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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祖陵記

原標題:唐祖陵記


   【文史遺痕】


我是在河北隆堯魏家莊舅舅家長大的,隔一條汦河故道,王尹村有唐祖陵,趙孟村有光業寺。周圍村莊都很小,唯有魏家莊是個集鎮,東西四里,南北三里,街道整齊,商鋪林立。歷來一村分兩縣,東部歸隆平(曾名廣阿、象城、昭慶),西部屬堯山(曾名柏仁、柏人、唐山)。兩縣又分屬兩個地區,隆平屬真定府,堯山歸順德府,都以靠近龍脈為榮,互不相讓。1947年合併為隆堯縣,問題就不存在了。

舅舅家在王尹道上有一塊地,與唐陵的石馬坑毗鄰。這裡原是陵前神道,後來塌陷成窪地,然而夏天下多大雨也不存水,不知道滲到哪裡去了。窪地長方形,一百多米長,前邊一對八角形華表,早已折斷。其後兩排八對石像生,黃土埋了半截,石人石馬都被砍了頭。殘馬兩米長,一米多高,頭馬前腿有浮雕雲紋羽翼,後邊的有鞍韉、籠韁、鞅鞧,體態肥碩。一對石人,一個戎裝按劍,一個拱手執笏。


聽大人們說,原來還有一對石獅,昂首雄踞,怒目遠視,張口欲吼,頜下三綹鬍鬚,腦後鬣毛捲曲,肌腱暴突,利爪入地,雕刻精美,彌足珍貴。1935年,石獅曾被劣紳賣與美國商人,王尹村的朱林森發動群眾,連夜追至內丘火車站截回,安放在隆平縣衙保護起來。朱林森在保定二師入黨,1925年暑假回鄉,在魏家莊建立了冀南平原第一個黨支部,成為中共隆平縣第一任縣委書記。


小時候我常年在王尹道上幹活兒,休息時就到石馬坑玩耍。一次正以鞍馬為滑梯,不防汪老師突然出現在面前,罰我立正謝罪。汪老師名介甫,肖庄人,省立四師(邢台)畢業,一方名宿,在魏家莊高小教歷史、地理。他周末不直接回家,總要繞道唐陵、光業寺,每次逮住我頑皮,都要我隨他多走幾里,重溫一下唐史。


當地稱石馬坑為李淵墳,還流傳著幾個歇後語:「李淵的老婆——就是(竇氏)」「李淵的爺爺——唬(虎)人」(李淵妻竇氏,李淵祖父李虎)。其實這裡葬的不是李淵,而是他的四代祖李熙、三代祖李天賜,二陵共塋,合稱大唐帝陵。唐太宗貞觀二十年(公元646年)興建,歷時18年建成,兆域4.47平方公里,與咸陽的李淵獻陵同等規模。史書上說是長孫無忌考察的,老百姓傳說是魏徵、徐茂公看的風水,唐陵呈西北—東南向,頭枕堯山,腳蹬大陸澤。

光業寺在陵東一里,是一座行宮,皇家寺院。開元十二年(公元724年)興建,曾經也是皇家氣派、富麗堂皇。寺中特塑二代祖李虎和梁夫人「玉石真容」,供奉於大佛堂。李家世代從軍,李熙是北魏金門鎮守將,李天賜官至司空,李虎是西魏太尉,宇文泰創建北周的第一功臣,因其故里是唐堯之鄉(帝堯建都柏人,就在堯山一帶,號陶唐氏,史稱唐堯),死後追封為唐國公。這就是唐朝的來由。


汪老師兒時見到的光業寺,山門南開,白塔一座,中軸線三大殿之後殿尚存,殿內壁畫精美,佛像眾多,佛座下的地道直通唐陵。民國以後,先後遭奉軍、日寇搶掠,土改拆廟建校,斷壁殘垣,輪廓尚存,還留下一通《大唐帝陵光業寺大佛堂之碑》,立於中殿東側,青色石料,首身一體,連龜座高5.5米。碑首四龍盤繞,有的雙角長目,有的獨角圓眼,眼瞳分明,獠牙翹出。鱗片半圓,花瓣疊壓,四肢火焰紋,雙爪戲珠。珠下圭形佛龕,彌勒跏趺,袈裟袒右,足踏蓮台,兩側有「皇帝供養」「皇后供養」字樣。


碑身四角八棱,陰刻2959字。汪老師曾飽含感情,抑揚頓挫地讀道:「光業寺者,蓋開元八代祖宣皇帝、七代祖光皇帝陵園之福田也。總章二年,奉敕置是額,曰光業焉……」碑的一側刻象城、任、柏仁三縣官員、主僧、施生姓名。文中提到三縣三十五個村名,對比1200年後的今天,有的沒改,只是張村擴大為東張、西張,賈村增加到范賈、辛賈、李賈;有的略有不同,崇賢演變為重賢,彪冢演變為虎中。碑上找不到魏家莊,汪老師說魏家莊是後來接待祭祀官員、來往香客而逐漸形成的。


汪老師經常站在這裡自豪地說,堯山泜水好風光,大唐帝國從這裡走來,文治武功,中國歷史的巔峰;大宋王朝也從這裡走來,科技文化,又一座歷史的高峰——西北五公里的山南村出了個柴榮,創建後周,打下多半個中國,人稱小堯舜,可惜英年早逝,功敗垂成,被趙匡胤陳橋兵變奪去了天下。


汪老師由衷的驕傲和自豪感染了我,我時常把唐堯故里掛在嘴上,人前誇耀。1958年我上河北大學,在一次座談會上與老作家李滿天爭執起來,他說李唐出自隴西,史書有載,現在叫臨洮,是他的家鄉,城南有隴西太守李崇墓。我憋了一肚子氣,回去鑽了一天圖書館,還真找到了,《舊唐書》說「出自陝西狄道」,《新唐書》上說「陝西成紀人」。一瓢冷水潑來,幾天抬不起頭。

心猶不甘,去問中文系詹鍈教授,他講唐詩,所著《李白詩文系年》,學術界評價甚高。先生還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博士,三言兩語就讓我冷靜下來,然後講,李唐祖籍趙郡、隴西之爭,筆墨官司打了上千年,最近總算有了結論,拍板的是國學大師陳寅恪。陳寅恪研究了大量史籍,《光業寺碑》更是重要證據,「維王桑梓,本際城池」「桑梓舊國,須築法宮」「天下文明,宗禮復禮,豐沛故事,俯遂有司」,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陳寅恪為此寫過三篇論文,收入《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一書,先生很熟悉地翻給我看:「李熙、天賜父子共塋而葬,即祖葬之一證。」「李氏累代所葬之地即其家世居之地絕無疑義,而唐皇帝自稱其祖留居武川之說可不攻自破矣。」


解放初期一度講出身,以窮為榮,地主成分的想改貧農。封建社會論門第,唐玄宗明知自己祖籍昭慶,為了虛榮攀高枝,貼隴西李氏名門望族,天寶二年(公元743年)下詔改認李暠為始祖。李暠成紀人,漢李廣十六世孫,曾任敦煌太守,後自立為西涼國武昭王。當時許多大臣反對,太常博士張齊賢說,「殊為不可」,「當時不立者,心有不可立之故也」。禮部員外郎薛昭偉說,「非所宜立」,「迨於興至,是非有據」。他們的奏摺都收在《舊唐書·禮儀五》里。這個李隆基並沒有弄清自己的根基,後來《新唐書·宗室世系表》稱他的先祖是趙國戰將李曇,「趙柏人侯,入秦為御史大夫,卒葬柏人西」。李曇生四子,一子李崇西征,官居隴西太守,為隴西李始祖,就是李滿天說的那位。一子李璣,璣子李牧為趙將,封武安君,繁衍為柏人著姓。這個風流皇帝,被楊貴妃弄得神魂顛倒,連祖宗都認錯了。


那年寒假,顧不上回家,先奔南羊村張稼農家,他在文物保管所工作。我這裡欣喜若狂,他那裡高興不起來,人民公社大躍進,拆光了光業寺的石料修邢灣大橋了,只留下一個光業寺碑,這是冒死力爭才保下來的。可是幾年後「文革」興起,沒人能保了。光業寺碑被砸,斷為十塊,九塊砌進牲口棚,一塊投進井裡。縣政府大院的一對唐獅,危在旦夕。縣委書記張彪組織幾名幹部連夜挖坑,埋入地下,上面移植了花草,免遭一劫,十幾年後才重見天日。光業寺殘碑經過精心拼對修復,尚缺55字,幸有重賢村張子敬先生曾於1951年在武昌購得原拓一幀,從而保存了歷史的全貌。


今年回鄉,去到王尹道上,兒時耕種的那塊莊稼地已經幾易其主,而石馬坑面貌依舊。正值春夏之交,站在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唐祖陵遺址前,麥浪綠油油,菜花金燦燦;不久後的六七月,這裡將是高粱曬米,棉桃噴雪,玉米吐著紅線線;八九月家家房頂上堆起「黃金塔」,鋪上「紅地毯」。千古興亡憑弔意,幻想出千年前的瓊樓玉宇、藍牆朱門,金碧輝煌,美輪美奐,與眼前熱烈而靜謐的田園風光疊印著,是那麼炫目。


(作者:堯山壁)

作者:作者堯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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