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步步輪迴，步步驚心
「我，是誰？」
原本，我只是總督府的一名小文官。
許是幾年來辦事還算機靈吧，得到總督大人的賞識。又逢那年尚書院因故受審,可能很快就會牽連下來，總督大人不得已，以病為由退了職，卻動用所有關係，在皇帝面前力薦了我。因他知道，倘若來日東窗事發，只有我會顧及舊情，保全他父母妻兒
。
一夜之間，
我
成了總督府的新主人，全城的眼睛都看到從京城趕來的欽差載著賀禮到了我家門前。從此，除了表面上的公事公辦，我也有了那些非收不可的禮、非裝不可的傻、
非吃不可的飯
。
我還是……
但我現在是誰，我不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的意識慢慢開始復甦……
從人們的交談中，想起似乎有地方塌方，而我正好被石塊擊中，後面的事就不記得了。
此時，我看到自己的肉體，仔細端詳著他，熟悉又陌生，感覺有些怪誕。
那副軀殼好像是我，但又不是我，一動不動躺在堅硬棺木中，不久前才剛剛停止了呼吸。
可現在我是誰？
常聽說肉體不過一具皮囊，以前去寺院聽經，老和尚說，人的這個肉身啊，無論你怎麼錦衣玉食或精心裝扮、勤於擦拭，總不過三十六種不凈物組成，何必為了它而造業呢。當時還不以為然：師父，您太悲觀了。
一直好奇，自己將會如何死去，但現在，人生的幕布已經拉上，在中陰的神識中， 我筋疲力盡地呼喚面前的家人、朋友，卻沒有任何回應時，我終於了解到：我死了。
那副肉身竟然不是我，有些失落，但也有點高興，因為我發現，自己竟然不但可以自由活動，想去哪去哪，還能知道別人的心裡在想什麼。
「爺爺，我怕鬼！」
老管
家的孫子躲在門外不敢進來，管家讓他進去磕頭，他死活不肯。
「怕個屁！老爺昨天才許你同公子們一同在書院上了學，今天一口氣沒來，你就怕了？」
老管家一個巴掌拍他屁股上，低聲吼道。
孩子委屈地抽泣起來。
此時屋內屋外燈火通明，聽聞消息四面趕來的人，烏泱泱立滿了一地。有的人看稀奇，有的人看熱鬧，有的人來看戲，哭的人多，真哭的人少。
我的長子
，家族的繼承人
，
身著素服正
立在一旁。外面的賭債已經讓他心急如焚，往日里偷賣了多少產業恐為人知，焦慮不已時，事情卻有了轉機。他想，現在只需要在這場喪禮中表現得體、順利接管家業，就可以巧立名目，抹平在外高築的債台，他心中暗喜，忘了這是生父的靈堂。我想起
他出生
在一個美麗的冬天，襁褓中乖巧可愛。
我的太太，此時一張精緻的臉正冷若冰霜，我屍骨未寒，她卻已開始安排來年將「養子」接回家的事了——如果可以，還有那孩子的父親。哎，也怪我，也許這就是因果吧，原以為家中
妻賢子孝，在外還可左擁右抱，死了才知道，冥冥中自有果報。還記得當時為了和她在一起，我不惜與大哥鬧翻。
大哥似乎忘記我做過的那些不義之事，不但來了，還帶著全家老小，跑前跑後地幫著張羅。末了獨自哭成一團。記得三歲跟同村小孩打架，我被推倒在地，他那時比我還矮，卻搖搖晃晃拿了一把自己根本拿不動的掃帚幫我驅趕敵人……但後來，我都忘了啊。
過多官場酒局中的貪杯無度，助長了我的貪婪和野心，那被利益熏染而混沌不堪的頭腦，
此時似乎格外清醒，肉體上的痛苦此時也因為死亡而消失。
我好奇觀察前來弔唁的人，原本以為一定會來的，卻從未露面；有的人我早就記不起來的，卻連夜趕路，要送我最後一程……很多人因這場喪禮聚集，仍不忘
交換資源、拉攏關係。突然覺得，自己從前的嘴臉，跟他們一樣令人厭惡……
訃告發出幾日後，各種過場也算走了一遍，到了該下葬的日子，所有事一忙完，大家都覺得鬆了口氣。再過幾日，大家各忙各的，似乎都正常地過上了原來的生活，竟然都活得好好的。沒有了我，原來並沒有天崩地裂。
常跟人感慨官不好做，在外人心難測、眾口難調、意難均平，家中長幼也指望我一人，雖說每走一步戰戰兢兢，但這麼多人指望你，又怎能鬆懈？現在想來真是自作多情。
但也許一切都是好事吧，至少讓我對這世間人情沒什麼留戀。
# 中陰
此時，
漆黑一片的
中陰世界
驚天動地，極度的恐懼感讓我非常害怕。因為沒有了肉身，中陰的意形身
漂泊不定，
沒有任何穩定感，像隨時都在一場颶風中央。
饑渴、寒冷和巨大的可怖聲響讓人心驚膽戰，卻無處躲藏，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極度混亂，不由失聲痛哭起來。
自從為官以來，我便很少再回家鄉，想起往日風光，每日觥籌交錯、盡受恭維，常跟人說：「我這個人，別的沒啥，就是朋友多。」
半年前和尚身體不如從前，我前去寺院探望，師父讓我平日有空，學學佛法，我還說：「現在哪裡有時間，等到我將來此辭了官，再跟您學佛。
」結果，一夜之間，原先以為權利、金錢、地位、利益牢牢在握，日日勞心費神，過得辛苦不堪，但朋友、愛情，乃至過去自以為極其重要的所有追逐，此時可有半點意義？
極其絕望時，我想念我的母親。母親一生吃齋念佛，為人善良，請了多次，也不肯跟我一起過我那些「好日子」，我也總覺得來日方長，以為隨時都是可以回到母親身邊的。誰料今日一別，便是陰陽兩隔。
朝廷慰問的使臣也到了家鄉，對著撫恤銀兩，母親謝了皇恩，並打點了來人，便由侍女扶將回房。
母親心裡有多痛，我不敢想。
慢慢地，恐怖異常的中陰現象已讓人無力再去分辨些什麼了，黑暗中的饑寒交迫更讓我深陷痛苦與無望，此時還哪有空管什麼老婆是不是背叛了你、有哪些人對不起你或者自己對不起什麼人呢？
此時，愛恨情仇全是浮雲，別說去執著，連去想一想都會消減我對抗痛苦的意志力 。在渙散的神識中，我已分辨不清誰是佛誰是魔，忘記所有身份。中陰的四十九天，對我就像四十九萬年……
我這才懂得，師父曾說的，句句都是對的，怪我當初一句都聽不進！此時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古董青瓷、名聲顯赫、還是至尊紅顏。哪怕只是一點點光，一點點熱，或一點點可以充饑的無論什麼……都會讓我好過很多。
LIFE
IS
ILLUSION
在強烈渴望庇護所的心念驅使下，我進入了一隻豬的肚子。出生時，我看到自己有四隻腳，但我第一想的是：趕緊找點吃的！
養殖場骯髒無比，充滿惡臭，也好過過恐怖一萬倍的中陰吧，畢竟現在現在還有一個穩定的大地可依靠，有一個肉身可以附著，看上去雖丑，但豬媽媽非常疼愛我。當被別的兄弟姐妹欺負，吃不上東西的時候，媽媽從來不會忘記我。
就這樣，在吃了幾個月噁心無比、滿是添加劑和催肥劑的豬飼料以後，我長成了一隻滿身肥肉的豬。到被趕出不見天日的豬欄，準備進屠宰場的那天，雖然我的豬媽媽肥碩的身軀還在被迫日復一日地哺乳新的兄弟姐妹，但看到我，她最愛的孩子將走上刑場，經歷地獄般的殺戮卻無能為力時，她尖利地嘶叫聲彷彿尖刀刺痛著我的心。我想起了我上一世的母親，又看到現在的母親這苦難的一生，眼裡噙滿淚水。
我怕死，為了不死，即使一生畏縮在這骯髒之地我也願意，但命運是我現在可以主宰的嗎？於是，我命令自己打起精神來，既然橫豎都是要死，我要死得像個樣子——我要自己記得：我，不是以前那個人的身體，也不是現在這個豬的身體，更不是未來的任何身體，肉體不過是迷亂的執著。因此我發下誓願：
願我記得這生生世世的苦難；願我承受所有豬同胞，以及所有生命的痛苦而面對屠刀；願我的血肉能變成無量的璀璨珍寶與神饈，供養十方三世的一切佛陀，並將這樣的福德給予累世的雙親，讓他們從這苦海中得到出離；願這隻醜陋不堪，但對我現在而言卻珍貴無比的豬的生命，當被殺，被切割，被燉煮，進到吃我血肉的每一個人的肚子里時，希望他們通過見聞憶觸我，而不再經歷生老病死這些妖魔的迷惑與纏縛，
獲得真正的解脫！
就這樣，我，從一隻可憐的、該死的豬，變成了一名勇敢的戰士，內心篤定地慷慨赴死……
也許是諸佛菩薩的慈悲護佑吧，也許是因一個真誠的發願所感召吧……
迷糊中，我似乎聽到天女們悠長的吟唱，慈悲的六字真言
遠遠傳來，
溫暖而寧靜……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進入了一個女人溫暖的腹中，直到出生……
當人間的第
一縷陽光再次照到我身上，睜開雙眼時，豬圈沒有了，臭氣沒有了，粘在身上的屎尿都沒有了，每天的棍棒和打罵也沒有了。做夢一般，在這個輪迴遊戲中，福德竟然再次為我兌換了一個新的人類身體，多麼驚奇。聽說，在這人身寶洲里，可隨時隨地獲得無盡寶藏：從美容美體到增強記憶；從升官發財到考入理想大學；從生男生女到消災延壽，甚至免簽下一世的各種剎土，並可申請永久居住權……而且有各種剎土可供挑選，四面八方都有聖賢們的熱情迎接：到東方有藥師佛，去西方有阿彌陀佛，到南方有寶生佛，到了北方又能遇到不空成就佛，他們擁有宇宙中最完美的慈悲與智慧，他們的國土更是景緻優美、眷屬賢善、福利超好。
我想，一定要好好利用這一次人生，不再虛度光陰，好好修行佛法，如此才能超離這表面光鮮，實際上卻可怖異常的輪迴陷阱，
千萬不要再錯過。想到不僅是我，還有千千萬萬跟我一樣知寒知熱、有苦有樂的生命，大家都因貪戀這失真的歡愉，而一次次流轉……想到此，又暗自下定了決心……
但有時，時間是漫長的，長到可以讓你忘記自己的使命，當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和血淚，又成為一個新生兒，望著這一世的父母因我出生而驚喜開心的眼神，我不禁又悲又喜，哇哇
大哭起來。就這樣，我又從一個小孩慢慢長大，有新衣服、新玩具和新的小夥伴。時代不同，面容不同，環境不同，也有不同的貪嗔痴慢疑，雖說一開始還隱約有點感覺，到後來，漸漸被俗世牽絆，也開始隨波逐流了。
多年後，幼兒已長成翩翩公子，一日途經一座寺院，清幽小徑，香氣環繞，不由被深深吸引。望著廟堂之上佛陀金色的臉龐，仿若開啟了前世塵封的記憶，某種情愫在心頭慢慢生起……
再次獲得珍寶人生，有修持佛法的機會，卻一再熟視無睹。別人精進時我在散亂；別人用功時我在做輪迴中的美夢；別人忍受苦行，我卻耽溺於生活的舒適感。當別人成就無懼生死之業時，也許我還會再一次經歷那不堪回首的中陰恐怖，三惡道的大門更隨時向我敞開，一旦墮落，誰知下一步是不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慈悲的世尊啊，您是這人天導師，世間的明燈與莊嚴，無論輪迴如何黑暗，眾生如何剛強，您一直未曾離去，等著每一個浪子回頭。請您永遠不要捨棄我們，請不要讓我忘記發下的誓言，加持我，憐憫我，直到獲得如您一般的覺悟。
走路、吃飯、熬夜玩遊戲時，死神都亦步亦趨手握鋼叉靜靜候在一旁，但我們卻因短視而看不到。每個人，從一生下來就在走向死亡，但大家都在為新年而歡呼，為別人忘記自己的生日而不滿。
誰都坐在開往死亡的列車上啊，卻對別人少算了自己一點斤兩，或者高架上有人別了自己的車就寸步不讓，生生世世在毫無實意的吃喝玩樂與世間成就中無法自拔，對今生來世有無窮利益的佛法，卻置若罔聞，這是何等愚痴。
逐漸模糊的記憶使人忘記痛苦，甚至覺得以前的事情都不存在般，就像做了一場迷糊的夢，此時悔恨的淚水充盈了雙眼，悲傷於自己時刻都處於無常猛獸的犬齒之間，卻在嫉妒、貪婪與慾望中無法自拔，只知及時行樂。
一輛收生豬的卡車正準備開往屠場，因為有的豬不願意上車，帶帽的工人拿著電棍
在它背上用力毆打，那隻豬痛苦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那人看到，還跟旁邊的人哈哈笑起來。
喂，你跟著笑什麼！」無尾豬看到斑點豬哈哈笑起來，氣憤道。
「你不知道，被打的
那隻
豬，曾是那個人的親爹，但那人死了一次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真是可憐 。」
此時，誦經的僧眾們正念到此處——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你是不是一個「一本正經」的假修行人？
※笑多了會懷孕，還會破戒呢……
TAG:靜怡苑?心靈樂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