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品嘗過中年危機的人,不足以聊諸葛亮
原標題:未品嘗過中年危機的人,不足以聊諸葛亮
一個人若沒有品味過中年危機,是讀不懂諸葛亮的,更讀不懂,北伐時的諸葛亮,懷著怎樣的悲愴與絕望。
在劉備生前,諸葛亮從來沒有以軍隊第一統帥的身份,真正意義上地指揮一次大型戰役。劉備入主荊州時期,諸葛亮身為軍師中郎將,負責的主要是「調其賦稅,以充軍實」的內政工作;劉備平定益州後,諸葛亮提為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但其主要職責依然是在劉備外出時「鎮守成都,足食足兵」。作為一名行政官員,諸葛亮顯然是稱職的;但作為一名將領,諸葛亮始終沒有足夠的戰績作為自己善於用兵的腳註。這當然與劉備調兵遺將的宏觀安排有關,但此時的諸葛亮要說對自己的兵法有多自信,顯然缺乏經驗基礎。
甚至,諸葛亮在劉備執政晚期是否還受到其足夠的信任,也要打上一個問號。劉備入西川是以龐統為謀主;其後發動夷陵之戰又是御駕親征,以至於諸葛亮在戰後還要感嘆一聲「法孝直若在,則能制主上,令不東行」。可以說,在經過了三顧茅廬這一次華麗的出場後,諸葛亮的仕途雖然順利,卻並不耀眼;相對於新加入劉備集團同僚,甚至顯得平庸了。朱子彥用「在荊不得預入蜀之謀,在蜀不得參出峽之議」十八個字評價這一時期的諸葛亮,大抵是中肯的。
後人自然知道,屬於諸葛亮的舞台還沒有構建完畢;但對於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諸葛亮來說,這樣黯然無光的人生,卻不可能不讓他心煩意亂。
十年前,他曾在隆中的廬中評價他的幾個朋友石韜、徐庶、孟建:「卿等三人的仕進,官位可至刺史、郡守。」而當三個朋友問他志向如何時,他只是笑而不語。
十年後,當他聽說石韜最終在曹魏帝國當上郡守、校尉時,同樣發出了一句感嘆:「魏殊多士邪!何彼二人不見用乎?」
曾經的意氣風發,之後的百感交集,諸葛亮存有多少雄心,在他剛過而立之年的那幾歲中便有多少悲涼。直到,他一手扶持的蜀漢帝國迎來立國以來最大危機的那一刻,命運的齒輪才再一次轉動起來。
章武三年,劉備病逝於白帝城。當時的蜀漢已然精英喪盡,望著城外的滔滔江水,劉備終於給諸葛亮留下了一道讓後人爭論了兩千年的遺訓:「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劉備託孤一事的真意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關羽、張飛已死,龐統、法正已亡,此時諸葛亮環顧四周,武無掣肘之將,文無制約之臣,忠心也罷,叛逆也罷,續寫蜀漢歷史的重任,舍他其誰。這一年,諸葛亮四十三歲,人生七十古來稀,他自知人生所剩的時間已然不多,但同時也更深切地意識到:屬於自己的時代來臨了。國家不幸詩家幸,從這一刻起,諸葛亮要用一已之力,在益州這片狹小的空間,譜寫下亂世中最為壯麗的詩篇。
這一首詩的起筆便不容易。蜀漢帝國之所以能立國,全在於劉備個人獨特的血統與感召力。劉備一旦駕崩,蜀漢上下立刻出現了大規模的叛亂,雍闓、朱褒、高定等紛紛起兵,蜀漢半壁江山頃刻燃起戰火。諸葛亮招撫不成,戰事已不可避免。建興三年,諸葛亮厲兵秣馬,開始南征,這便是南中平定戰。
在整個三國時代,南中平定戰實在算不上一次重要的戰役。但對於諸葛亮來說,南中平定戰卻是他真正意義上全權謀劃、領導並付諸實施的第一次戰役。這一次戰役,宏觀上關乎著蜀漢這個新晉帝國的存亡,細微處也關乎於諸葛亮對自身能力的評估。我,諸葛亮,真的可以嗎?
事實證明,可以。這一戰的勝利,使得命懸一線的蜀漢帝國得以存續;而這一戰的戰果,也成為三年後諸葛亮《出師表》中的名句:
「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復漢室,還於舊都。」
這一句話,是諸葛亮一生中少有的自信之語。臨危受命,平定叛亂,如今的蜀漢「南方已定,兵甲已足」,不都是我的功勞么?事實證明,我這個蜀漢丞相不僅僅能治理內政,更精通用兵之道。既然如此,何不獎率三軍,北定中原,興復漢室,還於舊都?畢竟,蜀漢的實力已經足夠了。
畢竟,我已經年近半百了。
於是,建興六年春,諸葛亮留下了傳世名篇《出師表》,帶著他的精銳之師踏上了北伐之路。這一年的諸葛亮,達到了人生中自信的巔峰。曹魏在劉備死後一直沒有重視西部防線,此時蜀漢兵勢正勝,數量甚至具備優勢,遠方又有穩固的同盟孫權,正是出兵的大好時機。更重要的是,曹操、周瑜已逝,天下之大,能出將入相,同時以內政軍政名揚海內的,除了他諸葛亮還有幾人?
我能從南中的屍骨堆中走回來,也一定能從北伐的道路上走向長安,走向洛陽,走向漢朝曾經屹立了四百年的東西二京。建興六年,諸葛亮站在祁山之上,望著北方的蒼茫大地,如視囊中之物。只是,這位四十八歲的中年人沒有料到,等待他的卻是急轉直下的結局。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就在祁山一望後,諸葛亮再無法踏上歸途,註定要客死他鄉。
在後人眼中,諸葛亮北伐是一場壯烈的悲劇;但在建興六年,依然沒有什麼能阻擋諸葛亮滿滿的雄心。兵出祁山時,大將魏延提出了一條「子午谷奇謀」,提出由其親自率領五千精兵從子午谷快速東進,並一舉拿下長安。面對這一條奇計,用兵謹慎的諸葛亮沒有同意,在他眼中,最好的路,是「十全必克」、安安穩穩地蠶食魏境。當時的西北戰場,蜀漢是事實上的強者,諸葛亮大軍未至,天水、南安、安定三郡不戰而降,這樣的軍事態勢,實在沒有必要冒險。
只是他沒有想到,戰場變化無常,眼前的大好形勢也只是雲煙過眼。很快,街亭失守,趙雲阻於箕谷,諸葛亮優勢很快盡失,很快以敗軍之將的身份,退回了成都。這一次失敗是致命的:恍然大悟的曹魏立刻將防禦重點由孫吳轉移至蜀漢,這意味著諸葛亮在日後的北伐中,將不可能在實力上佔有局部優勢;而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得而復失又被血洗,諸葛亮手中漢室正統的政治籌碼也很難再起作用。
對於蜀漢來說,北伐的希望在諸葛亮第一次北伐就幾乎划上了句號。而對於諸葛亮來說,他短暫的人生也幾乎劃卡了句號。回到成都後,諸葛亮上書自貶三等,平定南中時的光芒,早已被北伐失利沖刷得一乾二淨。
此時回頭再看魏延的「子午谷奇謀」,諸葛亮或許也有著深入骨髓的認識。蜀漢是弱國,弱國與強國相抗,是不敢用常規戰法的,出奇制勝是弱國唯一的機會。一旦雙方相持,弱國便只能期待強國自身的潰爛,而曹魏並沒有給蜀漢這樣的機會。
國與國如此,人與人也是如此。如果關羽、張飛沒有陣亡,如果龐統、法正不早逝,諸葛亮是不是還能在白帝城肅殺的秋風中成為顧命大臣,又有沒有機會指揮平定南中之戰?那樣以來,他的人生,又是一番怎樣的情景?
「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曾經那個鬥志昂揚的中年人,最終沒有渡過北伐這一次「中年危機」,如今已垂垂老矣。於是,在後《出師表》中,諸葛亮懷著一生的悲嘆,寫下這樣的句子:
「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那一刻起,諸葛亮再沒有打算活著回到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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