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閻連科評《小毛驢和我》:去往童年的聖道

閻連科評《小毛驢和我》:去往童年的聖道

少年時期,曾經有過一個幻念:如果有一泉清水,或者一面鏡子,再或別的什麼,一飲一照,病者可以卻災,老者可以童還。如我一樣丑矮的人,可以高長形帥,如此就不用麻煩上帝、神靈和什麼醫生、藥品以及一切使人向好的道德、法律、秩序等五五三三對人束約的條律了。可也因為知道這是稚嫩的幻念,也就在田野上少年一笑,拿起鐮刀,馱上牛草,踢著夕陽朝村裡去了。

後來,忘了這一幻念,就如忘了穿過的鞋子和走過的路。說來說去,一個少年的成長和成熟,畢竟也要以丟失為代價。如果什麼都完備儲在記憶里,雖然會有許多美好的存儲,可苦痛也一定很多,如記住了上樹摘果的甜香,也一定不會忘記從樹上摔下的血流和疤傷。有時忘記,也正是一種巧取的長進。可在忘記中,將美好如倒掉水裡的孩子樣一同倒掉並忘記,這樣的長進,說到底會留下太多的滯澀和干苦,讓回憶味同嚼蠟,使記憶的車輪陷在泥沼中永遠不能出拔,並留下更多的煩亂和慌張。

我就是這樣讓憶輪陷入泥沼空轉的人。直到幾年之前,當西班牙的著名漢學家達西安娜將她譯為中文的希梅內斯的《小毛驢和我》給我時,我才哐咚一聲,豁然明朗:原來在我的童年和少年,除了堆積如山的有關革命與飢餓的記憶外,原本也還有過青山、綠水、蝴蝶、蚱蜢和鳥雀,夜鶯、玫瑰、艾棵、黃菊及河流中的魚蝦、龜鱔、螞蟥和蚊蟲等記憶。

《小銀和我》

胡安·拉蒙·希門內斯 著

原來也有過草香和花美。

有過燦燦的幻念和白雲——陽光暖在頭頂和眼前,而我躺在山坡的草地間,牛羊在我身邊吟嚼著。「它自己向草地走去,漫不經心地用前吻微微地去嗅觸草地上的小花;那些玫瑰紅的、天藍的、金黃的花朵……它就彷彿帶著滿意的笑容,輕盈地向我走來,不知為什麼會像是一隻小小的風鈴在嫻雅地搖晃……」在《小毛驢和我》中,讀到如此簡白、明確,毫無做作的文字時,我就像撿到了一塊用水晶做的窩頭,看到了煤灰在宣紙上的佳畫,忽然地領悟過來,原來我們嗤之以鼻的單純、簡淺和稚嫩,當它成為文字的蒲公英在紙頁上飄飛落腳後,竟會成為大自然的高堂和境界,成為我們佯裝複雜、豐富的鏡子而照出混沌如泥的醜態和猙獰。這就如你即便真的是老子、菩薩和聖母,歷經世事,天地萬物皆在你的胸中和你的普度中,那麼你面對三歲幼童的潔凈、聖白時,你說的開天闢地、人老地荒、伊園男女、方舟救世和輪迴善惡,又有什麼意義呢?

胡安·拉蒙·希門內斯(1881年12月24日-1958年5月29日),西班牙安達魯西亞詩人,195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代表作《小毛驢與我》、《悲哀的詠嘆調》。

卻原來,至聖的文學,就是恆童的一種潔凈。

所有偉大作家的寫作,都是為了將擋不住的人的成長、成熟和因為到來的歲月,使人心過度荒雜與黑白不明的混沌所帶來的靈魂的衰老,重新用文字和故事,還原出心靈返童的路道。希梅內斯在寫作《小毛驢和我》時,也許已經神明到對於文學言,恆童就是人類真正、永遠的神靈這一點。正是緣於此,他在《小毛驢和我》中,才寫出了神靈就是恆童的心靈,就是一棵草的光,一滴水的澤,和一頭毛驢的歡樂與眼淚。於是,他把古奧還原為簡淺,把世界縮減為一頭與所有生命都一樣金貴、也一樣卑賤的毛驢在一個村鎮上的行走、吃草、卧陽與呼吸的全過程。記憶成了神靈和詩人的喃語;平淡成了世界和光陰的必然。蝴蝶的到來和飛去,無花果的投擲和開花,落在電線上的燕子、被束縛在廄欄里的畜羊,還有隨便一天的落日、隨便一夜的月升,以及隨隨便便趕著毛驢走向草地的村路和路邊的石子,路旁的落葉,雨後路道上的水坑和泥漿,當一個詩人的內心真正回到孩童時代的潔聖時,哪怕一枚橡殼的空窩,也會成為一座宮殿的豪華;一個毛驢的噴嚏,也會成為一首童謠或一曲交響樂的雄奏。這樣的寫作,不僅是詩人的一種才華,更是當孩童的純真和聖潔到來時,世界上一切的灰暗都會發光和歌唱的影與音。

草為春天而吟詠。

鶯為春日而舞動。

在《小毛驢和我》這本微書里,世界不再是人的世界了;大自然也不再是世界的大自然。大自然成了世界之本身。一草一葉和一雀與一鳥,才是世界的主人翁。村鎮和人們,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是草地上的一株草、樹林中的一片葉和房舍上的一片瓦。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還是自然是人的一部分和附屬物?這本是中國的老子想的事,遠在西域角落的希梅內斯卻也思忖了,還試著用《小毛驢和我》去表達、去辨析,就像老子要用《道德經》去說明世界的本相。

《小毛驢和我》當然不是《道德經》。可它又哪兒不是《道德經》,不是莊子、老子和陶淵明?

孩子們和小毛驢一起到長著許多白楊的小河邊去了,現在他們在胡鬧和傻笑之中緩緩地跑來,帶回了許多黃色的花朵。在那兒他們淋過雨——一片轉瞬即逝的浮雲,用它的金線銀絲為綠色的草地罩上了一層紗幕;一彎長虹和那些不停地顫抖著的金絲銀線加在一起,恰似一架如怨如訴的希臘豎琴——在沾濡的驢背上,濕漉漉的喇叭花還在滴著雨珠。

到處都是這樣的段落。到處都是這樣的字句。就像整個沙灘的每一粒沙子都在日光下泛著水晶般的光,還如一片茫茫的草地上,每一株草葉的露珠都在夢中成了珠子樣。人在世界上是那麼的次要,而微小的生靈和植物的生命,才是人類詩意的主宰。終於,《桃花源記》在這兒誕生了:「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髻,並怡然自樂。」

之所以《桃花源記》會成為東方的「理想國」,皆源於人們在這「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的地方小康、安樂、逸寧的生活。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間純樸。沒有這種純樸的和諧,「桃花林夾岸」就失去了「烏托邦」的意義。而《小毛驢和我》,這部既非真正的詩歌,又非真正散文的「異體文」的作品中,恰恰和《桃花源記》如出一轍地寫盡了人在自然中的安康、小樂、微傷和逸寧。

人與人,如同自然中的花與葉;自然與自然,如同人的手腳與身體,不可分的和諧與相處,使得閱讀《小毛驢和我》時,總以為出生於1881年西班牙的摩格爾的胡安?拉蒙?希梅內斯,在25歲開始寫作這部傑作時,面前一定擺放著生於公元365年的陶淵明在59歲時寫的偉大的《桃花源記》。

在《小毛驢和我》里,自開篇的《傍晚的遊戲》和《小學》的篇章始,人和俗世的生活,就在自然中水乳交融,合一無二,由兒童、少年們的歡樂,自然地滑向成人世界裡的生活和命運。於是間,《猶大》、《晚禱》和《後事》,這樣帶著宗教與死亡溫美的成人文化習俗出現了。「當晚禱的鐘聲響了的時候,我們似乎就失去了日常生活的力量,而別的一種內在的力量,更加高尚,更加純潔,更加持久,主宰著一切,像感恩的噴泉,升上星空,在無數的玫瑰花中閃著光輝……」

如此,成人世界在這兒雖不是《桃花源記》中「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的「隔絕」生活,人類一切的煩惱和苦痛,雖必然會生髮在摩格爾和他們中間,但「在無數的玫瑰花中閃著的光輝」,卻始終照耀著摩格爾人的生命之過程。正如一棵樹上的枝幹或枝幹上季開季落之花葉的摩格爾人的生活與習俗,既是《小毛驢和我》中詩文的底蘊,如同成長、成熟的自然和大地,山脈與河流,但又始終不以其人的理性、主觀來統治、左右這冊亦詩亦文的心跳和脈流。人的生活與存在,在《小毛驢和我》中,從屬於詩的律動和韻致,彷彿摩格爾的街道、房舍、鐵門和窗柵,不是為了生活與人的需要而存在,而是為了詩的需要而建造,連最具體的摩格爾人的活著、歡樂,憂傷和死亡,也不是為了生命的過程而生滅,而是為了配合詩的節奏、情緒和韻律,才有了誕生、成長和亡失。

詩,是摩格爾的一切。

摩格爾為詩而存在。

詩人回憶的童趣、聖潔、傷逝和生死,才是摩格爾生活和生命的全部及永恆。到這兒,《小毛驢和我》從動物與自然才是世界的本來的辨析與詩述,走入了東方人與自然的合一論;而最後,卻又完全由合一論沉潛到了生命乃一切的文學之根本。在他無盡無垠的抒情里,最後還是讓詩和敘述回到了文學的生命根本中——「摩格爾像是一隻厚重而透明的玻璃量杯,全年都在藍色的天穹下等待著它的黃金般的美酒……這樣,摩格爾的酒泉就像是它每個傷口裡不斷流出的血,和四月的太陽一樣是歡樂和悲哀的源泉。它在每年的春天升起,可是每天都要沉落。」這來自第124節《酒》的明亮、徹透的文字,並不是全書抽象意義的概述,而是散落在《小毛驢和我》每一頁中關於自然和生命輪迴的呼吸。

終於,小銀死了,它走完了生命輪迴的一個過程。「小銀去世了,絮軟的小肚子腫脹得像個地球,蒼白僵硬的四肢向天伸著,身上的卷白就像是一個被蟲蛀壞的破舊娃娃的頭髮……」至此,這位在1956年被譽為「因其抒情詩作,以西班牙語構成了一種高尚精神與藝術純潔性之典範」的詩人,讓《小毛驢和我》擺脫了某種「思想」或「哲學」對文學的框束,使之完全沉入文學乃詩的純潔,歸回並鄭重地驗證了「文學即生命」的抒寫。哪怕在一個小說家看來,小銀的死,未免唐突和缺少某種對閱讀的「寓示」,但它仍然以詩人高度自由、抒情的方式,使得一部恆童的傑作,超越了童少的範圍,而成為一部——少年成長的路道和成人返童捷徑的聖典。

也至此,緩緩地合上書頁,回味《小毛驢和我》中詩人創寫童韻和純凈的天才,回味譯者如此奇妙地把西班牙語教科書中最受歡迎的詩文,透光、明徹地翻譯為每一字句都有螢亮麗美的簡樸、曉白的中文,於是就想,語言實在是一種神奇,如迷茫中可以引路的星燈,在渾濁、灰暗的世界上,領帶我們踏上如此透明、還童的閱讀的聖道。

文| 閻連科

本文刊載於2018年10月16日 星期二《北京青年報》B2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北青藝評 的精彩文章:

中產白領和底層婦女之間,也許只隔著一個孩子
兩隻不一樣的羊和一直在路上的萬瑪才旦

TAG:北青藝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