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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臨終前,買幾百斤大米,送給周圍的街坊們,為了得句「莫嫌」










吾鄉老厝形制豐富,空間分割非常細緻。除了客廳卧室這些常規性的房間,還有通巷、後庫、廳仔、格仔、門亭、門樓間房……它們最重要的價值,就是提供一種曲幽之趣,使一個家庭的日常生活變得複雜細膩,充滿了與鄰里、親戚的各種交融、互相滲透。




如果把這些小空間用更普遍的稱呼,比如「耳房、廂房、堂屋、正廳、偏廳」之類,則非但不準確,而且還有沐猴而冠之感。完全不能傳遞吾鄉老厝的獨到意趣,以及苦心孤詣。




這個苦心孤詣就是:

千方百計地阻止你離群索居。







比如說,住老厝的一家人,假設有兩兄弟,父母分房產的時候,大哥一家分得西邊一間卧室,就要再配上東邊一間格仔,二哥一家分得東邊一間卧室,則搭配西邊一間後庫。




如此一來,即使兄弟兩個鬧翻了臉,在日常活動空間里,還是有無數匯合,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慢慢,鬧翻了的臉,又複合了回去。




這樣交叉分配還有另一個作用:任何一個兒子都無法輕易賣房。因為房間分散,買賣時無法一刀切,大大增加了買賣的難度。所以,子孫千難再難,不要打房子的主意,老厝在,家就在。




老厝催生了很多現代人甚為懷念的溫馨情形,文學作品裡多有提及。




但遠香近臭。你記得大家同用一把風扇、同看一個電視、在夏夜同聽一個老人講故事、逢年過節一起做粿一起鹵鵝一起祭祖拜神的溫馨,卻不記得從井邊提水回來要經過客廳,無意灑了點水在地板上也可能引起戰爭。



你記住了花木掩映的天井,樹影曲折造成了谷琦潤一郎所寫的蔭翳之美,卻不記得的是排水排風的不科學造成潮濕和異味,沒廁所造成諸多不便,植物惹來蚊蟲。有一年夏天,我一翻身驚動了床上的大蜈蚣,驚惶之下我把它殺死了,好長時間我都害怕它兒子要帶它兒媳婦和孫子來找我報殺父之仇。









每天幾點起床,彼此都清楚。起得早的,大家會說你真夠拼的,這麼多年這麼拼,你們家現在屁股下坐著的都是錢吧?起得晚的,大家會說,真敢睡,背上的肉就數你們家厚(鄉諺,就是貪睡的意思)。




每餐吃什麼,彼此也知道。吃得比較豐盛了,大家說「嘖嘖真夠敢的」(「敢」在這裡是高調、曬富的意思);吃得比較隨便了,大家又說,這麼省是要把雞蛋算出骨了(依然是鄉諺,摳門的意思)。




生活因為公開而危險。

不管你貧窮或者富有,閑散還是勤奮,你都不得不接受大眾的評判和議論,每一個人,概不能外。被議論,就有被非議的可能。




現在我們已習慣一個原則,只要沒有傷害他人,妨礙他人,一個人選擇什麼生活方式,都是TA(也就是我)的自由。




但在老厝語境里,不可能有這個自由。最嚴厲的一句話就是:

「這樣的事,在社會上會被人劃裂脊樑。」(意思是會被別人在背後指指劃劃,以至於把脊樑都「劃裂」)




別人的指劃能把你脊樑都劃破,這指劃的力度也是很具體了。












在陳厝內的鄰居,有一個特別漂亮的姐姐,叫芳芳姐。彼時小女孩都收集珠子,芳芳姐姐收集的珠子遠比我和娟娟(另一個鄰居女孩,與我同歲)多,彷彿一個人的收藏與美貌是匹配的。




有一天娟娟帶著憤怒的語氣告訴我一件大事。她說,芳芳姐已經二十歲了!二十了,二十了,二十了!那麼老了她竟然還不結婚,很不要臉!你知道她為什麼還不結婚嗎?




娟娟把語氣稍微放低下來,突出答案的神秘性:因為她漂亮,她不結婚就能吊著很多人追求。




這是我人生里的婚戀觀啟蒙,驚心動魄。




娟娟無疑是從左鄰右舍其他長輩那裡聽到的評議,

對這個評議我很焦慮:二十歲就一定要結婚了,我能不能做得到?以目前的能力看,很可能做不到!如果那個時候我做不到,我也就會被「劃裂脊樑」!




情況分為兩種情況:如果到時侯我依然是個醜女,那麼必定找不到人結婚,那自然是丟臉的;但如果我到時變成一個美女,萬一也找不到可以結婚的人,那則更加可恥,因為必定是居心叵測。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12歲的我隱隱有一點被控制住了的憂懼。












貴嬸是娟娟的媽媽。




娟娟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女孩子,今天想起她來我也不得不驚嘆,她本該是一個商界奇才。

我們玩的無聊遊戲,她率先提出一套以輸贏換糖紙換郵票的方案;我們流行吃一種叫「老鼠屎」的廉價零食,她不知用什麼辦法收集到一小批,附近幾條巷的孩子都跟她買,地下交易,訂單不斷,我作為最近的鄰居自然就成為她的無償幫手,任務就是算帳、送快遞(就是遞一下的意思),僅僅這麼遞一下,我也感到與有榮焉!




她還偷偷賣過家裡她奶奶自己做的浮豆乾(就是炸豆腐),我很可惜我遲到了三十年才幫她想出一句廣告詞:「南門豆乾,豆乾中的戰豆乾。」




娟娟的才華是從她媽媽地里遺傳過來的。

貴嬸像其他所有女性長輩那樣生活在老厝影影綽綽的陰影里,面貌模糊。但她的才華是娟娟的升級版,更有魄力。




貴嬸家也就是普通人家,貴叔收入一般,她自己無業,每天在家裡搞衛生和做菜。貴嬸擅長買到便宜東西,能以最少的錢做出最華麗的菜。我印象很深的有幾個。夏天裡,吃完了的西瓜皮,她切細了腌好炒肉;中秋拜月的柚子,吃完瓤剩下來的柚子皮,她能把它加糖製作成小吃;鄰巷野生的楊桃,酸得連鳥都不吃,她摘下來泡了鹽水,楊桃神奇地不再酸了,變成了免費的飯後水果。




但如果只是菜做得好,家裡布置得好,貴嬸也只是眾多精明能幹的婦女之一,並沒什麼可說。




貴嬸還有一些陌生的才華。




大概是八十年代末期,街道辦事處開闢了一個舊房子,作為街坊免費的娛樂活動場所。貴嬸主動請纓,成為這個活動據點的負責人。




那個房子應該是廢棄的舊會議廳,窗戶破敗,傢具全無,貴嬸先是找來幾塊木板,釘成一張大茶几,再拿來家裡多餘的一套茶具往上一擺,歸宿感瞬間奪出。




然後,她不知用什麼辦法,竟然為那個娛樂地點籌來了一筆資金。




她先是買來大幅窗帘裝上。直至現在我仍確信窗帘是一個房間氣氛的點睛之筆。




剩餘的資金,她買來了一台錄音機和音響!




音樂一放,不管什麼音樂,不管什麼地方,都能變成一個浪漫的地方。




《明年會更好》、《亞洲雄風》、《酒干倘賣無》。




我還記得我媽去參觀後回來,嘖嘖稱讚:

「全城找不到那麼便宜的窗帘。質量好,捶捶重,色澤好,上面還有花。」




我那時已經上初中了,已經是新青年了,我媽還讓我去那個娛樂中心開眼界,可見那個地方多洋氣。




這麼洋氣的地方幹啥用?跳舞。交誼舞。去的全是周圍幾條巷子里的家庭婦女,有人學男步,有人學女步。

她們每天上午買好菜,提著芥藍排骨的,先拐到這個娛樂點,跟著錄音機跳上幾曲「恰恰」或「慢三」,再心情愉快地回家繼續幹家務。












所以說貴嬸和娟娟都是天才。那麼有限的資源,幾乎沒有受過教育,她們對生活的靈感純靠天份。比做菜搞衛生更難的,是貴嬸的娛樂中心之舉,那是一種在老厝環境里非常陌生的才華,有接近革命者的氣質。




然而,她畢竟生活在老厝。




老厝長進了她的頭腦里。




貴嬸的生活並不愉快。她的婚姻不愉快。具體怎麼不愉快並不重要,但生活在老厝的人,不愉快的事不會成為秘密。




大家分享過每對夫妻明裡暗裡的爭吵,分享過一個丈夫對一個妻子的嫌棄或者輕視。

這輕視或嫌棄,又因為被分享過而成為加倍的恥辱。




反映在貴嬸的臉上的,卻不是怨氣,而是一種用力過度的昂揚。




她想向人們展示她的能量,她隨時都想證明她是一個對家庭盡職盡責、對生活克己克艱、從能力到人品,都無可挑剔的人

,大概,她這麼證明了之後,就可以進一步證明,婚姻的不愉快乃至生活的一切不愉快,不是她的錯。




有一天我聽到媽媽和她在外面邊曬被子邊談心,「這麼多年他家內內外外,我都顧到了,你看他嬸(注,婆婆的意思)手上,金戒指兩個,玉手環一個,都是我買的……」




那時我是高中生了,已經能聽懂這些事,我豎起了耳朵:「他三姐夫沒工作,我叫去竹器廠看門,他二姐那個兒子,我勸他去學技術,這些年我……」聲音小下去,也許情緒波動,導致了字句模糊。




媽媽嘆息著:「人人知道你莫嫌、莫嫌(注,不可挑剔、盡善盡美的意思)。天地補忠厚。人憑良心做好就好。」我聽過媽媽私下的窗帘之誇,知道她的感慨都是發自肺腑。




「是是是,我做事憑良心,天地就知。」




這就是她的自欺了,她分明覺得天地知是沒用的,重要的是鄰里知,親戚知,周圍來往的小型社會知。












空間對人的影響,大概是一個很複雜的話題。




如果貴嬸不是生活在老厝,她可能早就離婚了。但她生活在老厝,她是這麼對娟娟說的:「我事事做到莫嫌,你爸要想和我離婚,四親二鄰都不會同意。」




沒有離婚,變成了她在艱辛中爭取的各種成功中的終極成功。




我如今也活到了當年貴嬸的年紀,偶爾想像,如果她換一個地方生活,並且活到今天,可以會有什麼樣的人生。




開個飯店都能比別人紅火吧,起碼招徠客人的情商都比別人高。




柚子皮酸楊桃做菜這一類,又是省錢又是情趣。




要是和娟娟母女合作開個微店,以她的點子和氣場,分分鐘都有網紅的可能。




到時侯我再給她們寫寫廣告詞啥的,有好處應該不會忘了我。




再以她把會議室改造成舞廳的才能,開微店之餘她的生活必定十分愉快。




以她擅長外交的才能和充沛的能量,她應該很喜歡旅遊。




擅長溝通的能力,即使出國旅遊也會很輕鬆。隨時弄個跨國戀都是順便的事。




再以她的開拓能力,辦一些「老年人出國游」之類的中介機構,或者外搭「老年人旅遊英語口語速成班」之類的項目,她能有多忙我都不敢想像。




這是我替她想像的人生。







事實上她的人生很短暫,不愉快貫穿到她的終點。我上大學的第二年,她患病去世了。




令我至為難忘的是她的臨終心愿。

她讓娟娟買幾百斤大米,送給周圍幾條巷子的街坊們,告訴大家,她媽媽這一輩子各方面都「莫嫌」

,換回大家一句唏噓,是是是,真的是莫嫌,莫嫌。




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得到一句如此平庸的稱讚,便可瞑目。




激賞和疼愛既然不可求,便偽裝成不需要,即便臨終,也不需要。或者說終其一生,她都沒有在心裡把這個需要識別出來。




她在老厝的靜美里消磨掉自己的蓬勃,她的才華比生活所需要的更多。




這是她過份的、削足就履並且削得並不成功的一生。




本文原標題:《老厝的愛與哀》。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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