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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文/姚善一

潘君諾先生(1907-1981)以花卉蟲草畫作而知名,然而也是一位幾近湮沒不聞的畫家。他是一位非常強調寫生的畫家,每學畫一種花、一種蟲,他總先畫雙鉤,形模於微妙,合與天造而厭於人意;後用厾筆,變化於無形,理無不入而態無不盡。

近日,由姚善一、姚之盈編輯的《潘君諾繪畫藝術·續編》在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10月19日,「潘君諾畫展——暨《潘君諾繪畫藝術·續編》首發」又將在上海福州路藝苑真賞社舉行,「澎湃新聞·藝術評論」特刊發姚善一先生的紀念與回憶文章。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潘君諾先生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菜花蜜蜂》1965年

潘君諾先生(1907-1981),名然,晚年號然翁,祖籍江蘇丹徒。卒業於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先後入鄭午昌、趙叔孺、陳半丁諸師門牆,曾為蜜蜂畫社、中國畫會、中國畫人協會、中國美術工作者協會成員,以花卉草蟲、人物造像和指畫三絕聞名於畫壇,尤以寫意草蟲開宗立派。

1955年第二屆全國美術展覽會、1956年第二屆全國國畫展覽會展出先生花卉草蟲小品,「北齊(白石)南潘(君諾)」之譽鵲起。

1983年(先生去世後第二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刊行《潘君諾花蟲小品集》;2012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刊行《潘君諾寫意草蟲藝術》;2013年,列為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文化藝術資助項目的《潘君諾繪畫藝術》,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刊行,並於藝苑真賞社舉辦潘君諾畫展。

卓爾超奇的寫意草蟲

鄭逸梅先生在《題潘君諾畫冊》一文中寫道:「在昔賢論畫,謂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人以為難,而丹徒潘子君諾卻優為之,其超軼儕輩也何如?潘子雅擅花卉,花卉以蘭竹為難,潘子又優為之,拂楮吮毫,頃刻立就,往往疏逸冷雋,氣韻自然,其超軼儕輩也更何如?余曾見其繪紫藤,牽枝糾葉,以草書法寫之,有似張旭當年之濡墨;見其繪牡丹芙蕖,擢秀敷榮,掩潤華湛,極翠嚲紅酣凌波出水之致。蓋流露靈府,滌盡塵埃,寓有法於無法之中,寫色香於色香之外,沉浸穠郁,意趣磅礴,令人莫測其所以;且無論春卉秋芳,輒點綴一蜂一蝶,入妙造微,栩栩欲活;信筆所之,萬類由心,不屑隨人步趨,純以造化為師,洵足奪標藝苑,拔戟自成一軍者矣。」

鄭逸梅前輩對潘君諾先生的花卉、草蟲有精闢的評述。本文擬更多地談談潘先生「自習獨創」的寫意草蟲(尤無曲語)。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萱草鳳蝶》 1965年

潘君諾先生齋稱蟲天小築、繭蛻齋、演雅樓。三個齋名都與蟲有關:「蟲天」,擷自莊子《庚桑楚》篇「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句,言百蟲能各適其自然之性。「繭蛻」,蛹蜷繭伏,蟬蛻蛇解,意在游於太清。「演雅」,推衍《爾雅》(《爾雅》省稱「雅」,中有《釋蟲》篇),潘先生所作七律詩中有「雕蟲小技壯夫恥,涪翁(黃庭堅)博物君子宜」句,應是齋館「演雅樓」的註解。

草蟲雖微細,《詩經》比興,亦加寓意。自茲以降,歷代畫界多有名流。畫史上有曾雲巢「不知我之為草蟲、草蟲之為我」之說,潘君諾先生又何不若此?更有趣的是,潘先生竟能模聲蟲語,作蟲語交通,比前人更勝。逗蟋蟀不用絲草,而引之以聲。晚年的潘先生畫蟲時,也常有不期之聲,弟子聞蟲鳴便四處張望尋找,他卻一臉無狀地說:「聲音是我嘴裡發出來的。」逗得弟子大笑。先生在畫上題及「余兒時喜蓄蟋蟀,愛其鳴聲而不使斗也」。其童年對草蟲痴頑如此。古稀之年猶潛心於蟲,見有「叫哥哥,山東產,每年屆時有出售者,對其生活情況尚需研究」的題句,真不倦於孜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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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冠螳螂》 1967年

潘先生有詩錄其對草蟲生態積精蓄神的觀察:

「雕蟲小技壯夫恥,涪翁博物君子宜。

或遊園圃觀栩栩,或聞蟋蟀蹲東籬。

遺蛻曲懸視彷彿,翅羽夾冊瞻其奇。

花房草徑廣搜索,輕墨淺彩任吾為。」(1971年,題《蟲天小築畫冊》)

潘先生諳熟蟲性。有弟子陪先生在靜安公園散步,忽然,先生將手伸入花叢,抽出手時,弟子驚訝地發現一隻蟈蜢已在他掌心之中。不想目力衰退的老人舉步蹣跚,但出手竟如此敏捷。潘先生就著手中的蟲,與弟子講解蟲的頭、胸、腹、須、翅、足。說完後,他攤開手掌,讓蟈蜢自行遁去。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金蓮粉蝶》1965年

潘先生在上海美專時(1927年-1930年),曾臨摹宋元以來歷代名家的人物、花鳥、草蟲作品,更著意揣摩孫龍、居廉、新羅山人等草蟲佳作。有一次,我告訴先生在博物館看到新羅山人所畫的蜜蜂,先生隨即說出新羅山人是如何畫的。可見他早年對古人的草蟲所下的功夫。潘先生結識昆蟲學家尤其偉時(1936年),獲贈一部日文版昆蟲圖錄,雖歷經40餘年種種變故,但此書一直保存至終。只不知何時何故已成殘本,封面、封底無存,內頁也只存第9頁至第318頁,故不知其書名。

師物為原本,摹古是借鑒,貴在寓目得心。據經而從事,不隨人步趨,意在砉然啟關。潘先生由對草蟲的深識,到意象的提煉,進而變化為墨韻色相,體現為用筆;由工而寫,趨向野逸高雅,更多地採用「沒骨法」畫草蟲。此種化度貫穿於潘君諾整個草蟲寫意生涯,形成自己的面目。

寫蟲之難,難於取捨。寫形不能取捨,或謹毛失貌,或狂怪失真。潘先生將妨礙筆墨表現力的非主要徵狀,如蜻蜓剛毛狀細微的觸角,如蝴蝶過多過雜的斑紋、斑點等,盡多捨去;重要的特徵、富有表現力的色彩紋點,如天牛觸角的節狀,如黃脊蝗翅上的斑點,一定留取,甚至強調。因而他筆下的草蟲,不是恣意鹵莽的「非蟲」,也不是面面俱到的標本,而是有特徵、有生氣的寫意。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芋艿灶馬》 1965年? 吾鄉俗名錢駝子,跳躍甚高,潮濕地區時時有之。為石麟兄作。潘然並題於海上。

寫蟲之難,難於筆墨。用筆須一筆一個結構,要見筆、見墨(色)、見意、見方圓,草蟲具有的目、科、種等細微特徵,皆能點剔而成。無論工細點簇,筆墨間神與趣會;無論俯仰向背,皆合於透視規律。至於刻意工巧,不知筆墨之道,此無可論。

寫蟲之難,更難於寫心。寫其形,必傳其神,傳其神,為寫其心,惟妙悟方不失其真。潘先生畫瓢蟲,可掬的是其「憨巧」:爬行時的瓢蟲,鞘翅合閉如球狀,頭上探出的觸角一直一曲,短小的六足在如球的硬殼下前伸後蹬,笨拙中透出捷巧。而飛行中欲停息的瓢蟲,一對鞘翅將合半翕,鞘翅下的一對膜翅扇動漸弱而呈黑影,圓圓的身軀增大了一倍,似難以承托自身之重,而觸角直探如顧,足肢前屈後伸,皆已早作控於花葉的準備,笨重中愈見精巧。潘先生筆下,蚱蜢有騰趠之勢,螳螂有攫物之貪,蟋蟀有振旅之雄,至於蚊蟻雖小也各具情性,生態的蟲已靈變為妙奪造化的蟲。

蟲大多有翅,尤其是蜂、蟬、蜻蜓的膜翅,飛則靈動,駐則透明,以翅稱絕的佳作迭出於草蟲畫史。前賢任伯年畫蜂,前後翅合成扇狀,翅翼振動漸淡漸虛,彷彿若有聲,齊白石繼之。潘先生惜扇狀之翼似有沉重之憾,而另闢蹊徑。

潘先生畫蜂,為其標誌。此栩栩欲活在於四翅,用清水點出蜜蜂四翅,淡墨分剔翅根,水墨渾化漸虛漸無,而前後翅分明;濃墨點後足,沁翅洇化,後足因與後翅洇化若有腿毛,若攜花粉而隱約翅下,如此微薄的膜翅在他的筆下竟有這麼多的蘊含。此種表現方法,具收穫滿載之意,又不失嗡嗡振翅之輕盈。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銀藤花蜂》 1970年

潘君諾先生工於花卉、蔬果,一經蟲豸點綴,更覺勃勃生意。蟲雖小,卻是點睛之筆;見其大,妙在匠心別具。畫蟲者常恐蟲之微不顯於畫面,或傅色亮麗,或置之畫面空處,此為常法。潘先生不落舊套,不入時蹊。其寫《捕蚊圖》,蜻蜓掠翅,將觀者視線引向其下方:一蚊惶惶,不逃明眼。此是曲暢之筆。蟲有保護色,綠蚱蜢隱於青草間,蟲草一色,如何尋得?先生於蟲腹淡抹紫朱,一泄天機。此是無藏之心。潘先生寫《墨荷豆娘》,荷花雙鉤,荷葉潑墨,豆娘橙紅;豆娘不飛旋於大片空白處,卻躲於墨葉下的草莖上,先生謂之「別有洞天」。

大幅難,難於紛紛紜紜,難於其中細細微微的蟲。我曾見潘先生大幅紫藤,牽絲攀藤,草書氣骨,葉舒自由,漢隸風韻(先生謂我,畫大幅得益於青海畫布景);畫上數蜂,有駐息於花上,有飛掠於藤葉間,居然比大片的花、葉、藤還要「扎眼」,更添亂於紛紜。

人皆視畫手卷為畏途,而潘先生信筆為之,動與古會。我於庄正先生處見其所藏先師《花卉蔬果草蟲長卷》長達4米余,畫有四季花卉十種、蔬果十種、草蟲四種;還有《花卉草蟲長卷》長3米余,畫有四季花卉七種,草蟲十三種。畫面由蟲串聯花卉,跌宕起伏,疏密有致。

小品亦難,難於經營,難於小中見大。潘先生小品居多,奇思異想,洒洒落落。《山雨欲來時》(19×27cm),畫面左上柳葉從風,款壓右下,而佔據畫面大部的是姿態各異的蜻蜓,兩隻盤旋於中,兩隻由外入內,如此之小的畫頁卻不覺絲毫壅塞。《蛛網添絲》(19×26 cm),畫面左上蛛網疏布,右下大篇題款,唯有中間一蜘蛛倒掛,才將蛛絲引向右,又將蛛網織向左。畫面空靈卻有路遠思(絲)存之重。《兒時》(22×28cm),一石橫卧於畫面下方,長款橫題於畫面上方,此是章法之忌,然先生虛石左而實其右,於石右處出秋草、點苔痕、押朱印,石棱右上再踞一蟋蟀,布局險奇。

中年至晚年為潘先生創作的主要時期,他致力於花卉、草蟲畫,只偶作翎毛、造像。

潘先生所作蜂蝶蟬螽等,種類繁多,甚或蚊蠅蟻黽,亦無所不為。他曾和唐雲先生有過一回玩笑打賭:唐雲先生畫出多少種花,他就上添多少種蟲,居然有勝算。其身後出版的《潘君諾花蟲小品集》中所畫的一些草蟲,編輯得延請昆蟲研究所的專家釋名。我收集到潘先生所畫草蟲有30餘種(見《潘君諾寫意草蟲藝術》一書),如此眾多之蟲,能如此出神入化,前人所未有。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紫藤花蜂》 1965年

潘先生的草蟲由工筆而兼工帶寫,由小寫意而大寫意,或雙鉤,或點厾,各有生機;或沁墨,或破筆,心意自恣;更有以指隨手點抹,象外生意,使得他在中國畫寫意草蟲門類絕倫超奇,開宗立派。

妙筆傳神的人物造像

1947年出版的《美術年鑒》記載:「(潘君諾)工花卉,設色明凈,筆姿放逸。自去歲北游幽燕,作風漸趨濃重,寫點景草蟲,天趣盎然。尤擅寫真,白描勾勒,以西法速寫出之。為曾鯨、焦秉貞二派之後,另闢蹊徑,頗為時人推重。」

潘君諾先生在燕京時,特去謁見年已84歲的黃賓虹師,並為作肖像。黃賓虹在饋贈的山水畫上題:「余與君諾道兄別十餘年矣,近晤於故都,見其學誼孟晉。因為余寫小像,雅健似明賢,無作家習氣。今將南旋,撿拙筆以贈行,聊博嗢噱而已。」

潘君諾先生在上海美專就讀時,得黃賓虹師親授,黃賓虹前輩以畫家的敏銳目力、學者的厚重素養和師長的深識前瞻評價潘先生的寫真「無作家習氣」,傳神「雅健似明賢」。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潘君諾自畫像1944年,38歲時作

潘先生初入上海美專時隨俄國畫師習西畫一年,而其人物造像並未採用西畫表現明暗的技法和巍坐屏息的畫像方法,而是以熟想默識的傳神,參以速寫的簡而意足,施以傳統的白描勾勒,所以,高存道(1876-1960)稱潘君諾的人物造像「此海上所僅見者」,謂其造像「然也奮起點染新,古法傳真間期世」。「新」是指新徑另闢,率略簡易,精而造疏,至於要旨而不蹈襲前人,落落數筆已丘壑自現;「古」是指歸於古雅,風神氣韻,至於理趣而不刻意狀貌,形似之極而得意于丹青之外。

在吳眉孫(1878-1961)先生1940年的題跋中,可見當時潘君諾寫真盛況:「一日在秦嬰盦坐上,(潘君諾)為予寫科頭小像,頃刻便成,形韻兩得。數月間,遍畫群賢,一一妙肖。蔡巨川(1900-1974)為鐫『每逢佳士必寫真』小印相貽。嬰盦謂,其人其技足與何阿黑並傳藝林。」

此時的潘君諾先生已名重海上,姚蔭達(1871-1944)先生的詩中寫道:「潘郎潘郎早擅場,行見藝林名大噪。一紙千金價未高,踏穿門限跡難掃。」

潘先生作肖像,往往交談於動筆前,意在待其言笑流溢,發見本真性情,而後可以會心,一得佳思,亟運筆墨,放筆如在筆底。故其造像神完氣足。此可見於仇埰(1873-1945)的記敘:「君諾仁兄先生工花卉、翎毛、草蟲,並精畫像。點筆傳神,惟妙惟肖,均有聲於時。近(1940年冬)遇於同社至友午昌鹿胎仙館畫室中,相與傾談,歡然如故。次晨,為埰鉤小像,極肖,因訂神交。」

1956年,潘先生為冒鶴亭(1873-1959)寫照,此前曾二趨其寓所,未竟。究其因由,恐冒時任上海市文管會顧問,忙於政務,潘未能靜而求之。時隔一年半,至三赴乃成,並添寫唐雲像。此所謂形不開而神不現,故為之三赴。冒鶴亭作《丹徒潘君諾為余寫像,唐雲補景。復依樣再畫二幀,一贈唐雲,一自留,而索餘一詩,賦二十八字》,詩云: 「京江張(夕庵)顧(子余)畫無倫,猶遜松原善寫真(六瑩堂藏蔡松原合畫家葚原上舍及其己像為漁樵圖,余有摹本)。團扇家家吾不稱,蓮巢喜見姓潘人。」

洪丕模在《回憶潘君諾師》文中詳述潘先生人物造像的整個過程:「一次,他給家父畫像。畫像之前,先是在交談中靜默觀察,捕捉形神,如此醞釀了好幾個星期,遲遲沒有落筆。忽然一次他讓家父明天去他家裡,屆時他讓家父擺好姿勢,提起眉筆,又端詳一會,大概只十多分鐘,家父面戴銀絲邊眼鏡的清淑容貌,就被細筆勾勒,神情活現地捕捉到了尺頁上面。接著是家父可以自由活動了,這時,只見他刷刷幾筆,讓畫面的家父穿上了一件長衫,然後又在他的手裡添上了一柄風雅的鵝毛扇。最後在畫面右上角略綴紫薇。」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梅》1962年? 欲寫梅花憶舊遊,史公祠畔說揚州。卅年不到邗江路,未識而今仍在不。壬寅秋九月,為元章學兄寫,即正。君諾並題。

傳神寫照,不曰形曰貌,而曰傳神,因神出於形。潘先生善細察,著眼於對象不經意間流露的神態,故其肖像造妙入微,各極其變。

我於李學殊先生處見潘君諾先生1945年所寫的《茗仙老伯遺像》。此畫為潘君諾造像,劉伯岩寫衣褶,尤無曲補景。畫中的茗仙老伯,雙頰瘦削,氣象倔強,雙目炯炯,凝情定志。用筆處輕重恰合,秀骨珊珊,不可移易;傅色處淡雅融合,清神奕奕,凹凸磊落;無模糊著跡之弊,呈顯豁朗爽之心。

我於陶為衍先生處見潘君諾先生1963年所寫的《冷月先生前輩六十九歲造像》。陶冷月(1895-1985)先生已步入老年,卻華潤之致。此造像形其形逸逸淡痕,折皺雖嵌,卻具發越之象;色其色和泰縱腴,氣血蘊肌,獨得圓融之妙。最妙在老目神淺,眼梢旖旎,載笑載言,可近之情流溢於眉睫之間。最活在毛髮,發拂淡青,髮際沁墨,此蒼茫清峻,此靈變之機,雖顧(愷之)、陸(探微)弗能。

吳待秋(1878-1949)先生詩贈潘君諾,以黃荃、徐熙、李龍眠三大古代畫家相喻,「以志讚歎」。詩云:「活色生香莫比倫,荃熙或者是前身。白描兼有龍眠筆,寫出廬山面目真。」

吳待秋先生金石書畫兼長,尤工山水、花卉,間作人物,與吳湖帆、吳子深、馮超然合稱「三吳一馮」,又與趙叔孺、吳湖帆、馮超然並為「海上四大家」。他與潘之老師趙叔孺先生平輩齊名,又年長潘二十九歲,卻以「道兄」相稱,既是讚許獎掖,亦可見潘君諾先生已嶄露頭角於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畫壇。詩跋中寫道:「君諾道兄工花卉草蟲,尤擅傳真。比來滬瀆以小冊為余寫照,不渲染,不設色,隨意數筆,神情兼得,真絕技也。」

從難求變的指頭丹青

我在撰寫《潘君諾先生藝術年表》時,拜訪請益於王中秀先生。王老師熱情地接待我,並找出他收藏的潘君諾指畫《絲瓜草蟲圖》讓我拍攝。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秋圃》 1972年 壬子年秋九月,君諾寫。

此畫設色,寫於1972年。入眼只見暢快如潑的大篇厾葉,有枯有榮,明暗相襯;葉間藤蔓繾綣,粗藤跌宕邁越,細蔓似續非續;彎直老嫩藤的絲瓜,綠玉簪花,出於藤葉;黃花上有絡緯,綠葉上有瓢蟲,另有花蜂一群相聚。葉之色,赭墨、石綠、汁綠諸色渾淪,有滃然而雲之妙;藤之勁,枯濕縱逸,有兔起鶻落之疾;瓜、葉上的勾筋,刻削蒼勁,直逼青藤之骨力,透露出不願墨守成法的創造精神。

我所能見到的潘君諾指畫,皆畫於辛亥(1971年)至癸丑(1973年)間,沒見到早於此期的指畫。

潘君諾先生的指畫是否承教於潘天壽師,無從得知。1927年至1930年,潘君諾在上海美專學習期間,潘天壽在該校任教,但未見師生二潘的指畫。從潘天壽師戊子秋所作指畫《磐石墨雞》(1948年)題跋「示作指畫已三年多,偶然著墨荒率殊甚……」來看,潘天壽1945年始以指畫示人,而此時及以後,師生二人動如參商,行蹤不見有交集。但潘天壽受迫害致死是1971年,而所見潘君諾最早的指畫也是1971年,這是否是對業師的一種緬懷?

潘天壽先生在《聽天閣畫談隨筆》中論述指畫:「予作毛筆畫外,間作指頭畫,何哉?為求指筆間,運用技法之不同,筆情指趣之相異,互為參證耳。運筆,常也,運指,變也,常中求變以悟常,變中求常以悟變,亦系鈍根人之鈍法歟!」

潘君諾先生在指畫《絲瓜草蟲圖》上題道:「余從事於筆墨五十餘載,每欲思變終不得其法。壬子新春,中秀持紙索畫,試以指為之,頓覺豁然而悟,遂與之論畫甚洽,余畫自此一變。世所謂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者,其斯之謂乎?蓋不擇手段而已。」此語與潘天壽師同出慧心。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雨中山茶》 1956年 小園盡日綿綿雨,摧花添得愁如許。春到尚余寒,山茶日就殘。??? 曾同松柏列,共傲寒冬雪。桃李幸花開,芒鞵日日來。君諾潘然並題。此幀為舊作,頗有雨意,作《菩薩蠻》詞以寄感。諾又識。

潘君諾先生早期得鄭午昌師親炙,花卉師法白陽、新羅,淡墨淺色,風格清新,細謹時纖毫不爽,粗放處酣暢淋漓。後又從趙叔孺師,畫風溫潤清雅,饒有真趣。中年猶不輟於學,北上投陳半丁師門下,筆墨蒼潤樸拙,色彩濃重沉著,形象簡練清雋。至1960年代初,潘先生多用退筆,時而還用左筆,出筆生辣,破筆碎墨,漫不經心,寫胸中之逸氣。綜而觀之,轉益多師、畫風演漾,「每欲思變」貫穿於潘君諾整個藝術生涯。

指畫與筆畫全然不同,運指較於運筆受到的限制更大,遠不如毛筆隨意,也不如毛筆易控制。至1970年代初,潘先生常作指畫,所以棄便從難,為求變也。

潘天壽先生談指畫用墨之難:「指頭既不能含較多的墨和水分,蘸一點墨和水,就在指端集成一點,一著紙,全部的墨和水就一起著紙,易於泛濫,而整個指頭也就完全枯渴,既不相宜畫慢線,作長線更無辦法。」

潘君諾先生指畫墨竹,將指畫之短變指畫之長。指頭著紙易泛濫,故葉葉交錯,枝枝穿插,枝葉相扶;以濃破淡,以淡破濃,濃淡相洇;因其易「泛濫」,反得淋漓元氣,呈隨意沁滲的墨暈。指頭過紙易枯渴,故快撇疾捺,粗簡恣肆,跡斷意連,靈動飄逸;因其易「枯渴」,反得草草荒疏處,見跌宕攲側的韻律。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烏桕蝸牛》

潘君諾先生指畫蘭草,簡略中見精工。蘭葉用枯墨,以半甲半肉出飛白長葉;蘭花用濕色,以指肚指側點滋露紫英。新花與衰葉,一潤一渴,無碎弱,無霸悍,疏簡處不落於草率,粗放中間亦有蘊藉。

潘天壽先生談指畫設色之難:「用指頭來烘染設色,不論重烘染重設色,與輕烘染輕設色,有指頭獨具的缺點,難以與毛筆作同等的要求,這是無可諱言的。」

潘君諾先生指畫設色牡丹,點葉堆水堆墨,水墨相融無隔而具深淺。寫花用色薄而清澈,花瓣濃淡層次分明,既非散漫無致,又無凝滯不勻。花、葉泫泫然而欲滴露,得簡逸傳神之妙。

潘君諾先生指畫《錢駝子食瓜》,畫上瓜瓤堆彩,彩則露鮮;瓜皮理紋,紋見敦雅。最妙為瓜籽,墨玉如有包膜嵌於沙瓤。最奇是數只錢駝子,一隻附瓤上,美食如飴,三隻似爭啖,喋呷不休。畫中錢駝子,駝凸的身形縱恣張橫,有力的後肢勁腿長脛,有細中求粗,又粗中求細。最傳神的是觸角,有捷挺之勁,又有隨意之巧,捷挺如錐畫沙,隨意如不經意,實添長須的晃動之趣。

潘君諾先生晚年,八幀指畫小品分裝四架鏡框,在演雅樓常年懸掛,每幅一花一蟲。初入眼時粗服亂頭,細視之則舍形留神,生氣逼人,指頭蘸墨暈色,幽艷古雅。

其中《荔枝飛蟬》:手抹三四枚荔枝,朱深赤淺,丹中又透著綠。以甲指出枝,似斷似續,生拙處退筆弗能及;又隨意點染墨葉,枯濕濃淡,落拓不拘;簡而意賅,特具一種凝重古厚的意味。畫上飛蟬,亦以指為之。淡墨輕抹蟬之胸背,以濃墨接畫頭、眼,水、墨各有張力,相撞而不容。點濃墨破胸腹背板上的淡墨,胸背凸分三面,腹背隱約分節,墨跡似水流石上,波起如魚鱗,雖簡而不簡。拇指清水撇翅,淡紫滲翼,翅根以淡墨接胸側,有如風清而振綺;將干未乾時,以指甲勾翅脈,翅脈若有若無,得意到指不到之趣。蟬飛忽忽,模糊之跡愈形其美,令人尋味無窮。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山茶》1972年 筆情墨趣在似與不似之間耳,得其神則可矣。壬子春日,然翁。

潘先生於難處求變革,於變處奪天工。尤無曲先生有云:「故友君諾兄……晚年指畫尤為佳妙,風韻獨特超然,誠近代藝壇絕唱也。」

學力精到的有法非法

潘君諾先生有論畫詩詞存世,畫論又大多散見於作品的題識中。

潘先生的《論畫》詩,提出他的「絕似」論:

「作畫有三類,難與俗者言。

狀物能『絕似』,而無筆墨痕;

以此自誇耀,實未入畫門。

或與物象殊,寫意自為尊;

意既不能達,魚目與珠混。

惟有能絕似,又絕不似真。

絕似非形似,能得物之神。

精神既不渝,形似自內存。

學者悟此理,畫道方得伸。」

對於「殊於物象」者,潘先生以為或是無知,或欲求奇,或沽名矯節,種種做作皆於此邪思中泛濫。

無知者盲目於某某大家有此畫法,不知「物」之所以然,不知「跡」之所以然,不知「物」如何成「跡」。此所謂字經三寫,烏焉成馬。欲求奇者任意師心,動輒托之大寫意,往往廢於常理不當。沽名矯節者詭僻狂怪,徒取於驚心炫目,這不是藝術的變相,而實質是虛是偽。所以,故善畫者師理不師意。

潘先生致力於慎之於理。源於象,方能取於神;觀其所象,可得其形,得其勢,得其韻,得其性。形雖無常,但皆有物理;常理當,方合於天造,無形因之而生,方能變態不窮。所以,善學者師物不師跡。

潘先生在教學中,一再告誡學生,學畫須觀察生態中的花卉、草蟲,通過觀察參透常理,筆下方能一俱物理生意。萬不可以標本、圖片為活靈,因人意而自恣。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牡丹》 1972年

花卉與蟲皆有種屬科目之分,皆有不同的分布區。花卉與蟲配,成蟲有不同寄主(如雁來紅、雞冠花無花冠,非采蜜蜂蝶的寄主),成蟲發生期又有南北之不同。種種蟲豸更需細辨特徵,不病其闇。

蝶、蛾同目(鱗翅目),蝴蝶觸角前端如球棒狀,而蛾之觸角羽狀如美眉。蜻蜓、豆娘異科,蜻蜓後翅大於前翅,而豆娘前、後翅大小相同。同稱為蜂,蜜蜂采蜜,後足有毛,用以攜粉,而葉蜂取食葉片不採蜜,後足無毛。

闇者往往病於人意。蟲分頭、胸、腹三個部分,胸部長三對足、兩對或一對翅。若將蟲足畫於腹上,將蟲翅長於腰間,此皆大謬。觸角為蟲的重要感覺器官,生氣全在於觸角的靈動。古時候,插雉尾於武冠上,戲劇中,武將頂植長長的一對「鵰翎」,其示果勇,似天牛觸角外彎前探。若依樣將蝴蝶觸角也畫成外彎,則此蝶已歿,因有生命的蝴蝶觸角內彎如一對括弧。若將天牛觸角後曲於身邊兩旁,則已了無生氣,或是做成的天牛標本。此種種謬誤皆出於一任人意,失之常理。

對於「無筆墨痕」的畫風,潘先生強調:只有形似的輪廓,或無筆,或無墨,自以為畫,則愈失於畫。先生在《芙蓉圖》上題道:「寫芙蓉花其法甚多,此不過當中一種耳。無論精粗,要皆以有筆為祖,未有無筆而成畫者。」

書畫非異道,以書入畫,或雄勁古秀,或粗疏雅正,或狂放飄逸,氣骨流利,見靈性絢爛。這就是所謂的「筆力」。潘先生有題「寫梅要枯勁有力,更須書法旁助。書法佳者未有不能畫梅也」、「寫蘭要學草書,亦須懸肘,自然揮灑自如也」、「寫藤如寫草書,肥瘦濃淡任其自然,信手拈來,不計似與不似也,乘興而已」。筆之輕重疾徐,墨之濃淡枯潤,又合成筆墨的淺深疏密。筆墨渾成,跌宕攲側,舒捲自如,觸手成趣,這書畫之道豈能捨去?無筆墨者是無根無本。

至於「惟有能絕似,又絕不似真。絕似非形似,能得物之神」,潘先生以身體力行來闡明唯有精神契合方是畫道。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翠竹蜻蜓金蛉子》1965年

潘君諾先生所填《漁歌子》詞,涵蓋其用色特點:

「著色從來不喜鮮,淡中有味惹人憐。深紫去,綠都捐,青黃夾墨自天然。」

潘先生的花卉、草蟲賦彩拂澹,工於用色而得其雅。即使畫文采斑斕的蝴蝶鱗翅,也多蘊蓄:畫粉蝶不用白粉,只用清水寫翅,復於翅根輕染淡綠,翅脈用淡赭色細勾,翅緣碎點淡墨沁於翅,無白粉之板滯而得透白輕盈。畫重彩鳳蝶不眩以顏色,用老黃撇翅,復以濕墨勾勒,斑紋洇化有墨氣,亮而不艷。加之翩翻反側,生意浮動,極態盡妍,多跌蕩之趣。

以自己的色彩觀評論他人的用色,此亦可知其好惡。

先生題弟子《黃菊墨蟹》習作:「菊以黃色為正色。古諺云:菊有黃花。至於後來五彩繽紛,皆老圃培養之功。畫亦如此。若用五采之色配之以蟹,則俗不可耐矣。杜蓀寫此,頗合余意,為題之如此。」此借言菊花之色的變異,道出作畫設色應純重雅正,性出天然,不求五彩繽紛。

先生題《山茶水仙》:「斧丁作畫愛淡雅,不欲以顏色炫人耳目。此受余之影響。余以為顏色愈妍愈俗,則不堪入目矣。」此言用墨用色宜輕宜淡,忌濃忌艷;輕淡者因清而秀,濃艷者因濁而俗。設色不難於鮮艷,難於古雅;古雅者無莽氣,無作氣。

潘先生的用色丰度隱然,美在意外,其設色之妙,當以神會。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歲寒三友》1975年 歲寒三友作者多矣。余曾見白石翁、陳師曾及余師半丁老人所合作,甚美。姚生善一從余習畫二年矣,此幀贈之潘然。

先生先後相繼寫芍藥遺我,一設色,色中有色,色中有墨;一墨筆,墨中有墨,墨中有色。有趣的是:題《設色芍藥》「是否揚州金帶圍?余雖在揚州任教,並未見金帶圍究屬如何顏色」,設色卻問何色。題《墨筆芍藥》「此是揚州金帶圍」,墨色竟謂本色。金帶圍為芍藥中之珍品,產揚州,《廣群芳譜》引宋劉攽《芍藥譜》:「花有紅葉(此指花瓣)黃腰者,號金帶圍。」先生曾在揚州讀書、任教多年,想必不會不見揚州名花金帶圍,至於畫上寫出的「究屬如何顏色」,則是先生色授魂與。

潘先生所作筆力精勁,而傅彩簡淡,往往於疏爽蕭條際瀰漫舊氣,此難畫之意,觀者未必盡識此中妙處。

畫有工寫、晴雨、時序之變,寫蟲也如此,造妙入微,窮其妙旨,方得奇幻之變。

以潘君諾先生畫蟬為例,可識其脫化種種而造無盡意。

潘先生工筆之蟬,可比於古代美女梳「蟬鬢」髮式、著《舞衣曲》詠之蟬衫。蟬之「鬢」:頭鈍尾錐,複眼如雙髻突出兩側,胸背發達,呈半球狀,黑而光潤;蟬之「衫」:翅翼輕薄,飄渺如綢,腹背漏泄春光。先生大寫意畫蟬,前胸小點如珠,後胸大點如墜石;一對複眼,落筆如啄,收筆如勒;勾翅脈,用筆如掠,力到鋒尖;畫肢足,一趯(鉤)一努(豎),鐵畫銀鉤。皆草書入畫,勢如縱橫不拘。

有法必有化,自能盡變而無法。

畫夏日之蟬,有盛陽透翅之影:翅脈勾勒濃淡相復,如翅脈投影於身,淡赭染身留白於翅脈,見雙翅透明架於身,這樣畫成的蟬翼燥而明徹。畫入秋之蟬,有秋露濡衣送涼之意:翅形用清水畫,淡墨趁濕勾翅脈,翅如鏡面附霧,復以濃墨醒翅緣,翅見緣邊有骨,這樣畫成的蟬翼暈而未晞。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秋柳鳴蟬》 1971年? 辛亥夏,潘然。

畫雨中之蟬,墨筆噙水點胸腹背板,因墨見凹凸,因水分塊面;復趁濕染赭色,以色沁墨,變化於淋漓之間;清水撇翅,勾脈無一筆不從口出,雖遇水而無洇化之虞;淡赭出肢足,以墨復醒,呈脛節紅斑。濕筆雖難,卻用筆見筆,又暈化一體,瑩然而雨,其美亦盡見。雨中之蟬也可潑墨,濃墨點胸腹,淡墨著背,濃淡渾然一體;厾筆寫翅,性率而存其形,草草勾脈,苟簡而有其骨;濕水如浸的蟬翼略張,有晾翅欲去淋漓之感。

先生畫飛動之蟬,又是一絕:蟬身如玄璜,色墨渾然,黑而光潤;蟬翼如透膜,腋生紅紫,扇動薄遽,以蟬翼之輕透,承玄璜之凝重。

畫有法而非法,觀潘先生種種寫蟬,又往往視畫面臨時起意,非墨守「一」蟬。不守繩墨是為非法之法,方知所謂「至人無法」。唯其天資高邁,學力精到,乃能變化至此,駸駸度越前輩,睠睠前無古人,為畫壇、為後學留下精美豐厚的遺產。

溫潤如玉的性情中人

1947年出版的《美術年鑒》述及:「(潘君諾)個性溫和,出言幽默。擅口技,善度曲。每遇嘉會,得其參加,合座盡歡。」

幽默溫和,隨遇而安,伴隨潘君諾先生度過眇眇凌雲和飛霜六月的一生,支撐著他中晚年困頓的生活。曾有印人以齊白石「可惜無聲」句入印相贈,潘先生婉謝曰:「豈無聲哉?」作畫得意時,他會抑揚頓挫地吟誦幾句古詩;寫蟲微妙時,他作蟲語與紙上之蟲對話;休息踱步時,他會搖頭晃腦地哼唱一小段京戲;課徒餘暇時,他填詞作詩,豁然心地。惟識者知其不可榮辱。

潘君諾的溫淳是滋味濃厚的幽默,此種種幽默在畫的題識中時時透漏。

他題《瓜》:「兒童愛食瓜,故作不勝載。失手墮地中,容顏假懊悔。寫此憶童年,付之張永愷。」以活脫生動的形象來調笑童年的狡黠可愛。

他題《秋聲》:「十月秋深矣,野外蟋蟀入我床下。」以蟲我一室的清苦來描摹晚年的寫蟲生涯。

他題《桂花嘉果》:「中秋佳節不能無所點綴,但未免使人垂涎欲滴耳。」以遐想來自嘲貧困的日子。

他題《錢駝子》:「一生皆為孔方累,不爾如何背向天?」以隱喻來調侃對金錢的慾望。

他題《山芋螻蛄》:「園收芋菽未全貧。」以寬慰來傳達心底的無求無忤。

他題《螳螂欲捕圖》:「白石翁嘗以工筆寫蟲,潑墨寫花,余則工亦不足,潑亦不足,徒污紙墨耳。」以自嘲來直言苦苦的探索。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雞冠螳螂》 1967年

他題《春蘭》:「余於春間每月向紹興人購蘭,種之盆中常不能活。今寫此蘭,雖若千年亦不敗也。」以自得來顯示充分的自信。

他聞知好友住院治病,即畫《拳石杜鵑》以代問候:「心牧兄養痾醫院而愛畫成癖,特作此慰之。俟其出院日而來謝余,一樂也。」從幽默中可觸摸到他對朋友的真摯。

弟子徐夢嘉請潘先生為陳蓮濤所畫的貓補景。先生補月季粉蝶,並題「蓮濤兄為海上寫貓能手,佩服佩服。余補此景,難免續貂之譏矣」。從幽默中可看得到他對同道的敬意。

弟子張海南拜師潘先生時,特帶去先生的舊作《紫藤黃蜂》。潘先生在原題「黃蜂不釀蜜,何事傍花飛?」後加題「此為餘十余年前舊作,為海南弟購得,觀之不覺汗顏。癸卯春正月攜來演雅樓,重為題志,將來可覆甕也」。從幽默中可感覺到他對繪畫藝術的無盡追求。

洪丕模在《回憶潘君諾師》一文中寫道:「他題《水墨辛夷花》:『禿筆寫花,別饒風韻。草草不恭,到此完竣。覆瓮覆缶,已為萬幸。潔求學兄,信與不信。潘然戲作,尚須蓋(印)。』最後一個『印』字,沒有寫出,而是用一方『潘然私印』的小印替代。」從幽默中可感受到他的畫風在不斷變革。

他的幽默會出現在執筆上,或以左手、或以拳握筆作墨戲,時又棄筆而用指掌作畫。

他的幽默會出現在用紙上,以翻絲棉用的薄棉紙、北方糊窗用的高麗紙、做油紙傘面的桑皮紙,還以吸水紙、機製紙等作畫。這些非國畫常用紙在潘先生的筆下,皆能畫出各適紙張性能的特殊效果來,有薄棉紙的滃鬱,桑皮紙的枯渴,吸水紙的矇混。

潘先生曾示我一本墨綠色硬紙封面的畫冊,共22幅草蟲花卉。此冊原為西畫速寫本,因藏之久遠,紙張泛黃。因為畫的暈化效果有如宣紙一般,不細察還以為是染色的仿古箋。

機製紙雖有似於熟紙,但在上面畫國畫還確實不易,用筆易滑,用墨用色易浮,乾濕難掌握,濕則匯成一團糟,干則骨肉分離。潘先生畫出另一番奇觀:因紙不吸水而造墨與色的洇化,色與色的交融。丁香白花,沁著淡綠,愈見潔白;茄、柿果熟,飽含水分,愈見鮮嫩;尤其是雨後灶馬,墨勾的腹節又見筆又暈乎其身,光亮猶濕,愈見生氣。潘先生在畫冊的首頁,題寫「敝帚」二字,有「自珍」之意,可見先生當時頗為自得,可能還暗笑騙過了觀者的法眼。這又是一種幽默。這種幽默其實是潘先生在材料方面的探索,是「每欲思變」的一次實踐。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芍藥》1976年? 此是揚州金帶圍,潘然興到之作。

潘君諾的溫厚是流傳後世的教化,這在弟子的心中留下永遠的紀念。

潘君諾一生弟子眾多,且很早就有教授國畫的經歷。他曾和我說起,1930年上海美專畢業後,一時找不到工作。一日,他隨許征白應邀至蔣(我已不記得大名)府,主人見其年輕,為探虛實特展一花卉長卷,問,能背臨否?潘默默閱畫,以指於掌上比劃頃刻,說:可。當即捉筆。畫成示蔣、許,皆謂得八成,顯現出傳移模寫的天賦。自此,先生受聘在蔣府教授國畫。

以後潘先生又在揚州平民中學、崇明堡鎮工人子弟學校、上海市藝術師範美術中心站、上海市新陸師範學校、伯特利中學、滬西中學等從教美術。

在滬西中學,先生自編、自刻油印美術課教材,在課堂上教學生學中國畫,有梅花、菊花、葡萄、蟹、魚等。李紹珙先生曾就讀於該校,他回憶起潘先生當時教課的種種情景:先生教畫水墨螃蟹時,先教大家用水墨畫蟹身,再照油印畫稿畫蟹腳,他又把蟹腳的各種變化畫在黑板上,教學生畫出多種姿態的蟹。

1961年正月,潘君諾因病自青海返滬。僅僅兩年多,人瘦得竟連老朋友都認不出了。先生時患肺結核病(中晚期),上海市靜安區結核病防治所謝之江醫師送醫送葯,悉心治療,病情終有好轉。大家閨秀之身的師母王晉卿做外包工,收入極其微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身是病的潘先生尚有十指,以鬻畫課徒為生。雖貧病加身又膝下無依,然無論貴賤長幼求之皆為畫,我曾詢之潘宅周圍鄰居,大多有先生畫,都是送的。

1964年間,劉海粟夫人夏伊喬問起當今畫花卉草蟲誰為首推,劉海粟先生說,當屬潘君諾。劉先生知夫人有從師之意,因此時已閉門不出,故延請潘先生每周日下午上門教畫。當時,潘先生的弟子殷紅、張永凱都曾陪過先生去劉府。

1968年後,潘先生的弟子漸多,有青年,也有中、老年。中、老年中大多是學者、文人、教師、演員;青年中有在學的,有做工的,有待業的,有在農場的,有插隊落戶的,有些還身患殘疾。當時先生教畫,也是戰戰兢兢,在畫室的牆上他貼著一幅字,大意是我教你們繪畫,你們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為工農兵服務云云。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芙蓉絡緯》 1943年 妖紅弄色絢池台,不作匆匆一夜開。若遇春時占春榜,牡丹未必作花魁。振鵠先生雅屬,即希正之。癸未夏日,君諾潘然寫於海上演雅樓。

無子嗣的潘先生特別喜歡小孩,鄭逸梅先生在《藝林散葉》中記道:「潘君諾無子女,卻極喜兒童,常於兒童為伍。愛詩人朱大可之小孫,每次到朱家,不訪大可,而訪大可之孫以為樂。」他對孩子的感情由此可見。我從先生習畫時,課後常陪著他外出散步。路上,碰見孩子,他總會停住腳步,拄著拐杖堵在孩子的面前,對著孩子笑,眼睛裡透出孩童般的天真。

潘先生待弟子的慈愛如待自家的孩子。在貧困線上掙扎的他,卻對家庭經濟困難的弟子免費授課。弟子周鳴秋師事之初,學費是每月4元。潘先生得知其待業在家,就將學費減至2元,後又全免學費。有時課後還留飯,飯後讓他在其畫桌上臨畫。潘先生全無門戶之見,以為轉益多師有助於弟子成長,將畫藝日臻成熟的周鳴秋介紹到好友謝之光先生處繼續深造(先生曾將多名弟子舉薦於其硯友,或學山水,或學篆刻)。每述及此情此景,現已60多歲的周鳴秋幾至哽咽。

潘先生授業,皆為弟子作範本。弟子每有小成,先生必在習作上題句,稱讚有加。弟子臨摹他人的畫作,先生會詳述流派風格。有些弟子停學後又復學,先生依然接納如初。有時弟子晚到,他入睡了還披衣起床。有時他病了,還支撐著教畫,而弟子全然不知。有精神時,他會拄著拐杖帶弟子去中山公園、靜安公園看花識蟲。興起時,他會讓弟子攙扶他去看望老友,不過,他從不多坐,片刻就走,或是怕麻煩別人,或是怕連累他人。

對於一時未解畫法的弟子,他會當即演示,「寫芭蕉不得其法,作此示範」、「不知畫蟹之訣,作此示之」。對於急於求成的弟子,他在畫的題跋上告誡:「寫花草宜先畫一種,熟練後觸類旁通,自能得心應手。學習有時,方知吾言之不謬也。」他會在畫作上闡述畫理,「作畫之意不可不似,亦不可太似,要在即離間,方是高手」。循循善誘,深入淺出,令弟子茅塞頓開。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芭蕉》 1974年 寫芭蕉非(須)多觀察其生態,藏之胸中,出之筆下,隨意揮毫,自成妙趣。甲寅初夏,君諾潘然並記

對於弟子的求教,他會細細作答:「竹之為用亦大矣哉。種類之煩而繁,未能盡述。大小粗壯,各有不同,而畫法亦異矣。竹有風、雨、晦、明、月、雪之類,此氣候之不同也;新篁、枯竹、大小、粗細,形狀之不同也;同一竹也,筆法又有不同,故難言矣。」他會對特定的意境當場示以特殊的筆墨:「寫雪竹大都以淡墨渲染而成,余用焦墨渴筆為之,亦未始無雪意也。加以小鳥略帶寒態,則自然雪竹矣。」

潘君諾先生寫意草蟲妙絕時人,而授業從不潛藏,不啻耳提面命,還將寫蟲步驟一一畫出,旁註文字以解惑。好多弟子都有這樣圖文並茂的手稿。弟子庄正所藏《演雅樓小品》冊頁,就是一本草蟲技法圖解,上有二十六種草蟲,旁書畫蟲的技法、程序及用色。

潘君諾的溫文是交融於詩書畫的文人氣息。

他在《花蜂金蓮》上題:「花似凌霄葉似蓮,此花史上不為多。休言野草無人識,興到居然入畫圖。」先生常以不入花譜的野草入畫,從中能感受到他探求新知的執拗。

他在一幅《秋菊圖》上題詩(作於1964年):「百卉由來不耐霜,千紅萬紫久深藏。賞花人倦秋光老,誰識東籬晚節香。」先生以深叢隱秀的菊花入畫,非孤芳自賞,是以「晚節香」明志。

蓮花涅而不緇,以喻君子之清白,歷代文人歌以詠之,文以誦之。潘先生喜畫蓮,常有佳作。先生在《白蓮紅蜻圖》上題詩:「本無塵土氣,身在水雲鄉。楚楚凈如拭,亭亭生妙香。」先生雖時運不濟,蒙受冤屈,卻能蛹卧於絲繭,惟蛾術於時習,終蟬蛻於濁穢。在他彌留之際,一紙補辦的「幹部退休證」,讓先生終得昭雪。

斯人已去,他留下《題秋葵》詩(作於1963年):

「今日一花開,明日一花開。

今日花正好,明日花已老。

人生百年轉瞬間,孜孜為學當及早。

可憐我年五十餘,兩鬢如霜白皓皓。

雕蟲之技未能成,假我廿年或可造。」

有多少人能釋解他自鞠自苦的涅槃心境?他只得祈求老天再給他20年壽,以成就他的蟲天夢;老天又何其慳吝,只再予先生18個春秋!這18年,深度近視的潘先生,加之糖尿病尤損視力,仍於畫案上浸漸花卉草蟲,雖至古稀之年猶不障於目,秀韻天成而心得自在,運腕深厚而意在輕鬆,技進乎於道矣!

寫草蟲妙絕的潘君諾,一位幾近被湮沒的畫人

《秋風江上》1965年

老天有眼。在先生《題秋葵》後的20年,也即其歸道山後兩年,《潘君諾花蟲小品集》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刊行。一位幾近被湮沒的老畫家及其繪畫藝術引起人們的關注。後又有謝春彥先生首事成書於滬港,在《怎樣畫蔬果、草蟲》中推介潘君諾寫意草蟲技法。

新的世紀,潘君諾先生的畫作和簡介造入《海上繪畫全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01年版),填補了上海美術史的一個空白,他以一生的付出而獲得的藝術成就,得到畫界、畫史的肯定。

近年來,有關潘君諾先生的文章和他的畫作,又屢屢見於報端和美術期刊,鉤深致遠,以揚厲潘君諾先生的繪畫藝術。

(本文原刊於《東方早報·藝術評論》,標題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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