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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業前景未明,那些手藝人的堅守值得嗎

10月11日,BBC新戲《報社》第一季的最後一集播出完畢(國內字幕組亦有同步),我一直在追看。做了近20年記者,職業生涯起步於報社,劇中熟悉的報社生活勾起了我的回憶。

印象中描述新聞業的經典影視片,大都把記者化作公義的化身,為某項涉及公眾利益的事件展開調查。不同的是,《報社》還展現了記者工作中富有爭議的另一面。劇中《郵報》是一份民粹傾向的報紙,主打八卦情色,主編鄧肯為了迎合讀者,不惜捕風捉影,他不光組織對政客的揭黑,也不放過少年犯,《郵報》的報道令政客下台,也導致未成年當事人不堪壓力而自殺。總之,只要能賺取讀者眼球的事情,《郵報》就會去做。

在鄧肯的影響下,他的手下埃德為了拿到猛料不惜盜取競爭對手《先驅報》的報道線索,脅迫報道對象。《先驅報》匡扶正義,表現出明顯的左翼風格,不過太過軟弱,明明自己搞到的獨家線索,卻讓《郵報》截胡。這部戲對於新聞工作者灰色地帶的描寫相當可信。

《報社》劇照

我一直對新聞改善社會的作用抱有信念,但是職業生涯中所見,也有很多同行理想破滅,濫用手中的權力。跑會、車馬費算是小case,有人還收錢寫稿、給人當槍使,甚至敲詐當事人,我認識的同事中就有人因此被判入獄。

另一方面,報社和記者的職業特性召喚了一大批有使命感的人,大家惺惺相惜。劇中《先驅報》記者霍莉充滿鬥志,對腐敗線索窮追猛打,然而「生活中沒有朋友」「八個月沒有性生活了」,還因報道涉及國家安全捲入了一場風波。看到這裡會心一笑,這不正是熟悉的報社生活寫照嗎?我自己也有過只顧悶頭往前沖,沒有保護好自己,而被當事人告上法庭的經歷。

《報社》給我的突出感受就是,對於報社氣氛的還原很逼真。看到那些熟悉的出版流程:絞盡腦汁搜集選題、如何跟當事人軟磨硬泡、以及編前會上吵吵嚷嚷、稿件被霸道主編一票否決,及至出版前夜的緊張節奏、下廠印成白紙黑字——似乎帶我回到了從前。

我一直認為,報紙的出版流程帶有一種手藝人特有的儀式感。我曾在深夜街頭看卡車把剛出廠的報紙運到分發點,一捆捆扔下,不久報攤主紛紛前來批發,用裹著黑色橡膠皮筋的手指熟練清點報紙。報紙的頭版上有一篇是我的作品,想像著天亮後文章即將引起關注,內心充滿期待,寒冷的夜也不覺得孤單。

《報社》的兩位主人公霍莉和鄧肯,代表了記者行業的理想主義和現實之間的碰撞。霍莉相信改變,而鄧肯選擇迎合。正如兩家報紙的不同風格。特別是《郵報》主編鄧肯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愛工作,愛兒子,但是不愛老婆,因為寂寞拿錢買性。《郵報》老闆勸他用經營報社的勁頭去經營家庭,鄧肯調侃說,正是因為用做報紙的方式經營家庭,才導致家庭解體。鄧肯欣賞霍莉對新聞的追求,一心想挖角,但為了掙大錢請律師奪回兒子撫養權,鄧肯不得已接受老闆要求,在《郵報》上攻擊霍莉,指控霍莉的報道泄露國家安全計劃,從而導致英國面臨恐怖主義威脅,以此脅迫《先驅報》放棄報道。

《報社》劇照

霍莉和鄧肯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對探究真相的執迷。他們的形象讓我想起了曾經觸動過我的一些細節。我想起一位喜歡夸夸其談言必稱「一棵菜」(指報道的內容和形式的統一)的老編輯,想起一位報社總編講年輕時做駐外記者遠離家人因為孤獨坐在海邊哭泣,不是懷念某一個人,而是懷念一群為了一個目標聚合在一起的人。

《報社》第一集「死亡敲門(death knock)」 中,兩家報社都派記者去採訪黑人足球運動員自殺事件,death knock字面意思就是新聞當事人死後,記者要到死者家裡敲門採訪其家人,以獲得關於死者的更多信息。劇中《郵報》記者埃德獲悉死者同性戀身份,為了獲得猛料,希望從家人口中得到證實,也侵犯了死者隱私傷害了家人的感情。看到這一節,我記起了在山東一家報紙曾經共事的一位仁兄,也有這種隨機應變敲開陌生人家門的本領。有一年山東某地發生了一起副局長殺害正局長的命案。那些年這樣的案子還很離奇。這位同事前去死者家裡拜訪,買了一盒點心,冒充死者的大學同學,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去敲門,於是家屬放鬆了警惕,道出了死者與行兇者的恩怨,成就了一篇好看的獨家報道。當年我對這位仁兄很欽佩,後來發現這裡面還存有新聞倫理的爭議地帶,即記者可否利用欺騙獲得信任,並且在沒有預先告知的情況下,把非正式採訪得到的信息在報道中展示?

這一切都飄散了。言必稱「一棵菜」的老編輯在為北京的某腐乳廠家寫文案,在海邊哭泣的總編也退休了,某年我在潘家園看到他跟商販還價買一把古董圈椅。擅長敲門的仁兄一直混在新聞圈,他敲開了一扇更大的門,成了總編輯——我一直很看好他。

其實這部戲中《郵報》和《先驅報》的原形就是現實中英國的《衛報》和《太陽報》,《衛報》具有典型的左派風格,最先報道了斯諾登事件,劇中《先驅報》一直在追蹤的「諧振」計劃無疑是影射斯諾登爆料的「稜鏡」計劃,甚至劇中報料人的同性戀身份,應該也是附會了最先報道此事的《衛報》記者的同志身份。而《太陽報》的報道風格走民粹路線,像同性戀自殺球員的情節都是取材於《太陽報》的既往報道。

我來到英國後,也一直關注英國報紙的狀況。英國是報紙大國,不同的報紙代表了不同的價值理念,像《衛報》具有自由左傾風格,《泰晤士報》擁護保守價值,《太陽報》的民粹風格等等。在倫敦我還結識了英國共產黨機關報《晨星報》的現任主編,一位印度裔人士,熱衷共產主義,曾經在浙江生活過。

至少表面上看,老牌報紙仍然保有尊嚴,公信力是它們最有價值的資產。倫敦的地鐵上,乘客們低頭不語,不是看書就是讀報,對比北京地鐵上人人對著手機發獃的場景令人感慨。兩年前我離開北京的時候,人們已經越來越依賴社交媒體獲取信息,傳統的報紙面臨一場真正的危機,那個冬天,家門口我每天都要光顧的報攤關張了。不久,街角另一家報攤也消失了。此後我買一份報紙要跨越好幾個街區。

我在想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我剛畢業那會兒,一批市場化的晚報誕生,熱鬧的氣象大概持續了十幾年。互聯網的興起,改變了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報社把記者辛苦跑出來的原創新聞無償提供給門戶網站供其免費使用,判定一篇報道的優劣標準不再是老編輯「一棵菜」的褒獎,而換成了讀者的點擊次數。報紙獲得了暫時的影響力,長遠看卻失去了屬於自己的讀者群。電視依靠24小時滾動新聞保持了領先優勢,家庭汽車的普及,讓一度陷入頹勢的電台廣播又擁有了反超報紙的影響力。等到了移動互聯網時代,人們越來越依賴社交媒體獲取新聞。

我發現英國報業也面臨著相似的挑戰。英國報業收入已從2007年的68億英鎊減半至2017年的36億英鎊。報載,代表《衛報》在內的所有國家和地方報紙的新聞媒體協會表示,當報紙集團的故事出現在社交媒體的新聞提要中時,即使用戶只看到標題而不點擊閱讀,Facebook等社交媒體都應該與報紙業分享收入。此舉反映出報紙面對社交媒體崛起的不平心態。時間久了,我發現並不是坐地鐵的倫敦人不愛刷手機,而是倫敦的地鐵沒有信號。

英劇《報社》中描述的報社生活,就是在全球報業面臨危機的背景下展開的。在社交媒體的衝擊下,這些手藝人為了維護報紙的尊嚴在做最後一搏。劇中《先驅報》主編阿米娜問,假如有一天報紙消失了,誰會懷念它?她身邊幾乎所有人都會舉起了手。

《報社》第三集中,商業大佬約書亞因為性侵醜聞關照了現實中的ME2運動,為了不讓《先驅報》的報道順利面世,約書亞申請了隱私保護。結果導致《先驅報》被迫開天窗。這一幕喚起了我的悲傷記憶。真正的狼來了,不是新媒體的崛起,也不是十萬加和演算法統治了今日讀者的閱讀口味,而是對真相的扼殺,以及權力的壓榨。

我一直記得報社前輩說過的話,干新聞是掙不到錢的,吸引我們投身這行的是冒險和對真相的喜愛。我親眼所見,只有那些對新聞具有執念的報人才能夠享受到耕耘其中的樂趣,享受那種屬於手藝人的快樂,還有孤獨。

那些閃亮的日子消失了,我很懷念它。在這報業前景未明的晦暗時刻,還有手藝人在孤獨中奮戰。向曾經歷過的報紙生涯致敬,向那些手藝人致敬。

【注】本文原標題為《報社的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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