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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閔「殺胡」,真的是為「拯救漢人」嗎?

問:希望編輯老師做一篇冉閔的文章,關於其人對歷史的真實貢獻。

楊津濤/文

在網路論壇時代,「冉閔」曾是一個時常被人提及的名字。有關他的帖子,標題大多是《轉世項羽: 冉閔,拯救漢人的英雄》《世無冉閔,漢人已從地球消失?》之類,認為若不是冉閔「殺胡」,漢人就趨於滅絕了。

事實真的如此嗎?

圖:網上有大量關於冉閔的此類帖子

漢人備受壓迫,但不至滅族

我們先來看看在後趙政權統治下,北方漢人(當時並無「漢人」一詞,更無所謂「漢族」,這裡為方便敘述,使用「漢人」指「華夏人」)的處境。

後趙建立者石勒出身羯胡,早年被漢人賣為奴隸。石勒是部族中的小頭領,尚且如此,其他羯人更是備受漢人壓迫,淪為士兵、部曲、佃農,甚至奴隸。

後來石勒、石虎參與反晉,在戰爭中對漢人大加殺戮。史書中常說,他們

「坑男女三千餘口」「坑降卒萬餘」「坑其眾三萬」「每屠城邑,鮮有遺類」。

當時中國北方早已是胡、漢雜居,石勒、石虎大軍所過,亦不可能精準地只屠殺漢人。

在國家治理上,後趙實行「胡漢分治」,稱胡人為「國人」、漢人為「趙人」,設置不同的管理制度。總體而言,羯人、氐人、羌人等地位高於漢人,享有一些特權。

圖:後趙疆域示意圖

石虎當政期間,熱衷於建造宮室和發動戰爭,動輒徵調百姓數十萬,死者不計其數。史書說,

「時眾役繁興,軍旅不息,加以久旱谷貴,金一斤直米二斗,百姓嗷然無生賴矣。」

需要說明的是,後趙境內胡人數以百萬計,被石虎殘酷壓迫的,不會僅僅是漢人。

後趙統治者為爭取漢人支持,也制定了一些利於漢人的政策。比如,後趙繼續實行九品中正制,並鼓勵儒學、勸課農桑。在中央層面,後趙爭權中一直有相當比例的漢人高官,石虎任命的丞相及三公,即包括張豺、李農、劉准等漢人。

圖:後趙政權中,丞相及三公族屬情況(見於黃海波《十六國前期漢族官員任職情況研究》)

綜合來看,漢人在後趙的地位整體不如胡人,但在社會上層也有李農等諸多代表人物,不能說是完全被奴役。在石虎統治下,漢人飽受壓迫的同時,胡人的處境亦未必有多好。

很多漢人受不了北方胡人的統治,還可以南渡長江,歸附東晉。按照譚其驤的統計,從東晉至劉宋,共有約90萬編戶齊民南渡,約佔西晉登記人口的1/8。不算世家大族的部曲,南方編戶齊民即有540萬,因此說沒有冉閔「殺胡」,漢人就要滅亡,實在太過誇張。

冉閔「殺胡」,只是要消滅異己

接下來,我們再看看冉閔在後趙的地位。

從血統上說,冉閔確實是所謂漢人,但他父親冉瞻12歲就被石虎收為養子,在胡人之中長大。此後出生的冉閔(在後趙,他的名字是「石閔」,屬於皇室),作為石虎養孫,很可能是一個「胡化」的漢人,更多地視自己為「羯胡」。在成長過程中,冉閔也並未因血統受到過歧視,一路平步青雲,在石虎死後,更是掌握了後趙的朝政大權。

有人說,冉瞻出身堅持反胡的「乞活軍」,其子冉閔應該從小就有反胡意識。這種推測恐怕很難成立,畢竟冉瞻歸降石勒都只有12歲,又怎麼能指望冉閔繼承乞活軍的宗旨呢?

冉閔對後趙產生不滿,不是因為「民族意識」覺醒,要「拯救漢人」,而是他支持的後趙君主石遵,沒有按照承諾,立他為皇儲。冉閔一怒之下,廢掉石遵,改立石鑒。

其後,石鑒幾次計劃謀殺冉閔、李農,都未能成功,反而讓自己成了冉閔的階下囚。至此為止,冉閔和石遵、石鑒等人間的矛盾,都是標準的宮廷鬥爭,看不出什麼「民族」屬性。

作為後趙大臣,冉閔囚禁皇帝,無異於謀反。他或許是為防止胡人興兵解救石鑒(後趙為胡人政權,漢人對石鑒忠誠度有限,所以不必刻意防範),下令:「內外六夷,敢稱兵杖者斬」。胡人由此大為恐慌,「或斬關、或逾城而出者,不可勝數」。

隨後,冉閔又發布了一道命令:

「今日已後,與官同心者留,不同者各任所之。敕城門不復相禁。」

意思即是說,首都鄴城的城門不再關閉,信任朝廷(即冉閔集團)的人留下,不信任的人自行離開。結果是,

「趙人百里內悉入城,胡、羯去者填門。」

即漢人爭相入城,而胡人搶著出城。至此,冉閔確信,「胡之不為己用」——胡人是不會為自己所用的。

圖:民間的冉閔塑像

這裡有一個疑點,冉閔一直是以「石閔」身份出現的,鄴城內外的普通漢、胡民眾是怎麼知道其漢人身世的呢?這麼看,進出鄴城的人,或許並非那麼胡、漢分明。

無論如何,胡人短時間內的兩次背離,極大地衝擊了冉閔作為羯胡的身份認同。因此,學者吳傑華猜測,

「後趙政權建立的胡人本位、夷夏之防體系在其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當冉閔臨近後趙政權的權力核心,遭到了這套體系的排斥、胡人反對時,冉閔的認同被迫向漢人回歸,從而做出滅胡、親晉這些舉動。」

——冉閔稱帝前,一度想奉東晉為正朔。

冉閔在被胡人「用腳投票」後,下了所謂「殺胡令」:

「趙人斬一胡首送鳳陽門者,文官進位三等,武官悉拜牙門。」

按照史書的說法,「一日之內,斬首數萬」。冉閔還親自帶領漢人誅殺羯胡,以至

「無貴賤、男女、少長皆斬之,死者二十餘萬,屍諸城外,悉為野犬豺狼所食。」

不少漢人因為「高鼻多須」,也被當作胡人殺死。

此時,冉閔當然不會再忠於後趙,於是廢掉石鑒,改國號為「大魏」。胡人佔據的原後趙州郡,都拒絕聽命於新建立的冉魏,相繼歸附在襄國稱帝的石祗(石虎之子)。

即便如此,冉閔率軍攻打襄國時,還是任命其子冉胤為「大單于」,管理投降的胡人。光祿大夫韋謏說:

「胡、羯皆我之仇敵,今來歸附,苟存性命耳;萬一為變,悔之何及。請誅屏降胡,去單于之號,以防微杜漸。」

意思是說,我們殺了那麼多胡人,現在這些胡人來歸附我們,不過是為了活命,不能信任。為保險起見,不如把這些胡人全部殺掉。

誰知冉閔已改變早前「殺胡」的主意,聽了這番話極為憤怒,竟然下令殺了韋謏父子。

呂思勉就此評論說:

「閔既誅胡、羯,而又殺諫臣以媚之,則非有民族內外之見。該當時五胡,習以漢族以外諸異族為鬥士,攻閔者所用多其人,故閔覘知其不為己用而誅之,所翦除者異己,非有鉏去非種之心也。」

意即是說,冉閔先屠殺胡人,後又保護胡人,恰說明冉閔沒有所謂「民族意識」。他殺胡人,不是為胡、漢之別,而是為消滅反對勢力。如果胡人當初支持冉閔稱帝,很可能就不會有那次大舉「殺胡」了。

同時,呂思勉還說,

「各任所之之令一下,胡、羯去而趙人悉來,則民族同異親疏之義,雖未光大,終陰行於不自知之間,而閔不能引而伸之,以成功而遠禍,亦可惜矣。」

冉閔「與官同心者留,不同者各任所之」的命令後,漢人入城、胡人出城,在無意間反映出一種「民族意識」,但冉閔並不能有效利用,終於失敗。

綜合以上材料和觀點,我覺得原為後趙皇室的冉閔,高居幾乎全部後趙民眾之上,根本不可能體會到胡、漢間地位的差別。但是,後趙普通民眾,通過切身的生活經驗,是可以感受到漢人和胡人間的不平等的。因此,冉魏建立前後一系列的「殺胡」事件,與其說是冉閔有意識地為漢人出頭,不如說是漢人對胡人自發的反抗。

冉閔加重了漢、胡民眾的苦難

無論冉閔「殺胡」動機如何,在其成為事實後,確實產生了深遠影響。

首先,胡人中的羯人被大量屠殺,從此一蹶不振,在後趙滅亡後,再未能建立其他政權。

其次,冉閔的「殺胡」之舉及不斷戰爭,加重了胡、漢民眾的苦難。王仲犖對冉閔所為持肯定立場,他也不得不承認:

「冉閔展開的反胡羯鬥爭,原是迫於當時敵我形勢而不得不採取的一種鬥爭形式。但是冉閔在殺胡羯時,不同羯族人的貴族與平民、剝削階級與被剝削階級,一概殺盡,不拿武器的婦女、孩提亦未能倖免,這種表現為民族仇殺的報復政策是非常落後的,只能使進入中原地區各兄弟族間的關係更加惡化而已。」

冉閔稱帝後,原後趙境內,更是

「賊盜蜂起,司、冀大飢,人相食。自季龍末年而閔,盡散倉庫以樹私恩。與羌胡相攻,無月不戰。青、雍、幽、荊州徙戶及諸氐、羌、胡、蠻數百餘萬,各還本土,道路交錯,互相殺掠,且飢疫死亡,其能達者十有二三。諸夏紛亂,無復農者。」

簡單說,即是石虎、冉閔大量拿國庫中的錢財賞賜親信,以至沒有財力救濟災民。加之冉閔持續同胡人作戰,漢、戶數百萬民眾流離失所,十之七八死在遷徙途中。

圖:北方漢人南渡示意圖(見於譚其驤《晉永嘉喪亂後之民族遷徙》)

第三,冉閔推翻後趙,為慕容鮮卑的崛起創造了條件。在冉閔「殺胡」前,慕容鮮卑和後趙長期對峙,並處於守勢。隨著後趙滅亡,新建立的冉魏內部矛盾重重,很快在慕容鮮卑的攻擊下覆滅。慕容鮮卑由是佔據中原,建立前燕。

從以上史實可知,冉閔「殺胡」及建政,對「拯救漢人」,既無其心,也無其實,那為什麼就成為了「民族英雄」呢?

冉閔的此種形象,最初是源於晚清革命黨人的建構。

革命黨人在東京創辦的《江蘇》雜誌,1903年發表《中國民族主義大豪傑冉閔傳》;革命黨人在上海主持的《競業旬報》,也在1908年發表《中國偉人冉閔傳略》。在倡導「民族革命」的革命黨人筆下,冉閔被塑造為「拯救漢人」的英雄,

「從前五胡亂華,還有冉公出而提拔,如今漢族已養成數百年奴隸性質,又加五洋亂華,叫我們何處再尋出冉閔呢?」

然而這種言論只能看作是革命宣傳,目的是激起漢人的反滿情緒,並非學術見解。現在我們看待冉閔,自然不宜再將此種觀點奉為圭臬了。

注釋:

本文史料引自《晉書·石季龍載記》《資治通鑒·晉紀》等。

陳映達:《製造「民族英雄冉閔」——公眾史學的網路民族主義建構》,《民間故事》2018年第1期。

康亞軍:《後趙國史研究》,蘭州大學2008年。

黃海波:《十六國前期漢族官員任職情況研究——以漢趙、後趙、前燕、前秦為例》,東北師範大學2016年。

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2、232頁。

周一良:《乞活考——西晉東晉間流民史之一頁》,《魏晉南北朝史論集》,中華書局1963年,第12—29頁。

吳傑華:《後趙時期的夷夏之防與認同極限》,《寧夏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

《呂思勉全集5 兩晉南北朝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21頁。

李海葉:《慕容鮮卑的漢化與五燕政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53頁。

覃亢節:《晚清知識界民族主義思想宣傳的「偶像崇拜」策略》,《蘭台世界》2017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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