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請用遺憾成全生活
生活如果能像音樂播放器的裝置，設定無限循環在同一首摯愛的歌，不再需要選擇，這樣真的比較好嗎？
文|榕榕
1
有一年，我和媽媽、希、娟子在摩洛哥小聚。
我們圍在開滿三角梅的天井下，頭頂是異鄉清亮亮的月，耳邊是夜市收攤時的馬蹄噠噠。
娟子變魔法似地從包里摸出在飛機上向空乘要來的各式小瓶伏特加，大家撫掌稱快。
喝著喝著，娟子聊起她兒子。
兩年前因為離婚她失去撫養權，她笑著說起最近去前夫家看兒子發現他變得好調皮時，月光把她臉上的淚照得亮晶晶的。
我忍不住也跟著眼睛模糊起來。
我那慣於不愛表達感情的媽媽，立刻笑罵我神經。罵完卻輕輕擁抱了我。
算來從我初中叛逆期開始，到後來考大學出國，再到我回國遠嫁，已經快二十年沒有和媽媽這樣擁抱了。
那晚一別後，我和她又要很長時間不見面了。積澱的思念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是萬般思緒皆因情。
「天空是你，雲彩是你，手機的微微震動是你，以及秋天來時吹過的落葉，甚至灰塵都是你。」
「痛苦是你，快樂是你，那夜晚無聲的暗然是你，希望也是你；」
我久久不能自持，問希，人為什麼要承受那麼多感情呢？
希哽在那裡，沒有接話，我才想起，她那從小看她長大的外婆去世時，她因為工作沒來得及好好送外婆最後一程。
生命真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蔣勛說，
「人性可以很細緻很細緻，然後你才能體會到什麼叫深情。深情其實就是有很多的抱歉，很多的無奈，很多的遺憾、不安和愧疚。」
愛與痛把我們連接在一起，看似與彼此有關，但實際上是各自必須要去承受的。
在這一點上，大家都一樣。
那晚讓人欣慰的是，娟子說，之前自己只顧做生意，並沒多少子女心。
反而與孩子分開後，慢慢懂得母愛是什麼，慢慢收拾起這段關係中痛苦的部分，努力做好自己，努力讓彼此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都能高高興興的。
我想真正的成長，就是學會接受不圓滿；真正的深情，是終於對生命中不可解的傷痛與喜悅有了主動的擔待。
那一晚，我們每個人都站在各自人生的悲喜交集處，慢慢體會著以得為失，以失為得。
2
《紅樓夢》寫眾生平等，它一直在說你享福，可是你也受另外一種苦；你受苦，未必不是另一種福氣。
七十多歲的賈母，錦衣玉食地被供奉為「老祖宗」，但她看見劉姥姥帶來的新鮮蔬菜很開心，因為她遠離那個最尋常最真實的味道很久了。
因為長期不需要運動，賈母的腿腳不靈活，年少時頑皮把鬢角磕傷的細節她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是生命中不會再有的自由自在。
鄉下的劉姥姥在田裡面好像是受苦，可她也在享另外一種福。
她或許沒見過軟煙羅，沒吃過茄鯗，但她在泥地里摔一跤，能麻利兒地爬起。
她活得輕鬆，不需要端架子，被大觀園的女孩子們作弄到滿頭戴花也不生氣，反而跟著一起打趣自己老來也能風流。
當我們在世俗上有一個固定觀點的時候，這個觀點不能轉圜，可能才是真的受苦。
歌手陳綺貞曾寫過一句話，我品讀很久：
「生活如果能像音樂播放器的裝置，設定無限循環在同一首摯愛的歌，不再需要選擇，這樣真的比較好嗎？
最令人害怕的，不是你必須眼看著落下的花瓣自然地腐爛，而是因為恐懼將整盆花株連泥土一併揮去，覆上厚厚的水泥，永不聞花香。」
人的觀點真的需要有多一點的面向，當看待事物的方式豐富的時候，人就不會那麼狹窄，這或許便是享福的一個開始。
3
我第一次去盧浮宮時看到《蒙娜麗莎》。
畫前里三層外三層圍的都是人，我只是遠遠地看，看到那張溫柔如月光般的面龐，心中像得到了什麼安慰，湧出暖意來。
傳說達芬奇是個私生子，生母因為出身卑微在他出生後就被趕走了，父親接連續娶，繼母一直對他不好。
很多人猜想，蒙娜麗莎源自達芬奇心中母親的形象，那個母親是美的、溫柔的、永遠願意聽他的心事，永遠可以安慰他。
就像《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
母親剁了他第六個指頭，把他送到戲班子後再沒來看過他，他也沒有尋回過母親，但每年都會給母親寫信再燒掉，一邊喚著媽媽的小名，一邊對著飛舞的灰燼傾吐心事。
我想程蝶衣之所以能在舞台上傾倒眾生，與達芬奇的筆能畫出蒙娜麗莎一樣，都是因為母親缺席的遺憾，讓他們把女性最美好的模樣沉澱在了心裡。
生活怎麼活都會有遺憾，可以轉圜的，只是我們的對待方式。
如果我們對待遺憾，尊重它、包容它，反而會把遺憾與憂傷的部分升華成一種美，一種深情，一種獨特的生命體驗。
前段時間朋友的媽媽去世。
朋友收到消息後即刻動身坐最早一班飛機回家，無奈又逢霧霾無法起飛，獨自在機場乾等了七個鐘頭。
第六個鐘頭的時候，我收到朋友微信：「我手機里沒有一張和媽媽的合影，連她的語音都沒有保留。」
我才想起朋友的父母做生意，他自小便沒什麼機會與他們親近，親情對於他並不完整。
他向來浪子江湖慣了，這可能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思念母親。
死亡可能是人生里最大且不可抗拒的遺憾了。少有人願意麵對，也少有人看透。
看雲舒捲了窮達，見月虧盈知死生。
古人的智慧告訴我們，萬物輪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死亡總是意味著思念與希望。
憑著這點情感，我們才能勇敢面對這必經的遺憾。
後來我收到朋友信息：
「一直在陪著爸爸。爸爸說，原來我已經這麼懂事，很抱歉之前沒有多陪陪我。這麼多年都沒有這樣好好聊過了。死亡，似乎補齊了我生命中殘缺的那塊拼圖」。
月圓月缺周而復始，人的幸與不幸也是一樣。
學著月觀人間的樣子觀照自身，用一顆瀏覽的心看自己這一路，珍惜當下的福氣，對已有的遺憾跳出來看，給不圓滿一個意境，人生就會處處是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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