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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為的「教皇夢」 | 短史記

文 | 諶旭彬




1891年初,康有為在廣州開設萬木草堂。



在草堂存在的七年(1891-1897)時間裡,康有為打造出了一支名曰「康黨」

(這是一個康、梁也認可的稱呼)

的草堂弟子兵。這是康數十年政治生涯里最重要的資本。




草堂執教期間,康有為還完成了自己最重要的政治著作《孔子改制考》和《新學偽經考》。此兩書與同時代經學家廖平的《知聖篇》和《辟劉篇》之間,存在著「抄襲」或「借鑒」關係,學術界長期爭論不休。




這兩部著作,也是康有為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自此,康走上了一條謀求創立孔教、自為教皇的歧路。





圖:康有為



狹隘

視野里的無知與狂妄




康有為早年並不是孔子的信徒。




作為一個「天命觀」極強的人,康終生堅信,自己的生命上依附著某種神秘而偉大的天意。60歲那年,他曾寫詩自承:「吾生信天命,自得大無畏」,不無得意地回溯自己出生時的異兆:「大火赤流星,子夜吾生始」。



據康自述,這種極度自負的「天命觀」,可以追溯到他的青年時代。19歲師那年,他在嶺南人朱次琦處求學,作了一篇離題文章,受到老師的婉言批評和鼓勵性表彰,即放言「自此知道著書不算難事,自己和古先賢水準相去不遠」

(本文部分引文做了通俗化處理,下同)





這種自負,讓康有為對孔子不屑一顧。1917年,康回顧早年心境,如此坦承:「我年輕時想要自成一派,立足於孔子之外,每日里閱讀孔子著作,吹毛求疵,對其進行攻擊。」




聖人夢做到飛魔入心,康有為遁入家鄉西樵山的寺觀之中尋求出路,繼續在靜坐狂思之中走火入魔。康日後回憶:「靜坐時,忽見天地萬物皆我一體,大放光明,自以為聖人」。




這種「自以為聖人」,最終演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社會責任感」。如康在《自編年譜》中所言:





「既念民生艱難,

天與我聰明才力拯救之

,乃哀物悼世,以經營天下為志……」




認為自己的「聰明才力」乃天意所賜、天意賦予了自己經營天下拯救萬民使命的青年康有為,撰有《教學通義》一書。




在書中,康感嘆朝野內外沒有人才,導致國勢日趨頹喪;而之所以沒有人才,問題出在「教學」上——

與同時代同樣主張改革教育的郭嵩燾、容閎等人不同,康所謂的「教學」有問題,指的是中國的教育「不師古也」、「師古之糟粕,不得其精意也」,而非指中國應該向西方學習、與近代文明體系接軌。




在康看來,「古」的終極源頭是周公之學。周公旦是集黃帝以來「教學」之大成者

(蓋黃帝相傳之制,至周公而極其美備,制度、典章集大成而范天下,人士循之,道法俱舉。),

「周公之制」是最完美的東西。



青年康有為提出的救亡路徑是:





欲挽救危亡,須改革教育;要改革教育,須拋棄孔子的「六經」、直接溯古學習「周公之制」,因為「六經」只是「周公之制」中一個非核心的小組成部分,乃「先王一官之守破壞之餘」,沉迷孔子之學乃是誤入歧途。




顯然,這是一個視野狹隘的青年,因為無知與叛逆而生成的一種常見的狂妄。




圖:萬木草堂


 


欲以孔教對抗耶教


 


尊崇周公、貶低孔子的康有為,在萬木草堂期間寫出《新學偽經考》與《孔子改制考》二書,突然轉變成了孔子的忠實擁躉。




按康自己的說法,前者「先辟偽經,以著孔子之真面目」;後者「次明孔子之改制,以見生民未有」——創作《新學偽經考》的目的,是為「還原」孔子的真面目;繼撰《孔子改制考》的目的,在於闡明孔子乃是「改制」的先鋒。



簡言之,在康看來,以往眾人對孔子的理解與闡釋全是錯的,只有自己的《新學偽經考》與《孔子改制考》,才符合孔子學說的真意。




1891年,在給好友朱一新的一封書札中,康詳細闡述了自己思想上的這種轉變的理由。康在信中說:





「我昔日以治國救民為志,今知其必不見用(指第一次上書皇帝失敗),而心中熱情不能沮滅,又不喜好佛學,……所以關起門來專心闡發孔子之學,以求使其傳播四洲,行之萬世。」




「……有人說孔子之道至大至中,不必擔心傳播。我認為不是這樣。一種學術能不能傳播開來,關鍵在於『力』。……

如今地球四洲,除亞洲有孔子與佛回外,其餘皆為耶教所滅。

假使我國器藝早精,輪船鐵路能馳騁於域外,則早就使歐、墨、非、奧服從孔學了。耶教淺妄,豈能誘之?我國既不能早精器藝,坐今彼誘之而坐大,此乃我們自己不宣揚孔教的失策。」



「……(耶教進入中國數百年而未能興盛)原因在於信奉耶教之國未滅亞洲罷了。

若政權更替,這些信奉耶教之國絕非金、元等無教政權可比,必將以其耶教取代我之孔教。……必將毀我之學宮,改為他們的禮拜堂,必將用《新約》取代儒家經典,從之者以科舉相誘,不從者則施以殺戮,此亦非秦始皇之焚書坑儒可比。

……我每每想到此處,半夜披衣而起,無不悲傷流涕不能自已。」




這種與耶教文明全面對抗的心態,成了康有為致力於將儒學改造成孔教最直接的動力:





「自京師挫敗而歸後,我摒絕雜書,日夜研究孔子之學,終於得出非常異義,

明白孔子才是創立儒教的聖人。

孔子的學說,立人倫,創井田,發三統,明文質,道堯舜,演陰陽,精微深博,無所不包。我現在將這一點闡明出來,可以使孔子之道不必依賴國力也可以廣泛流傳,只要儘力詮釋、努力宣傳,

孔子之道終有混一全球的一天。不謙虛地說,對孔子之道的這種見解,二千年來我是第一個

(原文:二千年來無人見及此者)

有了《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再輔以禮學、字學……憑著這些經典著作去海外宣揚孔教,我深信其肯定可行。」




康將儒學改造為宗教的努力,得到了萬木草堂弟子的認可與支持。弟子稱頌乃師的教育成就:





「此乃中國之所寡見,從古教主之跡乃見之,不可以尋常教育家論也。」




梁啟超在《支那教改革問題》演講中,曾如此總結康的政治哲學:





「關於支那者,以宗教革命為第一著手;關於世界者,以宗教統合為第一著手。」




所謂「宗教革命」,即「發明孔子之真教旨」,將儒學改造成孔教。所謂「宗教統合」,即以孔教對抗耶教,來取得「東方遠古文明」對抗「西方近代文明」的勝利。




康曾極其樂觀地預見:在自己的努力下,孔教終將戰勝耶教,混一世界。





圖:孔子改制考




「教皇」夢


 


萬木草堂內的講學,是康有為「孔教救中國」路徑的起始。




從這裡起步,歷經維新、立憲、革命,直至民國,康有為的政治態度屢有變遷,但在「惟孔教才能救中國」這一點,康始終未曾放棄。




1894年、1897年,康曾兩次前往桂林講學。廣西是外國教士比較活躍的地區,這給了康很大的刺激。為抵制這種「以夷變夏」,第二次講學期間,康在桂林成立了一個「以尊孔教救中國為宗旨」的學會——「聖學會」。




學會得到了廣西地方官紳的鼎力支持。捐款資助的官紳頗多,廣西按察使親自出面主持,並起草了聖學會章程序文。康起草了《兩粵廣仁善堂聖學會緣起》及《聖學會章程》兩個重要文件,其中痛陳:廣西自梧州通商以來,「教士蝟集,皆獨尊耶穌之故;而吾乃不知獨尊孔子以廣聖教」,故此特設「聖學會」,以求「廣大孔子之教」。




「聖學會」的成功,給了康有為極大的信心,使他在戊戌年敢於推動「尊孔教為國教」。在康看來,廣西的士紳們如此熱心於「聖學會」,那麼推而廣之,去京城鼓吹「尊孔教為國教」,也應該可行。




在《請尊孔聖為國教,立教部教會,以孔子紀年而廢淫祀折》中,康有為告訴光緒皇帝,自己以前進呈的《日本明治變法考》、《俄大彼得變政致強考》等著作,「只言治術,未及教旨,未足以上酬聖意也」——那些著作所討論的,只是一種制度層面的「治術」,而沒有觸及更根本的「教旨」。




康告訴皇帝,自己的維新思想,核心在於「尊孔」:





「 今並將臣所著《孔子改制考》、《新學偽經考》、《董子春秋學》進呈,……竊惟孔子之聖,光並日月;孔子之經,流亘江河……」




康還告訴皇帝,西方人經常嘲笑中國的「多神之俗」,視之為野蠻行為。在這個世界上,一神教是進步的,多神教是落後的;中國也應該變成一個一神教的國家;而要變成一神教國家,首先應該把民間信仰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神都當作「淫祀」廢除,然後再把儒學改造成孔教,以孔子作為大教主,推行信仰崇拜。





為何選擇孔子呢?康對皇帝解釋說:





「中國本有一個現成的教主,那就是孔丘。西方各宗教的教主,都是靠迷信起家而成為教主;孔丘不以迷信起家,只靠他所作的六經,來得到人們的信仰,這才是真正的教主。人類世界的文化日益進步,靠迷信起家的教主已不適宜為文明世界的教主;只有不以迷信起家的孔丘,才是文明世界真正的教主。」

(此段總結,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




簡言之,康給光緒皇帝畫了一個大餅:孔教不但可以救中國,還能「混一地球」,統治世界。




可是,孔子已死了兩千餘年,誰來做現實世界的「孔教教皇」呢?




康向皇帝建議:





「自京師城野省府縣鄉,皆獨立孔子廟。……所在鄉市,皆立孔教會,公舉士人通六經四書者為講生。……講生兼為奉祀生,掌聖廟之祭祀洒掃。鄉千百人必一廟,每廟一生,多者聽之。一司數十鄉,公舉講師若干,自講生選焉。一縣公舉大講師若干,由講師選焉。……一府一省,遞公舉而益高尊,府位曰宗師,省曰大宗師。……合各省大宗師公舉祭酒老師,耆碩明德,為全國教會之長,朝命即以為教部尚書,或曰大長可也。」




這是一套自地方到中央、與現行世俗政權完全平行的新神權體系。自地方到中央,依次是:講生(鄉市)→講師(司)→大講師(縣)→宗師(府)→大宗師(省)→祭酒(中央)。





在這套孔教組織架構設計中,有兩點值得注意:




(1)各級教會的領袖,均由下級教會選舉產生;作為孔教的全國最高領袖祭酒,也須由各省教會選舉產生。

這意味著各級世俗政權不能干涉教會的運作。




 (2)皇帝可以加命祭酒為教部尚書,此為世俗行政官制。但教會選舉什麼人為祭酒,皇帝就必須任命什麼人為教部尚書。

這意味著皇帝的治權也不能干預教會的教權


 


如此,不妨推想,假如光緒皇帝批准了康的這道奏摺,第一任孔教教皇會是誰呢?




事實上,康自己在同一封奏摺中已提供了答案。他如此向皇帝強調:





「(後世學者無知)遂令中國誕育大教主(孔子)而失之,豈不痛哉!臣今所編撰,特發明孔子為改制教主,六經皆孔子所作,俾國人知教主,共尊信之。」




康告訴皇帝,自己是第一個闡發孔子乃「孔教教主」這一驚世發現之人,此前歷代知識分子皆未及此。如此,教主之位,除了康本人,自無第二人選。




這種「教皇夢」,在康黨內部並非秘密。戊戌前夕,章太炎應汪康年之邀,進入康黨弟子云集的時務報館擔任主筆。章後來如此描述館內康黨情形:





「康黨諸大賢,以長素為教皇,又目為南海聖人,謂不及十年,當有符命,其人目光炯炯如岩下電。此病狂語,不值一笑。」




當康在戊戌年進入廟堂,成為改革旗手,欲將自己的「病狂語」付諸實踐,時代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參考資料:黃彰健,《戊戌變法史研究》,上海書店;茅海建,《康有為<我史>鑒注》,三聯書店;《康有為自編年譜》,中華書局;《戊戌變法史述論稿》,清華大學出版社;龔郭清,《近代中國政治文明的構建》,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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