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花輯｜花道：以一枝花挑戰君臨天下者

今年四五月份，在島根縣松江市的著名庭院「 由志園」舉辦牡丹遊園會，三萬朵牡丹浮在水面，水中花演繹著與謝蕪村的名句：春之海，終日輕輕蕩漾。

2018年松江市由志園牡丹遊園會

牡丹公元八世紀傳入日本，據說是遣唐使空海和尚從中國帶回日本的。現在，島根縣是日本最大的牡丹產地。

在島根大學，有來自中國的師生學習和研究牡丹。一位來自洛陽的學生與我非常熟悉。留學期間，他還幫助洛陽從島根縣進口過牡丹種苗。

他業餘還學習日本花道，幾年下來獲得了小原流花道准教授，是可以回國授業的層級。小原流是與池坊、草月流並列的日本三大花道流派之一，是明治維新後創立的花道流派。

2018年小原流東京展

為什麼不學日本最古老的花道流派池坊，而學小原流呢？我沒問過他，這與個人審美取向有關。是否小原流更接近現代中國人的審美呢？

不過，我見過幾次他們學員聚會，絕大部分是女性，印象里就他一個男性。這也是日本花道的現狀。

其實，包括茶道在內，許多日本傳統藝道都以女性學員為主。男性除了當掌門人或者幹部，學員里男性確實不多。

另外，按照日本人的說法，日本人大概是在過了四十歲後才會逐漸真正喜歡傳統文化，即使是曾經非常西化的人。這是一個統計結果。有日本學者說，讀《論語》，自己是在四十歲之後越來越有親近感的。

對於現代日本人，到四十歲時，是否精神世界會發生一次蛻變呢？

《花戰》劇照

其實，花道與茶道一樣，最初是男人為主的藝道。去年，日本上映了一部電影，叫《花戰》，講的是池坊專好的故事。影片採用大量池坊的花道作品，獲得了日本電影學院獎的最佳美術獎。

故事大意是，專事插花的花僧專好與茶聖千利休是知己，千利休被豐臣秀吉賜死後，專好為好友伸張正義，以插花挑戰豐臣秀吉。花與茶是連帶性很強的求美之道，美將以自己的方式戰勝世間的殘酷爭鬥。

影片《花戰》中專好與千利休

《花戰》劇照

插花為什麼能挑戰君臨天下者呢？甚至說，美將以自己的方式戰勝世間的殘酷爭鬥。

可以藉助當年的一句話，來理解時代背景：

所有人，即使身為武將，也要將茶、花、以及人的內心，當成寶貝來珍視，只有如此，才能走上高位之路。

為什麼會有這麼獨特的歷史現象呢？我想，這與1336年開始的室町時代有關。

室町時代與之前的鎌倉時代和之後的江戶時代，最大的不同是把幕府建在京都。其他兩個時代的幕府都建在遠離京都的關東地區，與天皇朝廷保持一定距離。

在室町時代，幕府將軍和武士是與天皇貴族朝夕相處，儘管在硬實力上佔優勢，但面對幾百年來培養的王朝文化，自卑是正常現象。

於是，室町幕府便專註於創造一種有別於以往的新文化，來提高武士的教養，而這個新文化運動的基礎，就是南宋以來傳入日本的禪宗。尤其是臨濟禪，已然是幕府的意識形態。

武士與貴族在教養上的競爭，最終是審美的競爭。其結果對日本傳統文化造成深遠影響。甚至促成日本傳統文化的一個特點：在真善美的排序中，美第一，善第二，最後才是真。真善，如果沒有美的樣式，會大打折扣。

桑原仙溪作品（桑原專慶流家元）

我們現在看到的日本傳統藝道，比如茶道、花道、香道、書道等等，絕大部分是在室町時代有雛形的，甚至是集大成。

采幾枝花草插在容器里，放在室內作為裝飾，這是世界各地隨處可見的現象；而且在佛教傳入之前，日本也如此。

但插花成為花道，是需要兩個基本條件的：

一是在插花中融入宇宙觀、人生觀、價值觀，尤其是禪宗理念，用短暫的造型凝練天地人，一期一花；

二是要有儀式化的禮法，像孔子說的不知禮，無以立。日本藝道的禮法主要源自寺院，源於唐朝百丈禪師的《百丈清規》。

日本人不擅長坐而論道的「形而上學」。日本人的思想往往藉助一個東西或者一件事來表達和發展，通過「形」而達「學」，或者說是「形」和「道」不能分離，兩者是相互促進的關係。關於這一點，在「不立文字」的禪宗上表現得特別明顯，因為越「不立文字」，就越需要表達的「道具」或「道場」。

日本人通過某種道具進行修鍊，使他們在對「道具」（器）的開發上表現出驚人的文化深度和連綿流長的持久性。在茶器上、在插花造型的追求上，都表現對「道」的追求。

川瀨敏郎作品

花道源於佛前獻花。禪是一枝花，在與禪有關的場合，像茶室，插花都是基本配置，形成茶道插花。

甚至，能樂的集大成者世阿彌用花來比喻藝人在各個年齡段的狀態，藝人的表演像花一樣開放。他寫的日本第一部能樂理論的書，取名就是《風姿花傳》。這說明日本人與花的連帶意識非常強。

正因為茶、花成為武士的教養，成了出人頭地的必備，才會有千利休與豐臣秀吉的「茶戰」、專好對豐臣秀吉的「花戰」，才有美戰勝世俗爭鬥的可能。如果沒有這種審美意識和審美需求，挑戰便無從談起。

蘆田一壽作品（華道遠州宗家）

在千利休和專好那個時代，茶道和花道都屬於男人的世界。在他們經歷的戰國時代，沙場損命的思想融入在日常生活中，一場茶會、一次插花，常常會產生「一期一會」的心情。

川端康成推崇芥川龍之介一句話，「所謂自然的美，是在我『臨終的眼』里映現出來的」，並認為一切藝術的奧秘就在這隻「臨終的眼」。這其實就是「一期一會」的狀態。

川端康成

按照赤瀨川原平的說法，茶道和花道成為女性為主體的藝術，大概是在戰國動亂結束，江戶時代後期的事。社會穩定，時間充裕，於是茶道和花道成為女性的文化中心。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今天。

他甚至說：「現在參加講演會、展覽會、音樂會等文化活動的幾乎都是女性。榮獲各種文學新人獎的女性不斷增加。男性只專註於政治經濟，即使放鬆身心的高爾夫、卡拉OK，也是為了增強人際關係，是日常工作的延伸。男性一般是有玩興無文化。」

日本花道家笹岡隆甫在《花道》一書問到：「是否應該把將花道作為紳士淑女的高雅愛好，在海內外的富裕階層中傳播這一發展方向呢？」

花道家笹岡隆甫。撮影：岡本隆史

「將花道作為紳士淑女的高雅愛好」，這是和平年代的特點。但在花道藝術創作時，是否需要音樂家久石讓說那種「不斷將自己逼到極限的過程」呢（參見：久石讓：把自己逼到絕境，才有曲曲絕響）？就像狩獵時代的男性，要出去與虎豹豺狼進行搏鬥？

我想，要創作偉大的花道作品，同樣是一個「不斷將自己逼到極限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禪宗說的漸悟和頓悟的修行過程。

即使廚子與食客，也有著不同的心態，不過，如果自己去做，我們既是廚子，又是食客，體驗是不同，收穫也不同。

長期以來，在日本一直有人批評傳統藝道越來越徒具形式，越來越失去活力，像「心靈雞湯」。我想，只有不忘初心，把高雅愛好與修行結合起來，才能恢復活力。

汀詞作品（小原流家元教授，小原流北京四合學會秘書長，甲和燈地壇花道課合作導師）

有趣的是，笹岡隆甫這麼寫道：

「我對以中國為首的東亞市場有著特別的期待。那裡的市場廣闊，同時又處在經濟發展期，這些都是她的魅力所在。而更重要的理由是，那裡擁有和日本人相近的自然觀，也就是能夠通過把握花草的細微變化，體會生命的流轉變幻這一思想的基礎。」

他這種期待會讓我想到牡丹，一千多年前空海和尚九死一生地渡海到唐朝求法，把牡丹從中國帶回日本，現在我們又向日本學習牡丹種植技術，我想，只要敞開胸懷，借鑒一切有益於自己的東西，就會培育出最美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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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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