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迷茫、壓抑又瘋狂的青春期

天下 10-20

這是一篇關於我青春期的真實又大膽、齷齪又純潔的文字。你可能是第一次讀到這麼大膽的自供狀。

許多年後，想到所謂性福，我都會想起，童年時代有一回看到父親光著身子站在盆中洗澡的情景。那時母親躺在床上，我坐在床邊，父親將浴盆放在卧室中央，在我們眼皮底下立於盆中洗澡。我和母親看著父親光著身子的狼狽樣子，取笑他。我跑過去抓住父親兩腿之間的物件，說：「茄子，茄子！」他害臊地笑。

在我印象中，父親那物件真大。

可自從我記事時起，父親和母親是沒有性生活的。我小時候家裡貧困，三個人只有一間卧室，睡在一張床上。在我和父母同床而眠的童年時期，他們一人睡一頭。我和母親睡同一頭，父親的腳，伸在我和母親的身體之間。

即便如此缺乏隱私可言，我卻從來沒有撞見過他們的親密時刻。在我童年的印象中，他們也不太可能有那種親密的動作。他們夫妻倆打打鬧鬧了半輩子。母親對父親的厭惡和憤怒，父親對母親的冷淡，讓人完全無法想像互相之間有親密的可能。

我長大了些之後，家裡多了一個領養的妹妹，父親就又做了一張簡陋的床，一家人分兩張床睡。我和父親睡簡陋的床，媽媽和妹妹睡原來的床。這更剝奪了他們之間性愛的可能。

在我成長的村子裡，由於家庭空間隱私性太差，孩子經常可以撞見父母之間的「好事」，我就記得在我八九歲時，村裡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有一天當我在她家玩的時候，她趁父母外出，很神秘地把我拉到她父母的卧室，躺到床上，她脫下自己的褲子，要求我也脫下，然後要我趴在她身上。我羞赧萬分，也不明白這是什麼遊戲。但是有一種犯罪般的刺激感覺。她說：「我爸媽躺在這張床上時，就是這麼樣做的。」

從那個小「遊戲」中，我吃驚地發現，原來大人之間，會如此下流！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父母之間這麼下流過，別說這種肉體接觸，平時連拉個手、摸個臉，都沒見過。

當我長大，對性事不再惶恐和陌生之後，每每想起我的父親，想到小時親眼所見懸掛在他兩腿之間那碩大無朋的物件，我想：

這真是浪費造物主的賜予啊。

我那可憐的父親，度過了怎樣勞碌、蹉跎而未獲半點享受的一生。好好的一桿槍，就這樣銹在了腰間。

回想我的少年時期，我發現很早就對異性表現出朦朧的好感。在讀小學的時候，我發自內心地希望與異性成為「同桌的你」，而不是同性。

小學二年級，在我心中，有兩位女生是我們班最漂亮的，我不禁在內心幻想：如果有一天輪換座位，這兩位一位坐我左邊一位坐我右邊，該多好啊！

結果，好像是內心的呼喚感動了天地，到輪換座位時，竟真的一位坐在了我左邊一位坐在了我右邊，記得當她們二人把我夾在中間的局勢形成的那一刻，我仰天而笑。坐在左邊那位「班花」性格開朗，跟我比較熟，她扭過頭來，奇怪地看著我：「你笑什麼啊？」

我沒好意思告訴她，我內心的小秘密。

之所以這個鏡頭，穿過這遙遠的歲月，至今仍在我腦海里閃爍，我想是因為青春期太特么壓抑。

那是怎樣的歲月呢。那時，你周圍環境里的一切力量，都在拚命向你掩飾著一個神秘世界的真相。關於性的任何話題，就好像有人故意把它藏起來，封存在一個被生了銹的鐵鎖牢牢鎖著的廢棄倉庫里。倉庫大門上寫著：「危險禁區，不得靠近」。

所有成年人都是正人君子，都在向你掩蓋那個話題。

不僅掩蓋，而且讓你自己也學會製造「羞恥感」。那時我看書，書上不提「性慾」二字，好像這兩個字，因為太直接而顯得粗鄙不堪。那時的外國譯著里，涉及性的情節，要麼被閹割，要麼處理得不那麼觸目驚心。

比如用「情慾」這種字眼來替代赤裸裸的「性慾」。畢竟情慾還透著點脈脈溫情，感覺是脫離了動物的低級，具有了人倫的味道。但如果書里是一個壞人有衝動了，翻譯字眼就變成了「肉慾」。這種字眼上的細微差別，頓時讓同一種慾望，立馬顯出了境界的高低，

有的人想日，是出於溫情脈脈的「情慾」，有的人想日，是由於動物性的「肉慾」。

那時的書還禁止你產生性聯想。那些針對青少年的書刊中，充斥著非常正派有負責感的長輩們的勸告，比如，勸你不要因為看到兩隻狗交纏在一起而產生「不潔的聯想」。

我小時候受到的教育，真是聖徒教育啊。

但我們不是聖徒，我們是血肉軀體。隨著身體的發育，那種衝動會越來越強烈，當體毛長出，當下面會膨脹，當從夢裡興奮地醒來發現內褲一片濕熱……卻沒有誰告訴你這是什麼，沒有人告訴你該怎麼做。只有禁止，只有掩蓋，只有故意地無視，只有「遠離低級趣味」的勸導。

但這並不表示體內的荷爾蒙力量可以被我們忽略。越是禁止的東西越引發更大的好奇，越是不許聯想越是激起浮想聯翩，不可自拔。而且由於缺乏教育和引導帶來的無知，更加讓你無所適從，由於無處不在的道德勸導內置到你頭腦中的「羞恥感」，更讓你在違規幻想之時，不禁產生一種犯罪感和負疚感。

初中時，女老師在講台上講課，聽不進去她在講什麼，反而極其敏感地用視線捕捉她身上的線條，幻想她鼓囊囊的身體下面是什麼，用幻想剝開她的衣服，讓她赤裸裸地站在講台上。

那時雖然年少無知，但對關於性的一切充滿強烈的好奇。我上初中時的一位女英語老師長得很美，對我也很好，有一次她先生來學校找她取東西，出現在我們教室了，我見到了後，心情很複雜，那是一位又黑又壯、有如鐵塔般敦實的男人，臉的兩邊被密密的絡腮鬍子覆蓋。晚上在學校宿舍，黑了燈後，聽見同學議論：「天啊，那麼樣一位男人，晚上壓在我們那麼瘦小水靈的英語老師身上，她受得了嗎？」只聽見另一位有經驗的同學俏皮地回答：「放心，巨石壓不死螃蟹。」我的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我對英語老師的擇偶標準感到困惑和失望。

青春期的壓抑甚至讓人有犯罪的衝動。初中時同年級不同班的一位女生，她應該感謝我的膽小。她長得白晳、漂亮。我經常在下課的時候見到她美麗的倩影歡快地從我眼前飄過。就不用提追她的那種話了。你可以想像得到，我那種成長環境下的初中自然是嚴禁早戀的。當然，再嚴禁早戀的學校，也會有不怕死的學生瀟洒地玩著早戀的遊戲。但那種遊戲跟我這種出自農村、內向自卑的學生無緣。我只能在心裡幻想一下。

我在內心一次次被那位女生打動，但卻從來不曾真正鼓起過勇氣走上前去認識她。我在內心最可怕的幻想是，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在她下晚自習走回家的路上，尾隨於她身後，找個機會用塊石頭將她擊倒，然後……

但我畢竟是膽小的。這始終只是存留於內心的卑鄙幻想。

在我少年時期受教育的過程中，老師也有幾次不得不提到跟性有關的內容。我記得第一次聽到從老師口中說出「性慾」二字，是高一時一位政治老師。在分析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課堂上，只見這位老師先是拚命在黑板上板書，將所有要講的內容先寫出來，其中就有「性慾」二字。

他寫好板書後轉過身來開始講課，在提及人的自然屬性時，他指了指黑板上的「性慾」二字，瞪大著眼睛，可以說態度嚴肅而謹慎地宣布：「性慾」也是人的自然屬性。

由於我坐在前排，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老師的表情，又由於老師在黑板上寫出「性慾」二字，在我截至當時的人生中，可稱作是石破天驚之事，我也非常想看到老師準備怎麼講，緊張地盯著他，在我記憶中，當時全班可以稱作鴉雀無聲，大家都對這重要一刻的到來，充滿了緊張的期待。「性慾」，那是一個成人世界的字眼，此前一直作為違禁辭彙不得提及也禁止聯想的字眼，此刻，將由我們勇敢的政治老師來提及！

我記得，老師提及這兩個字時，故作輕鬆，但頗不自然，他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喉嚨里好像很乾澀，顯示出一種緊張感，好像要宣布一件極不合時宜但又不得不宣布的事情一樣。

正式在課堂上接觸到「性慾」二字，正式宣布、承認「性慾」是每一個人的自然屬性和合法權益的那一年，我讀高一。

我記得在那之前的初中時代，老師發過一本生理衛生教材，並宣布，這堂課不講，大家自學。我有空的時候翻過那本書，在裡面發現了「手淫的危險」一條，說實在的，我不懂什麼是「手淫」，有何危害，特地翻開閱讀了那一條。我當時有擠壓手指的習慣，通過擠壓手指關節製造響聲來引起別人的注意，這是當時男同學當中極流行的小把戲。老實說，看完「手淫的危害」後，我確實將它理解為了「擠壓手指關節的危害」，沒想到危害那麼嚴重，可能影響整個青春期的身體發育。自那之後，我再也不敢隨便擠壓手指關節玩了。

你也許會笑我傻。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那本書絕對沒有具體解釋，到底「手淫」是種什麼行為。

當我後來理解了什麼是「手淫」並讀到它有那麼那麼嚴重的危害後，說實在的，那種欲罷不能又充滿負疚和恐懼的心理，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

恐懼、無知、負罪感，這就是我在性意識萌動後那些年的內心狀況。「手淫」正是青春期的縮影：在不多的觸及到性話題的教育材料里，你被警告要遠離這種個人惡習，因為它會傷害你的身體，會讓你變得脆弱、沉迷，影響正常的社會交往，影響未來正常的婚姻生活。但你又無法抗拒時時到來的神秘莫測但又強大無比的體內自然力量。於是，你一次次宣布失敗，你恐懼，你對自己喪失信心，你害怕自己的將來因此受損，更重要的是，這實在特么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你在孤獨和自責里越陷越深，你離陽光、健康、快樂越來越遠。你甚至經常覺得：你是個變態。

你是個無恥的瘋子。

然後，這種自責，讓你在女生面前甚至無法抬起頭來。

直到讀初中，男女同學之間，經常會害羞得無法正常交流。聚在一起時，還可以正常說話，當單獨遇見時，則尷尬得想要逃避。在學校以外的地方，比如馬路上，遠遠看見對方走過來了，不是互相打聲招呼，而是各自將臉偏向一邊，裝作沒看見對方，急匆匆而尷尬地擦肩而過。在我記憶中不知有多少次是這樣與女同學在馬路上擦肩而過的。

我記得小學的時候，有一回，鄰座上的兩個女生都在伸出手臂，互相比較誰的手臂更瘦更白。坐在一旁的我也參與討論，我隨手捏了一把其中一位女生的手臂，結果她馬上啼哭起來，罵道：「流氓！」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內心瞬間驚惶失措。

到了高中，隨著離「長大成人」越來越近，我的內心，忽然不知道是怎麼了，升起了一種恐懼和擔憂，那就是擔憂自己終將無法與女人正常相處，擔憂自己不能勝任婚姻中的角色，甚至擔憂想像中的那個性交動作，無法完成。

這種擔憂雖然在有經歷的人看來可笑至極，但生存於那一片蒙昧的天空之下，身體有衝動而心頭有排除不去的迷惘，那是多麼痛苦的一段時期。

其實最大的擔憂是，從童年到青春期所有的教育已經在我頭腦中塑造了這樣一種印象——女人如水，聖潔美麗，男人如污泥，下流卑鄙。當然，這個結論並非全然由外部傳遞給我的，它是外部的種種教育和影響，在我青春期的頭腦中化合而成的結果。

我的頭腦中有著這樣的固執觀念：性是醜陋的，骯髒的，想要進入一個女人的身體，是卑鄙的想法。越是這樣，我越是擔心自己會性無能。

這種恐懼和擔憂無人可以訴說，變成青春期獨自承受的苦悶。為此我收聽過收音機里的「零點性夜話」，聽著一個個有各種性問題的男女打進的諮詢電話，主持人和請來的醫療專家一一耐心解答。從這些問題和解答中，我比對著自己，是否有類似的問題。還有一次，我在書店的成人書籍欄里找了一本性問題諮詢解答性質的書，徘徊良久，終於鼓起勇氣去收款台交費，然後逃也似的拿著書離開了，回家後貪婪地閱讀，希望從中了解真正的性愛是怎樣的，我是否會成為一個性無能者。

大學時我以兩地傳書的形式談了一場戀愛，一直到大學畢業。女朋友是我高中時結識的，我第一次見到她時，被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吸引，而不是她身上的女人特徵。我想這與我的兩大欠缺有關：第一大欠缺是，我覺得我缺乏一位可以指導我人生的朋友或老師。有一個時期，我幻想著有一位冥冥中的人生導師——就像《西遊記》里教會孫悟空七十二變的師父那樣充滿智慧，本領高強，對人生彷彿已然透徹掌握永無迷惑，他在每當我困惑迷茫之際，能夠從空中浮現，給我指點一番迷津待我領悟後，再自行隱去。我在高中時結識並在大學裡異地戀愛的女孩，她臉上那燦爛的笑，讓我認為，她擁有著快樂的本領，顯示出對生命的掌控和對快樂的領悟。因此我想結識她。我的另一大欠缺是：由於性慾讓我感到自己的骯髒下流，因此我迷戀的是笑臉，一種無論想起來還是談起來都高尚聖潔的事物。

當我們真正打算在一起的時候，我多年當中所擔心的問題來了——我發現我真的性無能了。我們抱在一起但我從事不了男人該從事的舉動。雖然我萬分確定我的身體一點毛病也沒有，但就是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我沒辦法找到感覺。

女友是一位很寬宏的人。她理解我的困難是暫時的。一次次陪著我度過了沒有性愛的夜晚。

那個時候我知道，我曾經擔心過的身體障礙，不是問題，問題在於精神層面。我青春期所有的負罪感、所有的精神上的自我矮化、所有的關於性是醜陋和骯髒的訓導，一齊涌了出來，跟我算「總賬」，在我的頭腦里建起了一座堅不可摧的牆，阻隔著我順利進入一個女人的身體。

性愛，變成了一場沒有敵人的戰鬥。

我記得大學的時候，我去高中時一位同班同學的大學宿舍玩，並在那裡住了一夜。那個同學牛高馬大，才華橫溢，同時也是個風流任性的情種。他跟我有著截然不同的青春期，女孩子們圍在他身旁。在高三最緊張的時刻，他投入到跟班上一位漂亮女生的瘋狂戀愛中。這場戀愛遭到班主任的激烈批評和制止，最後竟演變成一場巨大風波——那位男同學，站在講台上，當著全班學生的面，指著班主任的鼻子，回擊他的批評與指責，為自己的戀愛自由和浪漫權利作著殊死搏鬥！

這位男同學休學了一陣子後依然參加了高考，本來成績優異的他，最後只考上了本地一所師範院校。

我對他的情場得意充滿羨慕，對他追求愛情的瘋狂行徑，感到不可思議，為人跟人之間的差別感到自嘆弗如。大學時，在他的宿舍，喝了點啤酒後，我問起他跟那位女同學當初戀愛的點滴，並問：「你們上床了嗎？」得到他十分肯定的答案後，我問他：「進入女人的身體，到底是怎樣的感覺？」這是十分困擾我、也令我非常好奇的一個問題。

他回答道：「冰冰的，涼涼的，讓你感覺到，陽進入陰，陰抱著陽，那種陰陽交合的至樂。那是一種美妙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

這位同學平時飽讀儒釋道之書，因此他的回答，充滿了道家理論的神秘色彩。

那是一種我無法體驗只能羨慕和渴望的經驗。在我與這種經驗之間，橫著一道無形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