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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生產拼多多?

拼多多的躥紅和它所背負的爭議,驅動外界對於從前一直被摺疊的低線消費市場,完成了一次非常有意義的面面觀,這其中也包括了服務於這個巨大市場的數千萬個中小製造企業主。

2018年7月26日,電商「新貴」拼多多在紐約和上海兩地同時敲鐘高調上市,隨後卻因為平台上充斥著大量性質為「假貨」或「山寨」的廉價商品,遭遇公司歷史上最大一輪輿論危機。

但時至今日,用戶打開拼多多,仍是滿屏充斥著不到20元一件的包郵針織衫或者「爆款」打底T恤,也很容易找到50元左右「買一送四真皮質感2018年新款女包」,首頁出現的一雙已成功拼團9.9萬件的「花花公子貴賓正品」運動鞋,售價只有26.9元……這是生活在一線城市的中產人群不太會涉足的消費世界。

8月31日,拼多多公布自IPO以來的首份財報,各項營業數據均在佐證它所「代言」的低價消費市場存在的合理性,以及那個市場如黑洞一般的旺盛購買力。

所以,拼多多創造的商業盛況,背後的驅動力也從來不是所謂的「消費降級」。

一切正如科幻作家郝景芳在中篇小說《北京摺疊》中所描繪的情景——一座城市按照上流、中產和底層設定了3個相互摺疊、互不知曉的空間——過去這個夏天,被各種爭議、嘲笑、唏噓所籠罩的低價消費世界,藉由拼多多的迅速躥紅,從一個過去被長期摺疊、不為人在意的狀態,突然平鋪於世人面前。

與這個能量巨大的消費世界一同被摺疊的,還有數千萬的中小企業,它們依靠生產中低端產品生存於貿易鏈條的最底層,算不得什麼先進生產力,卻默默為整個低價市場日復一日輸出巨大的產量。

本文中將陸續登場的4位主人公,正是來自於珠三角地區製造業底層的工廠老闆。他們的故事,折射出的正是中國龐大生產製造圈層被摺疊的那一面——除卻小人物融入商業洪流後註定遭遇的艱辛,也有這個階層特有的機敏和努力。即使長期生活在某個半徑狹小的區域,多年積累的製造經驗也會幫助他們在面對外界冒出的各種新概念時,保留自己的一份篤定判斷,並且展現出驚人的適應力。

·Ⅰ·

#酒桌上的東莞廠二代們#

搭乘城際列車從廣州出發,只需30分鐘左右,就能到達廣東另一個以製造業聞名的城市——東莞。東莞大朗鎮因為毛紡織產業聚集而聞名,在這裡我們結識了兩位「廠二代」:陸濤和張馳。

我們最先是在一個主題為「拼多多商家」的百度貼吧里遇到了陸濤,一開始因為擔心採訪是涉及環保話題,他很謹慎。直到大家一起走進一間西餐廳,陸濤才漸漸放鬆下來,一次敞開心扉的長聊就此開始。

話題從陸濤為自己微信頭像所選的那張照片開始——他坐在一輛賓士車裡,身穿一件黑色印有五彩騰龍圖案的花襯衫,那副藍色墨鏡和一塊看起來很貴的手錶都格外引人注目。他有點不好意地解釋說,那是自己兩年前在外面「折騰」時的樣子,現在因為回到工廠,為了幹活方便,他平時已經穿得很簡單。

陸濤是河南人,父親從在上海的碼頭做搬運工開始,一步步做成包工頭,35歲那年來東莞大朗鎮開辦了一家化工廠,向當地的制衣廠銷售硫酸、柔順劑等產品,第一年就賺了200萬元,後來又做起一家印染廠。

作為一個「廠二代」,陸濤在高中只讀了26天就退了學,先在自家的工廠幫忙,20歲時出去單幹,也開了一家小規模的化工廠。剛出去闖蕩時,陸濤有陣子喜歡到澳門買回各種奢侈品武裝自己。「那時候覺得成功人士嘛,幾千塊錢一件衣服、名牌手錶、大金鏈子都是標配。但我爸看不慣,說我是庸俗的人,是社會最底層的人。」陸濤談起自己與「廠一代」之間的那些矛盾。

幾年前,陸濤跟著叔叔學會了打高爾夫球,正是這個愛好,讓他信心滿滿地砸下幾百萬元,開了一家高爾夫會所。那段時間,他變得愛學習了,專程跑到外地聽所謂的「名師」講課,最密集的時候,一天要跑兩個城市去聽課。為了結織更多的有錢人,他還花幾萬元給自己報了一學期的北大EMBA課程,但是並沒念完。

「當時就想著利用高爾夫創造一個商圈,然後運用商圈融資——賺那些有錢人的錢。」工商管理的課程,加上自己的人生經驗,讓陸濤當時覺得高爾夫會所這門生意一定大有可為。他為這間會所設置的最低會費是每年1萬元,單獨來打一場球的費用是1000元,但最終會所以關門收場。

在飯桌上,陸濤主動聊起去年創業失敗的慘痛經歷,「像我們這種小公司,就不該搞什麼戰略決策這些玩意兒,把自己全給做進去了。」陸濤當初建立的一個微信群里,直到現在還掛著400多個因高爾夫球生意結識的「有錢人」,但他在群里已經不怎麼說話了。

2017年高爾夫會所停業後,陸濤重新回到父親的印染廠幫忙,直到過去兩個月,他又開始為自己的新一輪創業忙碌起來。他在拼多多上註冊了一個店鋪,售賣用自己家工廠的化工原料生產出來的洗衣粉。

陸濤家的化工廠原本從沒做過洗衣粉。他只能現請師傅,配比出「與知名品牌效果一樣」的洗衣粉,並註冊了一個商標叫「鷹牌」。

在陸濤眼裡,研發洗衣粉完全不是難事,「像我這樣完全不懂化工的人,只要在工廠里待一段時間,也能自己做出洗衣粉來。而且洗衣粉的功效沒有那麼準確的檢測,消費者使用主要還是憑感覺,效果差不多就會被認可。」

那些做好的洗衣粉,按照每袋2公斤的包裝。但下一步他已經打算再做點線下零售生意,把自己的「鷹牌」洗衣粉推向大朗鎮的超市和小賣部。

洗衣粉的外包裝,直接借用了沃爾瑪的自有品牌——「惠宜」,這是陸濤聘請的那位網店運營小二給出的建議。陸濤從前沒聽說過「惠宜」,當他看過廣告圖片後,覺得包裝袋的設計簡潔大方,而剩下要做的事「只要將品牌名稱PS成『鷹牌』就可以了。」

陸濤研究了拼多多上的洗衣粉售價,同等重量的大約在10元一袋。「每斤洗衣粉的成本只有1元,再刨去物流費用」,依然還有幾塊錢可賺。而這個成本,他的工廠也做得到。

但是陸濤沒有想到,尋找最合適的物流合作,成了他此次創業的一道關。他在工廠附近找了好久,對方的最低出價每單首重也要收5元。最後他終於說服了一家快遞公司與自己合作——用抽成的方式支付費用,但要求對方「哪怕每天只有一件訂單,也要按時來收貨」。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同意和我合作,當時我就是不停地給那個老闆畫大餅,告訴他,我做起來之後每天能發5000件。但你知道嗎,5000件是什麼概念,是2萬斤洗衣粉啊。」陸濤說。

與陸濤同齡的張馳,目前也在為父母經營的兩間毛紡織工廠忙生意。因為訂單量大,他在前一天晚上幹了通宵才發完所有的貨,第二天又接著在廠里忙活別的事。

「我從小學開始就在廠里幫我老爸打包,不停地做,就這樣無止境做下去,你也就會習慣了。」張馳沒有陸濤那麼愛折騰。他當過兵,從部隊里退伍時,曾想過離開東莞到其他城市發展,但遭到父親的極力阻攔。

「家裡的路都幫你鋪好了,你不接我的班,你想幹嗎?」他到現在還記得父親當年扔給自己的那些氣話。但幾年後的今天,他也有了和父親相似的人生總結:「其實我們這邊都是這樣,也無所謂啦,做就好了,曾經嚮往過外面,羨慕過別人,但了解過市場後,發現什麼都不好做,所以做好自己就好了。」

張馳2015年也曾開過一家淘寶店,想要從生產跨到銷售端試一試。為了開淘寶店,他特意去別人的公司里上了一陣子班,學習如何運營網店,還自學了PS,想著以後可以為自己的淘寶店P圖。

店鋪開張後,張馳會不定期跑到廣州十三行的新中國大廈看版。那裡的檔口據說有很多出自韓國設計師的款。他先從十三行少量拿回一些貨,放在自己的淘寶店裡賣,一旦賣得好,馬上就在自己家的工廠批量生產。出廠的成本價,可以比十三行的拿貨價便宜十幾元,一個月的銷售利潤可以超過2萬元,但是看一下自己為店鋪推廣所支付的廣告費用,每月也是2萬多元。

這樣努力了兩年,他最後總結,這門生意終究還是沒法做。「那兩年我等於完全是幫馬雲打工了。」這段經歷讓張馳認為,開淘寶店是個大生意,靠一兩個人是干不起來的。此後,他重新回到父親的工廠,算是正式接班。

面對擺在面前的新機遇——拼多多——張馳倒是沒有急於出手。曾經有個拼多多的店鋪,要求他在3個星期內生產出5萬件毛衣,但是按照工廠之前的生產標準,備料環節就需要10天,加工和打包再需要10天,所以根本無法按時交付。

但拼多多對於張馳的誘惑仍然很大。他研究過首頁的那些爆款,發現這裡的商家給出的款式其實很少,如果價格壓得夠低,並且準備好足夠多的貨,哪怕只有一個款也可以開團,再花點錢做推廣,可能真的有戲。

而回頭看自己熟悉的產業,他也算過一筆賬——毛紡織行業通常上半年是全國內銷訂單的淡季,原材料和用工成本和下半年比起來,單件能省下2至3元。

「所以就看你敢不敢搏了——在4月、5月把貨做出來,9月、10月放在拼多多上賣,一件衣服能賺10塊錢,但如果搏失敗了呢,庫存會讓你虧得很慘。」張馳說。聽起來這的確像是一場賭博,因為一件毛衣按成本20元來算,以1.5萬件的開團量,至少要用30萬元的啟動資金來備貨,才能達到拼多多的要求,在72小時內完成訂單發貨,「拼多多就是做一輪,沒有任何加單的想像,不可能加單的,賣完一批貨就撤,馬上換下個款。千萬不要補單。」

真想要加入拼多多這場大混亂,降低一切可以節省的成本,需要完成的數學題還遠不止這些。

對應於拼多多上經常可以看到的產品售價,張馳告訴《第一財經周刊》,用料如果選15元一斤的人造毛,雖然織出來的毛衣容易變形,但是按每件衣服6兩左右的毛料來計算,一件成衣的原料成本就可以降低到10元以下。

生產工藝方面,傳統生產一件圓領毛衣得直接寫好程序由織機織出,而最節約成本的辦法,其實是先織一件平領,工時可以比圓領短5分鐘,這樣織機的成本也瞬間降低了。而後期可以找工人,將每件衣服的衣領直接剪成圓形再縫合。

之後的水洗環節,也能節約8毛錢。優質毛衣在這個環節一般要添加柔順劑,讓手感更鬆軟,水洗一件的成本在1元左右,為拼多多供貨「直接過清水就夠了,成本就變成了2毛錢一件!」

最後的熨燙步驟也有大學問。毛紡織業素來其實有一種「暗箱操作」,一件毛衣需要生產5種尺碼,如果做低價服裝,只要做中間3個尺碼即可,最小碼和最大碼都可以通過熨燙實現。「除非是行業里幹了十幾年的熟手,否則這一系列的操作下來,根本不會被發現差別。」張馳對《第一財經周刊》說。

不過當下,毛紡織工廠已經進入了內銷的旺季,張馳的這套拼多多生產理論,只有等到來年春天才有機會拿出來實踐。

說到自己的職業理想,張馳的願望和眼下的現實生活之間跨度很大。他想做「有文化特色的餐飲行業」,但具體是一個什麼樣的產品或者餐廳,他心裡並沒有什麼清楚的描摹,但至少「應該是可以吸引年輕人的」——這個目前所有大品牌都熱衷談論的產品願景,也正符合張馳的想法。

·Ⅱ·

#優姿蔻真皮女包的品牌夢#

每天清晨6點多,平敬滿會睡到自然醒,在8點前準時出門,穿著他那雙安踏運動鞋在小區里或者家附近的盤古王公園晨跑。每次他都會跑滿5公里,一邊跑一邊用那款牛角形的耳機聽著祁隆或者冷漠這類歌手演唱的「勁爆型」歌曲,這樣他就會越跑越帶勁。

平敬滿是廣州獅嶺鎮優姿蔻真皮女包加工廠的老闆。養成跑步習慣的他,除了覺得這項運動很解壓,更重要的是,一個人跑步時,他腦子裡常常能迸發出各種產品設計靈感。

「有時候一個款式做得不滿意,我就會一直跑一直跑,腦子裡一直在想,直到自己想出來如何改進,才會慢慢把步子放慢下來,心裡才會覺得舒服。」他說。

在廣州市區的中港皮具城門口,花15元坐上開往獅嶺鎮的大巴,40分鐘後就可以到達這座「中國皮具之都」。據說每年全球70%的皮包都來自於這裡。作為國內最大的皮具加工的集散地,獅嶺具備從原料採購、工廠製造、檔口銷售以及物流運輸的完整產業鏈條。從獅嶺鎮市區去往平敬滿的工廠,沿途經過的門店或者廣告牌,70%都與皮具製造有關。

平敬滿的工廠位於一棟9層廠房的4樓,總面積有600平方米。為了接待記者,他專門推遲了去杭州參加電商培訓的行程。那天,他穿了一件600多元的勁霸牌藍色商務短袖襯衫,配著黑色休閑褲和一雙白色的皮鞋。雖是江西人,但平敬滿在廣州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他不抽煙,卻愛上喝茶,辦公室的桌上擺了一套相當體面的功夫茶茶具。

用「優姿蔻」這個名字做工廠品牌,是平敬滿妻子的主意。這個比平敬滿小12歲的姑娘,通過自考讀完了大學,現在在廠里擔任平敬滿的助理,如果有外國客戶來訪還能做做翻譯。她千挑萬選,最終相中了juvenescence這個生僻、但聽起來很有文採的英文單詞,中文譯為「少年時期」。

「注意這個單詞的首字母j是不發音的。人在少年時期需要時尚啊,只要能代表時尚就可以。」平敬滿妻子對《第一財經周刊》解釋說,優姿蔻一詞正是節選了這個單詞的前半段,此外又加上了時尚品牌們都很喜歡用的「蔻」字,最終組合而來,它還有一個用英文和拼音混合的logo——「JUVENES KOU」。

平敬滿對妻子的品牌創意感到滿意,因為時尚高端正是他想達到的品牌氣質。他買過一些和商業管理相關的雜誌,對於讀到過的海爾董事長張瑞敏砸掉76台品質不好的冰箱的故事,十幾年都忘不掉。

他是從在姐姐開的皮包工廠幫忙開始,慢慢涉及這門生意。那時曾有客戶拿來一個標價只有36元的包,告訴他,河北那邊有村子只要19元就可以做出同款。於是,他親自跑去河北考察了一趟,摸到了加工這些皮包的村落,看到那裡的工人白天干農活,晚上做包,用的都是廣州這邊工廠廢棄的材料。

「那時候我就意識到,要做就得做有品牌、高質量的東西,因為打起價格戰,永遠會有人拿出更低價格的東西來。」在親眼目睹了河北同行的作業方式後,平敬滿得出一條重要結論。

2015年後,平敬滿自己出來單幹,繼續做女式皮包,但出廠價定位在80元至120元之間,這些產品的終端價格則可以再漲2至3倍。

他也拒絕過一些拼多多的商家的訂單,因為對方開出的出廠價只有20元左右,他覺得這生意沒法做。

「只要用最差的原料,做工粗糙一點,是可以做的,但是我想做有品牌和品質更好的東西。」平敬滿說,他曾在廣交會這種場合去請教一些設計師,得到的鼓勵也都是要堅持做有品牌、有設計感的產品。這讓他進一步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為了加大設計能力,他還聘請了3位打版師傅,平時常和師傅們一起探討新款式,3年來工廠里七七八八已經設計出1000多個版。

他去香港看過走秀。那些模特穿的衣服,「花花綠綠的,男的還戴個耳環」,他實在欣賞不來,但會關注模特身上背的包是什麼款式、衣服大多採用了什麼樣的流行色,想著有哪些設計元素是自己可以借鑒的。

他指著自己展示間里的一款綠色軟羊皮單肩包,頗為得意地介紹,原先客戶發來的樣板包是卡其色,但平敬滿建議可以再多出一種他在秀場看到過的翠綠色,結果去年夏天3個月內就賣出了2萬隻,「當時忙到日夜趕工,靠這個包我們賺了不少錢。」

打版師傅們工作的木質大長桌上,擺著一隻剛打好版的皮包實物,款式承襲了Burberry一款經典米黃色格紋手提袋,旁邊還有一沓圖紙,打版師用黑色簽字筆記錄下在打版過程中發現需要修正的各種細節——「取消前後袋」「要改拉鏈的結構」。

「我發現中國市場好像很容易做,客戶發過來的包都是大牌,是不是消費者都有一種崇洋的心理?」有一年,因為不斷有客戶詢問一款香奈兒的小羊皮包,平敬滿得出了這樣總結。對於這類大品牌的產品,平敬滿已經有很多改良經驗——比如將香奈兒的logo去掉,或者將C改成一個圓圈,原版9個菱格可以改為8個或者12個,「我覺得只要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不侵權就可以去做。」

一年以後,平敬滿發現這款女包的銷量開始下滑,直到有一天看著自己手裡的iPhone 6他才猛然想到,可能是因為現在手機屏幕都變大了,而原版包的尺寸連一部手機都塞不下。於是他放大兩公分,又在包鏈上加了個能伸縮的環扣,這款包又重新變得好賣了,直到現在,淘寶店每月還有上千的銷量。

「大牌的產品有時候還沒有我們考慮得周到。」平敬滿說。為了防止別人抄襲,他還花幾千元給這款包申請了專利。

聊完自家的生意,平敬滿主動邀約,帶記者去見識了獅嶺鎮的胡屋村。那裡因為集中了一些「前店後廠」的檔口,因而被稱為獅嶺的淘寶村。

白天老闆們忙於管理工廠生產,所以每天下午5點後檔口才會開門營業。全國各地的淘寶店店主會來這裡挑選貨品,有時候後面的工廠當天就可以安排物流發貨。

為了了解市場行情,平敬滿更喜歡不定時去城裡的廣州中港皮具城。有著16年歷史的中港皮具城,駐著上千家皮包批發檔口,空氣中永遠都有一股濃厚的皮具味兒。這裡的檔口有個特色——隨著樓層升高,檔口裡展示的皮包的質量也越高檔。這裡的店主幾乎都只做熟人生意,從檔口門前走過,他們不會主動招攬生意,也不願意與陌生人啰唆。

平敬滿已經有幾個關係熟的老闆,他也知道,有些門店會將一些新款藏在窗帘後面,只供應給老客戶。每進一家店,他會快速看一圈,遇到喜歡的,就詢問一下材質和價格,在相熟的檔口老闆那裡,他可以按5件的最低數量挑選一些皮包新款。

這些款式隨後會被掛到他在阿里1688的工廠主頁上,用來接一些客戶的訂單,生意好的話他就會拿回自己的工廠做。

最近一段時間,平敬滿發現了一種幫自己學習各種時尚內容的新渠道——小紅書。通過搜索「時尚」這個關鍵詞,他就能看到外界眼下都在流行什麼,此外他開始學習那些KOL的推廣文案是如何寫的。他告訴《第一財經周刊》,這些學習,全都是在為他的「優姿蔻」真皮女包即將在今年下半年推出的一款新產品做準備。

·Ⅲ·

#中大布匹市場和瑞寶制衣城#

廣州市的海珠區,四面被珠江環繞,著名的城中村康樂村就位於該區。它與中山大學的南門以瑞康路相隔,在大約1.3平方公里的區域內,密集居住著十多萬外來人口。2016年,在廣州市政建設部門的支持下,康樂村經過整治,鋪上了瀝青路面,而左手邊約200米長的街區里開滿了各種布匹店,這條路的盡頭,便是廣州國際輕紡城的入口。

迷宮一樣的廣州國際輕紡城。

迷宮一樣的輕紡城,內部分為5個大區,每個區都獨立成棟,樓高七八層,相互之間用通道串聯,四面橫縱展開後每條主幹又會延伸出多條分支,而後各自排列著主營不同特色布匹的檔口。這裡與中大九洲輕紡廣場、珠江國際紡織城、新長江輕紡城等數十家批發城共同組成著名的「中大布匹市場」。

大概只有那些每日在此處忙碌穿梭的送貨電瓶車是從來不會迷路。很多小貨車最終的去向,是自此繼續向南一公里外那片比鄰一條污水河道、俯瞰如密林般的一大片矮舊樓群。

瑞寶制衣城所在的城中村。

那裡正是隱匿了上千家制衣作坊的海珠區瑞寶村瑞康工業區,它的另一個名字,是外人更為熟悉的「瑞寶制衣城」。

容納了上千家制衣作坊的瑞寶制衣城,正是中國製造業被摺疊的那部分的真實縮影。

8月末的暴雨天,整個制衣城內除了快速閃過的送貨電瓶車,各個街巷幾乎看不到閑人。每一道狹窄的巷弄里,「永茂制衣廠」「鑫意隆制衣廠」……各種鑲嵌於外牆的工廠招牌高低錯落。那些牌匾除了突顯廠名,通常還標註著工廠老闆的手機號碼,並簡單註明業務範疇,諸如「專業加工梭織女褲」「專業承接針織來料加工」。

據說瑞寶制衣城在十幾年前還是一片池塘,因為周圍規模稍大的工廠已經無法供給足夠的產能,政府才將這片土地規划出來用作制衣。在這片樓群里,每幢樓的每一層,格局都差不太多——400多平方米的空間,通常被一堵牆將整個層區隔成兩家工廠。而廣州市民每每關注到瑞寶,總是與「失火」的社會新聞相關。

田方政的「詩之穎服飾」,就坐落在制衣城最深處的28棟B組3樓。斑駁的外牆上早已經找不到門牌號,需要一路問詢才能慢慢打聽到。步入昏暗的樓道,牆面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廣告。為防止閑人隨意闖入,田方政特意養了一條狗,並在二樓的牆上用黑漆刷上「內有惡犬,請勿靠近」的告示。

屬於他的那半層樓,大約200平方米,月租6000元,算是整個瑞寶制衣城最便宜的。走進車間,儘管所有的窗子都開著,天花板有十幾台綠色的吊扇在快速轉動,撲面而來的布料味道仍有些嗆鼻。

整個車間里除了一張專門用來裁剪布料的大桌,剩下的空間擺了6組、每組3台打邊機。田方政按照制衣的凵車(打邊)、車位(貼標)和四線(拼合)三道大工序來分配人手。眼下因為是淡季,車間只有不到10人在埋頭各自做事。在他們附近,各種花花綠綠的半成品和布料被隨意丟在地上。

「每天看這些衣服都麻木了。其實衣服都差不多,不過是面料有些區別,印花圖案不同,款式都是大同小異。」站在車間的中央,田方政隨手拿起一件印有黑色字母的白色T恤很平淡地說,這件衣服的成本價是19.5元,製作工序上要先裁剪好布料,送到印花廠,印好圖案後再拿回來繼續縫製完工。

當被問及為什麼會出現「5毛錢」的成本核算時,他猛抽了一口煙,轉頭看一眼窗外想了想該怎麼回答,然後扔回了一句:「還好吧,還沒有算到幾分錢呢,一件衣服光是布料成本就得十二三元,最後每件衣服也只能賺一到兩元。」

32歲的田方政,有著南方人特有的精瘦面容,短寸髮型,頭髮已經白了一半,穿著帶有污漬的短袖短褲和一雙拖鞋,聊天時每隔15分鐘就要抽一根煙。

7年前,他花7萬元將這間廠房轉租下來時,到手的還只是毛坯屋,連像樣的窗戶都沒有。他花錢鋪了地磚,又裝上了窗戶和窗帘,數年來不知道更新了多少次設備,制衣廠的生意就這樣被慢慢打理起來。

他的辦公室,地上擺著一個電飯煲,門後儲藏著大米。再往裡間走,就是卧室。多年來,田方政一直吃住在廠里,妻兒則留在湖南老家。他從沒想過要租房住,更沒有在廣州買房的打算,因為他覺得,說不準哪天生意就不好做了,到那時他就準備回老家。

只有初中文化的田方政,一直是個愛琢磨事的人。16歲那年,老鄉介紹他從湖南的一個縣城跑到廣州的制衣工廠打工,做了一年也沒攢下什麼積蓄,他便問老鄉借了6000元學了半年打版,憑藉手藝跳到規模更大一些的廠里繼續做工。

到廣州的第9年,田方政和朋友合夥在瑞寶制衣城承租了一個車間辦廠,積累了一些上下游經驗後,他就決定自己單幹。

給別人打工那陣兒,田方政就跑到網吧註冊過一個淘寶店的賬號,他想向一些網店客服打聽該怎麼開網店,但是沒人教他。自己開廠後,田方政又交3000元學費報名了一個淘寶培訓班,可那時廠里的業務已經變得越來越忙,開淘寶店的事只能就此作罷。

眼下,「詩之穎服飾」的業務強項是T恤和衛衣,田方政已經不再像工廠剛開業那會兒,什麼品類的單都接——毛衣和風衣他都做過。「時間一久,你根據自己的工廠規模和經驗就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品類,不適合的單子會流失,適合的越做越大。」田方政後來選擇專攻T恤和衛衣,因為做起來相對簡單。

旺季工廠會有20多個工人,每天工作14小時,日產7000件衣服。這些訂單幾乎都來自淘寶和天貓。手腳快的員工月工資能達到9000多元,一般的員工平均也能拿到7000多元。夏秋兩季過渡的這幾周,正是工廠們的淡季——夏裝的訂單逐漸收尾,秋季衣服還沒上市。所以車間里工人們做工的速度與平時相比也放慢下來,每天需要完成的訂單只有1000件左右,一輛麵包車都裝不滿。

田方政說,與七八年前相比,現在人工的成本已經翻了3倍左右。好在他廠里的工人算是穩定的,有些人從開廠一直跟到現在。缺人的時候,他會拿著自己工廠的衣服去離制衣城一公里左右的人才市場,那裡常年聚集著各種臨時工,只要遇到擅長做這種面料的衣服、價格合適且工時穩定的人,他就招回廠里。

2015年後,田方政把工廠對接到了1688平台,開出1萬元的月薪,「重金」找來他形容為「專業的人」負責網上業務運營。在「詩之穎」的1688首頁上,標著「網紅明星同款女裝工廠店」的說法,田方政說,這樣就能很明確地告訴大家自己的業務能力。

通過1688平台,越來越多的淘寶店主找到了田方政下單,但留給他的生產周期也越來越短。每次一接到淘寶訂單,他馬上就會騎著電動車,先到中大布匹市場去採購原料。這些年他已經深知,「爆款」的概念背後實質就是一場時間競賽。

「人家找到廠里,你光是準備面料都要一周多,做新款的速度沒別人快,等到大街小巷都在做了,資源和機會都被別人搶走了。」

有時候,田方政也會主動出擊,從面料商和印花廠那裡打聽些關於「爆款」的小道消息。面料商會告訴他最近市面上哪些面料好賣。比如今年年初他就打聽到,彩色條紋會流行,於是早早請師傅打樣了幾件長款棉質T恤,「噼里啪啦兩三天,十幾二十個版就出來了,特別快」,推薦給客戶,後來果然賣爆了。

今年夏天,田方政代工過一款印有小豬佩奇的童裝短袖,他並不知道這個卡通形象的出處,只是憑經驗覺得這個圖案好看,於是就改版做了大人的衣服,結果「剛賣了一周客戶就跟單了」。

「其實我這個不算是仿吧,客戶做的是童裝,我不過是把圖案拿過來做了成人款,版型又不一樣,沒事的。」說到這些追爆款的經驗,田方政有些得意,「馬雲一句話說得很對,沒有什麼假與不假,這個東西取決於價格和個人的心理。我們中國本來就屬於仿製品大國,如果都打假了,還怎麼仿?」

田方政又分享了自己的經營宗旨:衣服款式沒有什麼好與不好,只有客戶覺得是否合適,他們覺得值就行。

他有個合作了兩三年的淘寶客戶,每隔一段時間會寄些ZARA的新款,原價在100到200元左右。田方政找到相同的面料仿出同款,報價只要60多元,客戶會稍微加一點錢從淘寶店賣出去。田方政並不知道ZARA這個品牌的來歷,他只是反覆看過掛牌上的logo所以記住了它。他也從來沒想過要去這個品牌的實體門店逛一逛。事實上,他按自己的從業經驗,已經設計出一套商業故事——「ZARA的確是出款快,但如果市場上沒有這麼多想仿它款式的淘寶店去店裡買東西,它的生意可能還沒這麼好。它可能就是專門給淘寶店提供一個設計而已。」

2017年年中開始,有一些拼多多的商家通過1688找到了田方政,但他們出價低、貨量很大又要得急,田方政並不樂意接單。那些衣服也不是不能做,但按客戶開的價格做出來的衣服,他覺得「根本沒法穿」。

「就連我自己買件衣服也要25元以上的呢!拼多多上面十幾元的衣服能穿嗎?」儘管嘴上這麼吐槽,今年春天,經不住誘惑的田方政還是讓運營小二在拼多多上開過一家店鋪。他挑了幾款短袖,標價每件29.9元包郵。29.9元的售價再減去4元的快遞費,這已經是他所能接受的幾乎平進平出的底價。

他還花1500元刷了100筆訂單,但隨後的兩個月,這家網店沒等來一單生意,「該刷的也刷了,那還能怎麼辦?所以我說算了,還是專心做好自己的工廠吧,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

按田方政的既定規劃,他其實一直在等隔壁的制衣廠轉讓,好把那一半廠房也拿下來,這樣才有機會繼續擴大接單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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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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