿里(Muhammad Ali)天生神技,成為一代拳王,這當然也是不公平的。但是我們要知道,千百萬人喜歡看瑪琳·黛德麗的美腿和穆罕穆德·阿里的拳擊比賽,他們之所以能夠大飽眼福,正是因為大自然是不公平的,這是這種不公平才造就了瑪麗·黛德麗和穆罕穆德·阿里。如果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這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阿里打一晚上的比賽就能賺幾百萬美元,這當然是不公平的。但是,若是我們單單為了追求一種抽象的平等理念,就不允許阿里打一晚比賽(或備戰一天)比社會底層的碼頭工人干一天粗活賺得多,這對那些喜歡看阿里拳擊比賽的人來說,公平嗎?這樣做也並不是辦不到,但是人們再也沒有機會觀看阿里的拳擊比賽了。如果讓阿里和碼頭工人掙得一樣多,那他恐怕就不願意為了比賽進行艱苦的訓練了,或者乾脆就不打比賽了。
公平問題的複雜性還有其另外一面,可以用冒險投機的事例來說明,不妨以賭博中的巴拉卡紙牌遊戲為例。開始時,各玩家的籌碼可能是一樣多的,但是玩過幾局之後,各家的籌碼就不一樣多了。一晚上下來,有的人可能贏了不少,有的人卻輸得精光。若按照理想中的平等理念來看,贏家是不是應該把錢退還輸家呢?要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這種遊戲也就索然無味了,即便是輸家也會覺得沒意思。可能在他輸錢的時候,他希望退給他錢;但如果從此以後不管是輸是贏,他的錢賭完之後和沒賭的時候一樣多,他還願意再來玩嗎?
很多人認為這不過是賭博當中的情形,其實,這個事例涉及的問題,在現實世界中也是大量存在的。我們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做出決策的時候,都會涉及冒險投機的問題。有時涉及的還是一些重大的問題,比方說,選擇干哪一行,選擇跟誰結婚,選擇買房還是做一筆重大的投資等等。當然,更多的時候涉及的都是些瑣碎小事,比方說,打算去看哪部電影,要不要在車流不息的時候橫穿馬路,是買這種保險還是買另一種等等。上述情況都有一個同樣的問題:我們所面臨的風險或者機遇,究竟由誰來決定?當然應該是誰承擔結果就由誰來決定。如果是自己來承擔結果,那麼我們當然可以自己來決定。但如果是別人承擔結果,那麼還應該由我們來決定嗎?人家允許我們來決定嗎?如果你是替別人來玩巴拉卡遊戲,用的是人家的錢,他會讓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嗎?難道說人家應該放手不管嗎?你替別人打牌,絕大多數情況下,他都不會完全讓你自己做主,總要給你訂一些規矩,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再舉一個例子,與上面的例子完全是兩碼事,但道理有相通之處。如果政府(其實也就是其他納稅人)承諾,你的房屋一旦被大水沖毀,它將給你彌補損失,那麼你想在一片水災頻仍的土地上自由建房,政府會由著你自作主張嗎?一面是「公平分配」的呼聲甚囂塵上,一面是政府對個人決策的干預越來越多,二者可謂攜手並進,這並不令人感到意外。
人們自己做主自己決策,並且自己承擔其大部分後果,這種體制佔據了美國歷史的大部分時期。正是這種體制,激勵著亨利·福特家族(Henry fords)、托馬斯·愛迪生家族(Thomas Alva Edisons)、喬治·伊斯特曼家族(George Eastmans)、約翰·洛克菲勒家族(John D. Rockefellers)、詹姆士·潘尼家族(James Cash Penneys),他們在過去的兩個世紀里使我們的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樣是這種體制,也激勵著其他人,他們願意為這些發明家和工業巨頭所開辦的風險企業提供風險投資。當然,這一過程中有許多人都失敗了,可能失敗者比成功者要多,而且他們名字也為人所遺忘。不過,大多數失敗者不是看不明白,他們也知道自己是在冒險賭一把。不論他們是成功還是失敗,只要他們肯冒風險,整個社會便由此獲益。
這一體制給我們帶來的最大好處,便是產生了新的產品和服務,或是產生了生產產品和服務的新途徑,或是大範圍地配置這些產品和服務的新方法。如此一來,整個社會財富增長了,人民大眾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雖然那些富有創新精神的發明家、工業巨頭的財富也會增加,但與整個社會的財富增長相比,後者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亨利·福特本人確實發了大財,但整個國家也因此擁有了更加便宜、更加可靠的運輸手段,擁有了從事大規模生產的技術手段。而且在許多情況下,他們的個人財富最終還是造福於整個社會。美國有難以計數的私人慈善機構,洛克菲勒基金會、福特基金會、卡內基基金會,不過是其犖犖大者。大量私人慈善機構的興起,正是因為美國的體制長期以來秉承了「機會平等」和「自由」的理念;直到晚近,人們對「平等」、「自由」的理解才偏離了其本來的含義。
僅舉一例,便可一窺19世紀和20世紀初期美國慈善運動勃興之風貌。海倫·霍洛維茨(Helen Horowitz)在一本描述「19世紀80年代至1917年芝加哥文化慈善事業」的書中寫道:
19世紀末20世紀初,芝加哥這座城市呈現出種種彼此矛盾的發展趨向:它既是一個商業中心城市,工業社會的各種基本商品都在此交易;同時它也是一個文化事業蓬勃發展的城市。正如一位評論員所說,「芝加哥是一個奇怪的城市,可謂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並存」。
芝加哥文化事業發展的一個突出表現,便是19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早期,建立了一批赫赫有名的文化機構。如藝術學院、紐伯利圖書館、芝加哥交響樂團、芝加哥大學、費爾德博物館、克瑞爾圖書館……
這些機構是芝加哥出現的新事物,不管其成立的最初動機是什麼,它們大多是由一批商人和企業家來組建、維護和管理的……儘管是由私人贊助和管理,但這些機構都是為整座城市設計建立的。其領導班子致力於文化慈善事業,使其不僅僅滿足個別人的藝術或學術追(對這些力量他們無法控制),另一方面也充滿理想主義的文化情結,把博物館、圖書館、交響樂團、大學等文化機構視為滌盪凈化城市風氣,促進城市文化昌明的手段。
當然,慈善活動絕不限於建立文化機構;正如霍洛維茨在另一處寫道,(慈善活動)「是一種多層次的全面勃興」。而且,慈善事業興盛之處,也絕不限於芝加哥一處,霍洛維茨還說「芝加哥可說是美國的縮影」。在文化慈善事業發展的同時,其他慈善活動也廣泛展開。芝加哥市在簡·亞當斯(Jane Addams)的主持下建立了美國第一所貧民講習所——赫爾講習所,對窮人進行文化教育,並幫助他們解決生活中的困難;之後,這種講習所在美國各地迅速建立起來。除此之外,醫院、孤兒院等各種形式的慈善機構也紛紛建立。
實行自由市場體制與追求各種社會、文化目標之間並不矛盾,自由市場體制並不妨礙人們同情那些不幸的人,不管是以哪種方式同情。只要體現了人們幫助窮苦人的願望,任何形式皆可,可以像19世紀那樣開展私人慈善活動,也可以由政府出面對其給予幫助,當然,後者日益成為20世紀的主要形式。不過,各種政府援助形式之間的差異可能極大,以下兩種形式便是一例:第一種是,我們當中90%的人同意政府向我們課稅,以此來幫助那10%的社會底層人民;第二種是,我們當中80%的人投票通過,要求政府對那10%的社會上層人士課稅,以此來幫助那10%的社會底層人民,而這正是威廉·格雷厄姆·薩姆納(William Graham Sumner)所謂「由B和C共同決定D應當為A做些什麼」的著名案例。就幫助那些不幸的人來說,第一種方法可能明智也可能不明智,可能有效也可能無效,但它和機會平等與自由地信念還是不矛盾的。但第二種方法,卻是在尋求結果平等,與自由是完全對立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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