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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女子「回娘家」沒那麼簡單(下)

夫妻雙雙回女方老家長住,陪伴女方父母養老,猶如女兒從未結婚,而女方家中還有兄弟健在——請問這樣的情景發生在什麼年代?

不要告訴我答案只有「現代」。在女性地位相對較高、社會文化相對包容開放的唐代,即使是最為講究禮法門風的頂級名門——「七望五姓」之范陽盧氏家裡,如果已婚女兒發一條「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給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的朋友圈,親友們也是樂意點贊的。

唐憲宗元和十二年(公元819年),沐浴著「元和中興」的艷陽,殿中侍御史內供奉、賜緋魚袋、知河中度支院盧逵的女兒盧氏與劉尚賓結婚了。盧氏是盧逵的次女,大名不詳。按當時的習俗,應該被人們稱為「(盧)二娘」。但她其實是盧逵正妻——潁川陳氏夫人所生的第一個女兒。因此,母親陳氏十分鐘愛她,絲毫不受重男輕女思想的影響。(註:相關墓志銘原文截圖附後,供參考。)

盧氏在充滿愛和溫暖的環境中長大,養成自信健康的個性,擁有完善的「愛」的能力。她天性孝順友愛,又絕不死守教條,對於 「古者女子出嫁曰歸,移天事夫」、「徒來生處卻為客,今日隨夫始是家」之類的陳規陋習視若無睹,結婚之後一如既往地關心娘家,對自己的親生父母和丈夫的父母一視同仁;同時,與丈夫劉尚賓的相敬如賓,感情和順。

除了母親陳氏的熏陶,盧氏似乎還傳承了外祖父倔強果敢、雷厲風行的強勢性格。她的外祖父正是唐代宗時期的名臣,陳少游。

唐 安元壽墓 《捧包裹女侍圖》

陳少游,博州人,從渝州南平縣令起步,官至淮南節度觀察使、檢校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卒於唐德宗貞元元年(公元785年,死後追贈太尉)。妥妥的正國級高幹,令女婿盧逵、外孫女婿劉尚賓望塵莫及。

大曆十一年(公元776年),奉唐代宗詔,淮南節度使陳少游會同淄青節度使李正己討伐不服從朝廷號令的汴宋留後李靈曜,於當年十月與淮西節度使李忠臣、河陽三城使馬燧合兵擊敗李靈曜,迫使李靈曜入城固守。最終,李靈曜兵敗被俘,押送京城處決。

【《資治通鑒唐紀第43》原文:李靈曜既為留後,益驕慢,悉以其黨為管內八州刺史、縣令,欲效河北諸鎮。甲申,詔淮西節度使李忠臣、永平節度使李勉、河陽三城使馬燧討之。淮南節度使陳少游、淄青節度使李正己皆進兵擊靈曜……冬,十月,李忠臣、馬燧進擊靈曜,忠臣行汴南,燧行汴北,屢破靈曜兵;壬寅,與陳少游前軍合,與靈曜大戰於汴州城西,靈曜敗,入城固守。】

唐德宗建中二年(辛酉,公元781年),淮南節度使陳少游派兵進攻海州,迫使叛將王涉投降,把海州歸還朝廷;

【《資治通鑒唐紀第43》原文:甲申,淮南節度使陳少游遣兵擊海州,其刺史王涉以州降。】

唐 永泰公主墓 仕女圖(圖片由乾陵博物館提供)

次年,陳少游一度收復叛亂的海、密二州;同年,因天下多事,朝廷財政緊張,陳少游毫不顧忌民眾反彈的壓力,主動上奏,將本道稅賦每千增加20%,推動德宗詔令全國各道依照淮南道的先例加稅,並將鹽每斗增加100錢。

【相關史料:1、《舊唐書列傳第76》原文:及朝廷多事。奏請本道兩稅錢千增二百。因詔諸道悉如淮南,鹽每一斗更加一百文。2、《資治通鑒唐紀第43》原文:淮南節度使陳少游奏,本道稅錢每千請增二百。五月,丙戌,詔增它道稅錢皆如淮南;又鹽每斗價皆增百錢。】

陳少遊行事大膽、不計後果的個性在建中四年(783年)發揮到極點。這一年,他率兵進伐李希烈叛軍,屯守盱眙,聽說朱泚發動涇原兵變、佔領長安、德宗被迫出逃的消息,於是返回廣陵,修繕工事和武器,在江北舉行三千人的大閱兵,為平叛作準備。鹽鐵使包佶打算給京城送去八百萬財帛。陳少游認為,朱泚叛軍仍竊據京城,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收復,決定攔截這筆巨款。從後來唐德宗對此事的評價看,陳少游的目的是補充軍費,防止財帛被叛賊盜用。但在事發當時,包佶無法理解他的舉動,極力反對。陳少游的態度非常強硬,居然要殺包佶。嚇得包佶把妻子藏在案牘中,緊急渡江逃跑。他拋下的錢財,陳少游照單全收,還順手接收了三千名守財士卒。

【相關史料:1、《資治通鑒唐紀第45》原文:淮南節度使陳少游將兵討李希烈,屯盱眙,聞硃泚作亂,歸廣陵,修塹壘,繕甲兵……少游發兵三千大閱於江北……鹽鐵使包佶有錢帛八百萬,將輸京師。陳少游以為賊據長安,未期收復,欲強取之。佶不可,少游欲殺之。佶懼,匿妻子於案牘中,急濟江。少游悉收其錢帛。佶有守財卒三千,少游亦奪之。2、《舊唐書列傳第76》原文:上曰:「少游國之守臣,或防他盜,供費軍旅,收亦何傷。」】

唐 周昉 《簪花仕女圖》(局部)

剛者易折。陳少游最終也是死在自己剛烈的個性上。壽州刺史張建封上奏朝廷,質疑他暗通李希烈叛軍。陳少游憂憤成疾而亡。根據其身後所獲得的哀榮來判斷,張建封的上表實則並未動搖唐德宗對陳少游的信任。可是人死已不能復生,徒然令人百感交集。

【《舊唐書列傳第90》原文:建封乃具奏少游與希烈往來事狀……車駕還京,陳少游憂憤而卒。】

有這樣一位性格、人品極富爭議性的外祖父,盧氏表面溫柔賢惠,血液中卻涌動著固執己見、我行我素的基因,是家庭生活的主導者。在「歸寧」——回娘家的問題上,她也堅持自己的主張。

盧氏的丈夫劉尚賓先任武功縣丞,後升為揚州海陵縣令,做到正處級幹部。不過,他的官運似乎也到中層幹部為止,從此原地踏步。之後,或許是大徹大悟,抑或是扛不住妻子盧氏的軟硬兼施,劉尚賓辭去官職,結束職業生涯,跟隨妻子歸寧盧家——不是一般的歸寧,是長期歸寧,奉養岳父母。

【墓志銘原文:夫人從人之後,心不離家,夫官秩罷,兩遂歸寧,奉養慈親,如在室焉。】

在那些美滿團圓的日子裡,盧家父母一定笑口常開、精神煥發吧!

然而,兒女終究要目送父母的背影越走越遠,無可奈何。

母親陳氏去世了。

盧氏悲痛欲絕。按照墓志銘的說法,這損害了她的健康。

唐文宗大和5年(該年號又作「太和」),公元831年,信仰佛教的盧氏病逝於泗州開元寺,享年僅35歲。她是在寺院禮佛時突發急病去世,還是在病重後進入寺院安祥地等待最後時刻?墓志銘沒有明確記載。我猜測是後者。

弟弟盧澗為她撰寫了《唐前揚州海陵縣令劉尚賓夫人范陽盧氏志銘》

全文見下圖

其實,唐代女性的生活面貌在這個朝代的孕育時期就流露出些許徵兆。那時,某位小新娘一次貌似平常的歸寧,竟隱藏著李唐勃興、取代隋楊的密碼。

隋末大業九年(公元613年),唐國公李淵16歲的次子李世民與已故右驍衛大將軍長孫晟的小女兒、13歲的長孫氏完婚。婚後,長孫氏歸寧位於隋朝首都大興城「永興里」的娘家。由於父親去世後,長孫氏與母親高氏、同母兄長孫無忌一起被異母兄長孫安業逐出家門,所以她的娘家實際上是舅父高儉(字「士廉」)的宅邸。

童愛玲版長孫皇后

歸寧當天,高家的妾室張氏在長孫氏居住的房舍外面看見一匹大馬的幻影。馬高二丈,鞍勒俱全,栩栩如生。張氏大為驚懼,把事情告訴高儉。高儉請人占卜。卦象顯示:「女處尊位,履中居順也。此女貴不可言。」

【《舊唐書·列傳第一 后妃上》原文: 隋大業中,常歸寧於永興里,後舅高士廉媵張氏,於後所宿舍外見大馬,高二丈,鞍勒皆具,以告士廉。命筮之,遇《坤》之《泰》,筮者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牝馬地類,行地無疆。變而之《泰》,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象》曰:後以輔相天地之宜而左右人也。龍,《乾》之象也。馬,《坤》之象也。變而為《泰》,天地交也。繇協於《歸妹》,婦人之兆也。女處尊位,履中居順也。此女貴不可言。」】

這必定是有史以來最具傳奇色彩、最成功的一次歸寧。

然而,要論浪漫,這場預兆大唐盛世的歸寧還是不如後世另一個女子的經歷。後者的歸寧造就了一句流芳百世、至今無人可以超越的千秋情話。

五代十國時期,吳越王錢鏐的正妻吳氏每到春天必然歸寧臨安。錢鏐雖然另有陳氏、胡氏、童氏、李氏、鄭氏等妾婦,也與他們生兒育女,但最為愛重的仍然是妻子吳氏。某年春天,吳氏歸寧,直至春色遲暮、陌上花開也不見回來。錢鏐很想念她,寫了一封家信寄去,含蓄地傾訴相思之苦:「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田間阡陌花兒都開了,你可以慢慢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要瘋了)……」

吳氏一生與丈夫錢鏐生育兒子13人……

貞明五年(公元919年)冬十一月,吳氏薨逝,享年六十二歲,謚號「庄穆夫人」。

【《十國春秋》原文:夫人每歲春必歸,衣錦軍以為恆。武肅王語之曰:「陌上花開,可緩歸。」時人用其語以為歌曲,至今傳之。天寶十二年薨,年六十二,謚曰庄穆。有子十三人。】

伊人已去。但是,「陌上花開」,還有它所寓意的愛情,卻在人們不厭其煩的傳唱、模仿,樂此不疲的追求中,得到了永恆的生命力。

在吳氏之後,女性歸寧故事中傳奇、浪漫的顏色彷彿越來越稀薄,灑下點點滴滴,都是離愁別恨。

公元1308年左右,一位名叫「蕤」的女子歸心似箭。她攜帶幼小的兒女,搭乘一葉孤舟,沿江而下,回到朝思暮想的父母家。

(寒食歸寧圖,描繪了女子在寒食節回娘家的情形。清代袁江繪)

她的父親是元代著名文學家,官至翰林學士承旨、集賢大學士的姚燧(字「端甫」、號「牧庵」),元成宗、武宗兩朝實錄的主修者。久別重聚,父女、祖孫、親人之間有說不完的話,訴不盡的情。

可是,分離的時間長得好像一不小心就過去半生,而團聚的煙火每每絢爛一瞬就歸於寂滅。不知不覺,姚蕤的歸寧時間已滿,即將再次攜幼登舟,溯流而上,返回襄陽夫家了。

她放心不下老邁的父母,又不得不離開,一步三回頭,淚如雨下,濕透了衣襟。

姚燧內心也捨不得女兒和外孫們,但有什麼辦法呢?不如安慰女兒,讓她少些牽掛,放心回夫家,各自珍重,後會有期……

姚燧強顏歡笑,揮毫寫下一首《小重山?蕤女歸寧還襄陽》,慰勉女兒:「雖說父親我七十歲了,到了古人所說的『古來稀』年齡,身體卻還硬朗著呢!路程不是問題,我能走動,將來可以去襄陽看望你們。你不要哭了啊……」

江渚蒹葭白露晞。雲間渾未有、蚤鴻飛。人情難在別庭闈。攜諸幼、孤艇溯流歸。七十古來稀。乃翁筋力,尚未衰微。峴山不是遠相違。猶能往、清淚莫沾衣。

——歸寧難,離別恨,慈父心,父女情,滿溢在這首《小重山?蕤女歸寧還襄陽》的字裡行間。

晚清,如皋才女范貞儀(字「一柏」)家四姑難得歸寧一次,見到家人卻哽咽難言,只是頻頻落淚。是否在夫家受了委屈?親人還來不及細細詢問,四姑就因某件急事匆匆告別。下一次相聚,更不知在何月何日。

范貞儀滿懷惆悵,填一闕《點絳唇》宣洩心中的憾恨:

「四姑偶得歸寧,又急告別,作此寄恨——暫得歸來,無言清淚頻頻墮。殘妝界破。說著如何過。且再遲遲,莫畏更樓鎖。須知么。霜摧雪裹。惟有君和我。」

日後,范貞儀和同縣貢生高纕結婚。她將對四姑的哀愁有更為真切的體悟。

類似以歸寧為主題、情詞凄婉悲傷的詩詞還有很多。

在我們這一代,基本已經沒有「回娘家」的概念了。這是社會進步的一個細微而深刻的表現。任何人也不能阻擋現代女性與親生父母團聚。只要物質條件允許,人們可以自主選擇與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僅就這一點而言,我們的時代也確實是迄今為止最好的時代吧。

參考資料:《全唐文補遺》、《舊唐書》、《資治通鑒》、《十國春秋》等。

作者介紹:細雨絲竹,又名淺樽酌海、井飛鳥,南京大學法學院畢業,金融從業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據癖。主要作品包括長篇小說《神探王妃》、長篇歷史散文《魚玄機》(筆名「淺樽酌海」,已簽約出版,繼續創作中;前者部分連載於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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