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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025號 十七天

2018年,騰訊大家聯合鯉文學書系與理想國發起「匿名作家計劃」,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25號,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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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老殷片刻不寧,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每一下都伴隨著心臟突突亂蹦,紊亂如鼓。他焦躁地在房間里踱步,感覺時間如巨大的方陣,紛紛來到天花板上集合,一分一秒,規規矩矩,出列,正步,立定,整整齊齊站滿一天花板的空白。

一陣腳步聲踏上來,差點與心悸混淆。

是老萬。他推門而入,放下手裡的塑料桶,從桶里拿出一大瓶五升純凈水,兩袋麵包,一條盒裝牛奶,幾卷衛生紙,一一擺好,都是樓下超市剛買的。他把桶清空了,擺地上。想了下,覺得桶太高了,不方便嘔吐,又找來一個塑料盆,換掉桶,放在床墊邊上。

弄完,老萬叉著腰環視:房間只剩下一張巨大的床墊,佔據了幾乎全部的地板,看起來像一座浮島。用磚塊填補起來的窗戶,只剩下接近天花板的地方留了一道通風口; 所有傢具都已清空,只留下傢具外廓勾勒的痕迹;所有的銳物都已扔掉,連兩米以下的四面牆壁都糊了一層舊棉絮——再沒有任何可以傷人的東西了,連牆壁、地板,都不能。

「我出不了氣」,老殷毫無睡意,卻不停地打呵欠,把呵欠當成呼吸似得,一個接一個地打,眼淚鼻涕像漏了的水管,流了一脖子。外面伏天,蟬聲四起,他卻渾身盜汗,冷得透骨滲肉,打著寒顫縮成一團,騎木馬似地不停搖著。

「忍著,才開始呢,」老萬說完,踢了一下床墊:「起來,洗個澡,洗完睡會兒。」

老殷蠕唇而罵,沒出聲;身子不起,繼續抱成一團搖著。

老萬懶得跟他啰嗦,乾脆把他拽起來,也沒料到他輕得像一捆柴草,自己用力多餘,拽得倆人都趔趄了。

衛生間里,老殷從頭到尾縮在一角;老萬拎著花灑,沖著老殷的背,身,臉,腿,像澆花似得。澆完,擦乾, 弄回床墊上,老萬又折騰出一身汗。他從領口裡都聞到了自個兒的味兒,噁心得一把脫了。他正想去沖個涼,褲腿卻被老殷咬住了:「別……把我扔這兒……」老殷嗚咽著,冷得把被子拽成一個球,滾成團。不知道是在搖頭還是在發抖,反正渾身顫著。

「誰扔你啦,我這不是陪你耗著?」

沒有回應,老萬便摔上門,去廁所草草沖了個涼。沖完,他坐下來,一邊擦頭髮,一邊想,該給老殷的兒子打個電話。

第二天

又撥了兩次,還是沒人接。老萬罵著,掐掉電話,跌坐了一小會兒。陪他跌坐的同有一床,一櫃,一桌,一電視。

靠床的牆壁滲水,青黴腐蝕塗料,顯得噁心,不知道被誰用各種銅版紙糊上,花里胡哨的。採光不佳,陰暗將某種死意凍結成塊,捏成一檯布滿灰塵的電視機,靜置於角落。滿屏信噪雪花,兩個壯實的白種男人在拳擊,打得很粘稠,時不時就抱纏在一起,又被裁判扯開。

緊挨著超市促銷廣告有一截莫名其妙的海報,是個大鬍子男,黑框大眼鏡,邊兒上印著半截句子:

鑰匙在窗台上

鑰匙在窗前的陽光里

……

老萬摸出打火機抽煙,盯著模糊不清的拳擊賽發愣。好在這是最後一次了。只要熬過兩個多周——精確說來17天,408小時,24480分鐘——之後,血液里不再殘留,就可以給他用戒斷葯,不會再復吸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如此,這都叫希望。

隔壁響起可疑的聲音,好像什麼東西打翻,伴有人聲。老萬側了一下頭,豎起耳朵聽,身子卻懶得起來。畢竟見過的次數多了,老萬早就對門背後的聲響產生了耐受性。什麼樣的都聽過,像人叫的,不像人叫的……他都無動於衷,他知道那個房間里的物品很安全。

電視滿屏雪花依然模糊不清,兩個血汗淋漓的壯漢,眼眶腫得像圓茄,閉著眼又纏抱在一起了,右上角字幕:第八回合。

煙抽完了,鼻孔也挖乾淨了,再挖就要出血了。時間過去了三十八小時二十七分十七秒,十八秒,十九秒……距離十七天的盡頭又近一寸了。一片雪花中,裁判衝上去扯開兩個壯漢,順便把屏幕扯成了信噪橫條,徹底沒法看了。

老萬關掉電視,在突入其來的安靜中,聽到衛生間傳來幾種動物般的吟嚎,他過去一看:老殷坐在蹲坑一邊,弓成蝦米。這一上午他都在這兒,好像就沒出來過。骨頭裡邊兒的蟲子不痛不癢地爬著,向四面八方巡邏。老殷徒勞地不停抓撓著,想把皮掀起來,把底下的骨頭挖出來,刮乾淨,刮完還穿回去嗎?真不想要了,真想換一副,可老殷沒力氣換,腹痛幾拳就把他揍癟了,鐵拳伸入胃內翻攪,像要搜出什麼東西來。

老殷蜷縮成一團在衛生間的地上,四肢伸伸縮縮,沒法安寧。骨頭裡的蟲子好像全都爬到了瓷磚上了,密密麻麻的黑點,聚集又散開。鼻涕沿著人中橫淌,快要把自己嗆死了。

老萬用毛巾把老殷的手包紮起來,再抓下去,皮肉就要沒了。

第三天

去往市疾控中心的路,老萬已經非常熟悉了。每當他看到某個「新人」頭一次來這兒,一臉發懵,又不敢問路的可憐樣兒,他心裡就跟貓抓似得。由於心生鄙視又愧疚於不該鄙視,他會主動上前問人家:「領葯是吧?」

那人通常先愣一下,接著猶豫地輕微點頭。

「他們辦事的地方是一棟樓,領葯的地方又在另一棟樓。」老萬把新人帶到那個三樓角落的窗口前。那些新人看著他這麼個老頭也還好好活著,總覺得像看到奇蹟在眼前,不免對他笑,有的還問他生理指標如何,老萬就虎下臉來,「看啥?不是我。別看我。」

通常隊伍不長,比較安靜。排隊的人們好像彼此熟悉,互相攀比CD4的水平,說自己升到700的很開心,另幾個則很喪氣,說不曉得為什麼跌到了400。聽上去就像在比賽自家孩子高考分數。

捎了葯,老萬在回家的路上,又給老殷兒子的撥電話,總算是打通了。

公車上沒什麼人,挺安靜,老萬沙著嗓子跟電話那頭爭吵,旁人佯裝沒在側耳偷聽。

「你聽我說完行不行!?這次真的有救!有家進口戒斷葯,做到了實驗第三期,還給補償費。只要熬過十七天,體內不殘留了,就給他用藥,保准生理戒斷。」

「……」

「真的,小祝說的。」

「……」

「祝醫生啊!你見過的,『女所』里那個小祝。」

「……」

「肯定能幹凈,十七天足夠啦,我死守著他,寸步不離,你跟我,換著來。」

「……」

「你咋年紀輕輕的凡事兒老往壞處想呢?!那可是你爹啊!」

「……」

「要是沒幹凈……沒幹凈就打了葯……會跟身體起嚴重反應,要死人的。」

「……」

「所以啊!才要你來啊!」

「……,……,……」

「你就一句話吧,來還是不來。」

「……」

「行,有你的。你能安生就行。」掐了電話,老萬給氣得直喘,咳了幾口濃痰,猛拉開車窗,呸了出去。

第四天

「照你這麼又吐又拉,八個馬桶都不夠。」老萬罵著,拿水管把坑裡坑外沖了,又給老殷沖了一下,才開始喂飯。

老殷木僵不動,一動起來又亂抖,湯湯水水順著下巴流,老萬用勺子刮上去。

折騰完了,老萬自己也胃口全無,直想吐,仰著脖子盯著天花板,想緩緩。盯久了,天花板就不像天花板,像藏寶圖,像有條龍……龍又跑了,天花板空了,像一片毫無意義的人生,偏又有幾塊意義重大的片段,從石灰牆皮上剝落。

天花板還很像那張紙。

老萬開始想,要不是當初那張紙,現在他倆該在哪兒呢?

那張紙,普普通通,卷宗大小。在當兵剛滿兩年的時候,交士官申請書,寫思想材料。殷建國正老實寫著,旁邊的萬平咬著筆桿,實在憋不出套話,終於坐不住了,想抽過來抄,殷建國不給,萬平非要,走到面前,趁空檔使勁兒一抽——鋒利的紙刃,貼著角膜,橫割了殷建國的右眼。

當下就是一黑,殷建國只覺得刀子割肉,眼珠子切成兩半似得痛,睜不開,捂著,手再也不敢拿下來。萬平確實嚇到了,不知道紙的邊刃這麼鋒利,一時六神無主。

教官只當是兩個小毛兵又調皮犯事兒,開假條都拖了一天,隔日才批。到省醫院眼科一查:殷建國右眼角膜嚴重受傷,視網膜差點脫落,蒙著紗布瞎了一個月。

那一個月,萬平心裡愧疚如文火,煎得他夜夜輾轉反側,做夢連連。留在部隊,出入受限,他總共也只請到了兩次假,都去看殷建國了。兩次殷建國都蒙著眼睛,彷彿在深睡;萬平提著水果,愣在邊上,不敢吱聲,盯著一隻蚊子,晃晃悠悠降落在殷建國的小腿上,剛一停,殷建國就啪地拍一巴掌,打出一星血,萬平這才知道他只是裝睡,不想說話。

當時那個蒙眼的小夥子怎麼可能是眼前這坨東西?跟捏殘了的橡皮泥似得。歲月這個詞闖進腦子,點燃了一個念頭,寫本回憶錄吧。好多人都這麼干。反正現在時間多如垃圾,怎麼都打發不完,老萬一興起,開始想標題。半個小時過去,沒想好,決定先放著,想想第一自然段。不對,應該是,自序。

不,應該是先搜集一下素材,捋一捋。好多事兒記不清了。老萬進屋,企圖把老殷叫起來。

第五天

眼睛傷了,體檢沒過關,又沒後門,殷建國退役,回老家。

一路上,山越走越高,彎越走越繞。昏昏欲睡的客車搖到了晚上,夜如海,雲如浪,月舟行。群山環卧,狀如遠古巨獸,正匍匐沉睡。黑暗深處偶有一星篝火熊熊燃燒,煙霧裹著星星點點的光斑,升入空中,飄到銀河裡去了。殷建國恍惚聽見遠處又響起槍聲,才意識到離家真的近了。兒時下午,部隊的訓練槍聲剛一響過,他就跟萬平就眼巴巴候著,去打靶場撿子彈殼。有些子彈陷進土裡,摸出來還是熱的。撿著撿著,日頭忽然間就滾下去了。

老家的彝人嗜愛火跟酒,夜裡在壩子上圍火而舞,烤土豆,喝酒。殷建國跟萬平從小一起玩篝火,殷建國喜歡圍著火看書,鎮上的書攤他全租過了。他們比賽誰盯得更久,殷建國總是贏,他更喜歡閉眼的瞬間:一片五光十色,像萬花筒,久久不散。

漸漸地他落下眼乾症,畏光,當兵體檢差點沒過關。

仔細想想,殷建國一點都不怪萬平,他覺得那張紙,割得好,可以正大光明的退伍;說實話,他受不了部隊的枯燥和粗暴,周圍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對他說話的人不是在吼就是在罵。夏天一訓練完,宿舍臭得令人作嘔,無窮無盡口號重複著,令他無比空虛。全連的人讀過的書加起來也沒有殷建國讀過的多。後果就是,他總覺得有些空話哄得了別人,但哄不了他。

殷建國倒是真的訓練刻苦,為了快點把自己累癱,好入睡;睡不著,就擼幾把,爽到憋氣,缺氧了就容易睡著。實在都還是睡不著,就會想,為什麼?到這裡來幹什麼?有什麼意思?

白晃了兩年,沒意思。「沒意思」是一路上殷建國腦子裡重複最多的三個字。不煩別的,煩怎麼跟家裡交代。懶得編謊話了,殷建國在離家最近的地方下了車,沒回去見老娘。

第六天

警局門口安安靜靜,一眼望去,院內空空如也。

五六個身影,貼著走廊,悄悄躥向後院,利索躍起,翻牆而出,爬上一輛貨車,揚塵而去。

貨車開出五公里,在一處僻靜的密林中停了下來。人們沉默而熟練地從貨箱中撿出幾把手槍、物資,紛紛跳下來,換上了另一輛越野車,繼續進山。多年後,萬平才後怕起來,當初他們幾個負責刑偵的小子,揣幾把手槍就想跟灰毛兒對干,簡直是九條命都不夠死的。

早一百年前,鴉片是黑彝才享得上的高級玩意兒;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才開始說這玩意兒碰不得,已經遲了。離開涼山到省城去「闖蕩」的年輕人,出來混全靠跟老鄉拉幫結派,初來乍到,要是有人敬根煙來,哪敢不抽。香煙換成針頭,道理還是一樣,幾乎一大半人都染過了。眼看著白粉如雪災,一村一村地泛濫成艾滋,才有族長聯合漢人警隊來治。

越野車像搖籃一樣在泥濘不堪的坎坷山路上晃動——如果那也可以稱作路的話——八十公里的路程卻整整要晃四個小時。大伙兒一開始還瞎扯幾句,說自己當警察,練得一身翻牆本事,偷偷摸摸,賽過逃犯。如此狼狽,也是不得已:警局門口那條街是鎮上的主街,雜貨店鋪依次排開,車來人往,手碎腳雜,任何出警的風吹草動,都會通報到「灰毛兒」那兒,行動經常失敗。所以他們每次行動都是偷偷摸摸翻牆而出,換車,進山。

就在大家被顛得搖頭晃腦的時刻,隊長打開煙盒,抽出一根,反插回去,在心底默念菩薩保佑。信佛、抽煙什麼的本來都是禁令,但他們干這行的,生死界限薄如懸線,顧不上這些。隊長把剩餘的悉數分給弟兄;老兵心知肚明,說不好哪次就是最後一根煙了,一個個低頭認認真真地抽了起來。萬平稀里糊塗,也跟著裝嚴肅,抽起來。

一根煙功夫,隊長故作輕鬆,布置道,「這次的豆腐吶,白的,數量,估計不少……灰毛兒呢,很可能就是本地人……消息呢,多邊線索交叉驗證一致,可信度很大。」把毒品叫成豆腐,毒販叫成灰毛兒,是從上一任隊長開始喊起的。

隊長繼續道,「這次的任務,只是偵查。記住,只是偵查。狀況摸清楚,拘捕的事情,要等武警一起干,都別犯傻。懂不?」眾人點頭,默坐。

窗外是冗長的青灰色山脈,泥路坎坷,搖著他們一車人,幾顆心,既如滿山亂石,又如一潭止水。

越野車到達密林,眼前徹底沒路了。暮色已濃,日光不多了。一隊人下車,扛著物資,沿著依稀可見的小道步行,抵達了密林深處。

隊長止步:「就這了。開始吧。小聲說話,盡量別用燈。」

眾人操起砍刀劈開藤蔓。除了噼里啪啦倒下的林葉,四野無聲。天色漸晚,眾人默不作聲地幹活,就著最後一點日光,搭起簡易帳篷。晚上,隊長簡單布置了一下行動安排:除了這個臨時營地,設兩組瞭望哨,就在兩公里之外的山腰,視野呈三角形覆蓋,俯瞰這個區域,一旦哨崗發現車輛或來人,便立刻通知營地,營地立刻出發跟蹤,若需要增援,瞭望哨也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就抵達……」

第七天

一早,萬平出發蹲第一崗。他帶上槍,剛剛出發,背後就傳來隊長低聲咒罵,「X的……」

萬平回頭一看,隊長正皺著眉,望著天:暗雲滾滾,如涌動的灰海。豪雨在即,每個人都心下一沉,喜憂參半。

雨天是灰毛兒喜歡的天氣,因為迷濛,視線不佳,雨聲掩蓋行蹤,便於運貨。

當然,雨天讓一切都變得更艱苦。隊長叮囑萬平一聲,「靈醒點。」

哨崗一趴就是八個小時,大雨如注,稀里嘩啦地砸在雨衣上。萬平艱難地剝除這層嘈雜,努力分辨遠處是否有車輛來到。渾身上下沒有一寸乾燥。雨水透過草葉頭冠,順著眉頭滾下,萬平反覆擦眼睛,手肘磨破了,撐望遠鏡都痛。

他的注意力已經瀕臨渙散,口舌發苦,滿腦子雜念如菜刀刮魚鱗一樣亂片紛飛。他痛恨等待。一提起等待,萬平就會想,如果當初殷建國沒受傷,換他來做,應該會比自己厲害。時間一分一秒地凌遲著他,除了沉默的青山與嘈雜的雨水,什麼都沒有。

三天,五天,七天,十天……毫無進展。巡邏的同事毫無收穫,而他崗哨蹲了十天,來過三次人,三次撲查,三次撲空,好像在玩狼來了的遊戲,所有人都崩潰了。

因為不敢暴露目標,大伙兒沒生火,吃不上熱餐。洗澡全靠雨。在這潮濕不堪的山林中,帳篷里只有兩張早就濕透了的墊子,睡上去潮得像躺在水裡。好在累過頭了,也無所謂,能躺上四五個小時就阿彌陀佛。

第十五天,萬平為了晾一下靴子,不聽勸,赤腳睡覺;醒來的時候,腳趾之間最嫩地方偏偏被蟲子咬了,腫成大包,使勁一撓,泡就破了。雙腳泡在濕靴子里,傷處化膿了,痛癢難忍,百爪撓心。這一來簡直更要命了,蹲哨的時候,萬平癢得恨不得拿刀子紮腳,感覺整個人煩躁得快要燃起來了。

一絲動靜傳來,萬平驚起,豎著耳朵一聽,聲音來自後面。萬平翻身彈起來,看見換崗的隊友從黑色雨衣下面露出,嘿嘿一笑。

萬平壓低聲音,小聲咒罵,「靠,不提前說一聲!」

「你對講機嗡嗡的沒音兒,進水啦!?」

萬平這才摸了摸,對講機泡在雨衣的褶皺里,一汪水,早就壞了。這理虧大了,回頭肯定是被隊長臭罵。

換崗回營的路上,萬平餓得手腳發軟。每走一步,又癢又痛,那滋味兒真是鑽心鑽肺。剛走進帳篷,果然迎頭撞上隊長熊吼:「蹲哨睡著了!?回來這麼慢!?對講機也不聽?

萬平嘀咕,「趴了十幾天了,屁都沒有!」

隊長急了,「十幾天就叫喚!?老子最長的時候,原地!趴了二十二天!你這算什麼!?」

「熬啊,誰怕熬!?倒是說清楚,什麼料!?到底什麼時候到?!」

「我又不是灰毛兒,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到?一個個聽好了,就是屁都不來,也要給我趴夠二十天!」

隊長吼完,一帳篷的人都灰溜了。對講機突然響起,前哨通知,有一輛摩托車。「狼來了」的遊戲又開始了,隊長喊了一聲,「愣著幹嘛!去啊!」

大雨沒有停止的意思,幾聲鳥雀之啼,刺破雲霧,隨著,一輛摩托車駛來。萬平打了個手勢,巡邏隊員左右包抄,萬平正面攔截。

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披著斗篷,下了車。他們並沒有怎麼反抗,看上去只是本地農民。

萬平迅速出示證件,然後搜查了那對男女的背包,厲聲逼問,「哪兒來的,到哪兒去!?」「廖家灣來的……嗯……看親戚……身份證沒帶……對是我老婆……」一句句問下去,一句句答上來, 沒有發現異常。

但他們都清楚,灰毛兒一般會配合出行:一個負責前方探路的,不帶貨;遇到攔截,會儘快脫身,以便通知後方真正帶貨的同伴,前方有堵卡,後者會立刻掉頭逃跑。

萬平沒有借口再扣留這兩人,卻又懷疑這人是探路前鋒,不敢放行。

左右為難之際, 對講機響起,瞭望哨通報,「又發現一輛摩托車。」

那對男女突然神色慌張。隊友立刻制了這對男女,把他們銬在一起,拖到一邊,臉對著樹樁,萬平跟隊友準備二次攔截。

只見兩百米外,另一輛摩托突然剎停,掉頭就跑。萬平一時情急,騎了那對男女的摩托就追。追了好長一陣,煙塵不見,引擎聲沒了,另一輛摩托不知什麼時候拐進密林,不知蹤跡。萬平剎車,望著密林亂木,腎上腺素簡直要從嗓子眼兒里噴出來。

一陣撕心裂肺的喊聲,如垂死之獸,慘烈至極,竟不像人發出的,從三點鐘方向傳來。

萬平空白了一秒,順著那聲音,騎著車子撞進野林,才發現完全無路,被樹子絆得直接從摩托上滾下來,一嘴泥巴。萬平爬起來,穩了一秒,丟下車,摸了摸槍,繼續尋聲而去。再跑了兩步,就看見被丟棄的摩托車,人卻不見了;萬平追著,漸漸感覺雙腿抖得幾乎站不穩,發軟。

人影!萬平突然看到密林盡頭,一個人影正左奔右突,卻遲遲沒有往前;萬平追上去就是一撲,把那人按住,倆人摔得槽牙啃地,眼珠子前就是崖,只差一邁就雙雙墜下。一身冷汗的瞬間,萬平一個翻身把那人往回拖,兩人滾成一團。

一把刀在眼前閃過,萬平沒鬆手,但眼睛一閉,身子一弓,心想這下是要挨刀子了。沒料到疼痛遲遲沒有傳來,反倒是後面響起細碎雜聲,隊友趕到,撲上來搭了把手,把灰毛兒給擒拿了。

等萬平想爬起來,腳腕子一陣烈痛,壞了,肯定剛才撲人的時候給崴了。刀子已經不見,真叫人納悶。灰毛兒滿頭滿臉全是泥,雙手被反綁著,腦袋側著被隊友抵在膝蓋底下,雨水沖了一會兒,半張臉大概看得出來了,是殷建國。

泥濘的山路被豪雨沖成了渾濁小溪。隊友騎著摩托車,萬平坐最後,倆人把殷建國夾在中央,三明治似的,騎回去。多少年沒見了?萬平貼著殷建國後腦勺,真想問殷建國一點兒什麼,但雨太大了,擂鼓似得,什麼也聽不清,仨人怪異地擠在一輛摩托上。萬平雙手向後,緊緊撐著冰涼的后座扶手,胸腹貼著殷的後背,前襠抵著殷的屁股,一路上下顛簸……媽的,真詭異,他別開臉去,盡量不堪殷建國的後腦勺,腦子裡一團漿糊,隨著大雨泥沙俱下,衝出些許莫名其妙的片段: 還是調皮小子的時候,倆人有次偷了一匹馬來騎,也是這麼一前一後顛著。烈日之下,山風清爽,顛得姓什麼都不知道了,那真是個高興的下午啊,殷建國還記得嗎?隔日一雙大腿胯根兒酸疼,七天走不了路。

那個兒時的下午竟然在此刻復活,穿雲透雨,直抵當下。就在前幾分鐘還以為自己要中刀,要犧牲了呢,其實什麼也沒有,撲爬滾打,崴了個腳,認出了箇舊人。轟轟烈烈,不過一場泥漿中的掙扎。萬平

「這一天的事兒,以後要在回憶錄里著重筆墨,好好寫。」今天就想起來這麼多。夠了。老萬把耳朵貼在隔壁門上,確認老殷那邊沒啥動靜,才上床睡覺。

第八天

萬平在家休養腳踝,半個殘廢似得,拄著拐,上個廁所也要蹦半天。妻子也請了假,從外市趕回來看他了。回家第一夜,在床上辦事兒,做著做著就要走神。他老忍不住想,身底下這個女人知道他很可能就回不來了嗎?若不是運氣好,他現在哪兒能在床上逍遙火動?早就睡進棺材裡躺平了。他眼前再次晃起了那把的刀子,感受到刀子扎進肚子的分寸,甚至能感覺到泥土一鏟一鏟灑在臉上,類似暴雨淋身,還有花圈微微刺癢的紙邊角,黑棺材窄窄的,躺進去的時候手臂得夾著。天空變成一個長方形的方框。

走神到這兒,他全身發軟,再也硬不起來了了。

妻子推開他,「你怎麼了?」

「沒有沒有,是我這腳……」

「少來了,你哪兒用的上腳?我看是你第三根腳出問題。」

後半夜,倆人背對背而睡。萬平失眠,滿心窩囊。兩口子分居異地,都說小別勝新婚,怎麼輪到他們就變味兒,每次床上都覺得半生不熟,放不開手腳;可又不想把愛人往自己這破地方調,真要調過來了不就紮下根了?這危險重重的偏僻縣城,萬平總覺得,不會一輩子呆在這兒的吧。最起碼,女兒不能在這而讀書。

等到隊長來家裡探望,是幾天之後了。隊長帶了些蘋果橙子,說了些場面話,萬平眼巴巴地望著隊長,想問關鍵問題,隊長看懂了,卻沒回答,只是打哈哈,重複著安心養傷安心養傷。

臨走了,萬平拄著拐杖把隊長送到門口,隊長才留了一步,開始說關鍵的,「什麼都沒查到。活人身上,什麼都沒有。」

「死人身上呢?」

「你咋知道有死人?」

「肯定有同夥啊!慘叫我都聽到了,肯定是先跳崖了!搜沒?」

「這不正在搜嘛……警犬到那兒都暈車了,搜得慢。」

「活人審沒審?」

「正在審。」

「說啥了?」

「還能說啥?癩蛤蟆似得蹲在牆角,什麼都不認。」隊長又說,「你別多嘴多舌,功勞,我肯定幫你爭,但是領導對行動不高興。偵查偵查,什麼叫偵查?又沒叫你拘捕!」

「我X!」萬平一急,差點崩了傷處,「偵查?我還不是奔著想抓活口回來問啊?你這麼是說我不上去才對咯?」

隊長擺擺手,「瞧你這性子!我不是說了給你爭取?!」

「飯都做好了,隊長要不您留下來吃吧!」妻子堆笑,打了一碗燒魚端著過來。隊長擺擺手,走了。

萬平愣在門口,腦海里不斷回閃抓捕的那一幕,一想到自己摔了那麼多個狗啃屎,就氣,簡直沒有正常發揮。對了,要是沒搜到豆腐可怎麼辦?算白跑?媽的,這腳到底什麼時候好?還有,這殷建國,膽兒夠肥的,但他的刀子呢,那刀子怎麼沒有捅下來?

直到妻子喊他吃飯,他還沒有回過神來。

第九天

妻子請的假只有三天,萬平也在家呆了三天。倆人太久沒這麼密切相處,反而不適應,除了聊女兒小葉,其餘沒有任何共同話題。其實他連小葉到底是一年級還是二年級都不是很清楚,又不敢跟妻子問。

夜裡萬平老失眠,不喝酒就睡不著,妻子聞不得酒氣,倆人開始吵架。第四天,妻子待不下去了,回單位之前,做了一大鍋土豆燒排骨,一聲不吭地放在冰箱里。

隊長的電話恰好在妻子準備出門的時候打來,萬平左顧右盼,還是先接了電話,沒去送她。

「死的找到了。身上沒東西,丟下的貨被警犬搜到了一些,但不多,九十多克。」

「我X。」萬平頓時覺得這一趟任務白熬了。

「活的那個,再過兩天,恐怕也只能放了。」

「就這麼放了?!」

「不放,還能怎麼?又沒襲警,又沒證據……最惱火的是,特情聯絡不上了,估計出事兒了。這個麻煩,領導還發了大脾氣。」

「啥……特情?」

「我們這邊兒的線人啊!誒我說你怎麼都上戰場了還跟不上趟啊?」隊長眉頭皺得更凶了,「照我說啊……這個活的,不能這麼白放了,得用上。我們查過了,殷建國,你認識,對不?你再仔細查查,靠實不靠實, 寫份報告出來,讓領導權衡權衡。」

「你意思是讓他做特情啊?」

「你先寫份報告。」

掛完電話,妻子早就沒影兒了。萬平看著黯淡的空房間,後悔沒先去送她,再接這該死的電話。他拄著拐,蹦到廚房,端出那鍋排骨,也沒加熱,就這麼站著,伸手去鍋里摳出來,啃著吃。

第十天

「我什麼都知道了。」

殷建國被放回家的第一頓飯,就覺得氣氛不對。本來想進廚房打下手,討個好,結果妻子猛地來了這麼一句,叫殷建國咯噔了一把,心想,行吧,這就對了。我說呢,怎麼鐵青著臉。他自以為見過些場面了,沒想到真正讓人慌亂的事兒,無關大小,只在時機。

「你走開,別添亂。」妻子揮了揮菜刀,背對著他剁排骨,殷建國悻悻地出去了。

結婚以來,某種叫做直覺的東西,無時不刻嗡嗡作響:男人長期在外地跑菌子,一去就是三個月,沒音沒信,說回來就回來;過幾天說走就走;偶爾回個家,跟進窯子似得,睡完覺提起褲子就走,什麼都閉口不談。

不僅如此,街坊鄰居的碎嘴,滋長出十萬條流言,白天來無影去無蹤,夜裡鑽到她耳朵里,像打不著的蚊子聲,在心裡放了把火。她一直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想到兒子才五歲,不到萬不得已,忍一忍,也可以過;只是當單位門口賣菜大娘都在跟她說,弟媳開的洗浴中心,老殷可是常客的時候,她穩不住了。

門有動靜,是兒子放學回家了,書包還背在背上,見了老爸,眼神一愣,也沒打招呼,徑直進屋,坐下,打開電視。

半年沒見了,兒子見他跟見生人似得,叫殷建國心寒。當然怪不得兒子,兒子自出生起,就沒怎麼見過自己。父親只是一個辭彙。一個他從來就無所謂有,因此也無所謂無的辭彙。

一家三口上了桌,盤子里的紅燒魚頭,一雙白眼翻得猙獰,正對著殷建國。他盯著魚眼,懸著筷子,費力思索,她知道了個啥。

而她真沒想到,殷建國被逼到這地步,居然還有臉照常上桌吃飯。她曾經設想過了老殷的每一種可能反應,也在心底排練了相應的每一套台詞;她都想好了,任他抵賴,道歉,懺悔……她將不為所動,她要的就是先佔上風,狠狠地訛他、詐他、逼他交出實情。結果到頭來她太急,上風沒穩住。她一陣怒火燒肝,使筷子手重,把魚頭翻歪了,油汁緩緩漫出,染了一桌。

兒子見她這樣,趕緊頭埋得低低的。

殷建國瞟了一眼兒子,感覺兒子平時沒少挨打。他懸著的手腕反而放鬆了,管她知道個啥呢?知道了又怎樣呢?他吃了一口魚,挑起眼皮瞥她,反問道,「你把剛才的說完。說,你知道些啥啊?」

她氣得恨不得一耳光把他扇到桌子底下去。不行,這上風不能丟。她鎮壓怒火,調整臉色,佯裝吃菜,轉頭問兒子,「爸爸跟媽媽要分開,你選誰?」

殷建國開始坐不住了。

兒子伸手抓了一個土豆,問,「你們為什麼要離婚?」

「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 你爸是騙子,在外面亂搞」他倆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但三個人都聽見了。

殷建國把筷子一扔,「你說啥!?你說啥!?」

「你自己心裡也清楚。」

「我不清楚!!」殷建國一把抓過兒子,「你過來,我給你說清楚……你爸……」

兒子被抓疼了,別過臉去,閉著眼,直掙扎。殷建國感覺被扇了一耳光。他放開了兒子,站起來,對著妻子吼:「日你先人,我掙錢我容易嗎?跑菌子能掙幾個錢?我不掙錢你也給臉色,現在掙了錢,你也給臉色,你到底要我怎麼地?」

吼完,妻子眼睜睜看著老殷放下碗筷,抄起魚竿漁具,摔門而出。直到關門聲響起,她都還愣在原地——她滿腦子都是他跟別人狎膩雲雨的不堪畫面;而他居然還能準備去釣魚。

她對著關上的門,撕心裂肺地咒著:「你狗日的再別回來了!」

第十一天

天深雲靜,蘆葦隨江風柔伏,倆人到了江邊,判了水,尋了魚窩,拋了杆子,固好,便坐下來抽煙。

這魚可不是他想來釣的,但被放出來之前,條件就已經答應了,不去不行,是萬平約的。

萬平指著對岸幾疊怪石,問殷建國,「知道那石頭叫什麼嗎?」

殷建國眯著眼,望向那塊嶙峋巨石,狀如怪鱷,從江面探出灰色的脊樑。

「那石頭,說是杜甫在上面題過字,所以就叫杜甫石;杜甫跟豆腐是諧音,所以喊著喊著就成了豆腐石;豆腐在這兒的方言又叫灰毛兒……最後,就乾脆喊成了灰毛兒石。你說,荒唐不?」

一塊石頭的命,上可紅樓,下可江湖。石猶如此,人何以堪。這道理不稀奇,但老殷不知道他說這個幹嘛,只好壓著臉色,不接話。

「宋隊退休前,發動隊里逮條大魚,販子們可賊了,交貨地點臨時換成了『灰毛兒石』;隊里一時沒查出在哪兒,就這麼黃了,宋隊退休也退得窩囊。從他開始,隊里就把貨叫成『豆腐』,販子叫『灰毛兒』。一個個都說,不信別的吃不定,豆腐還吃不定了!」

「你跟我啰嗦這些幹啥?說清楚啊,我可跟那檔子事兒沒關係啊。」

「你那天,幹嘛沒扎我刀子?」

「什麼刀子?」

萬平心想,果然吶,幾年不見,人會變的。這個殷建國,夠賊的。一般灰毛兒的第一反應都是反抗,扎刀子,掃槍子兒,頑抗到底,可那樣就真的洗不掉罪名了。要想脫身就得脫乾淨,這殷建國,不簡單。

萬平默不作聲抽煙,盯著江面,驚覺浮漂上下點動,趕緊勻著力,小心撩鉤,一條黑鯉噼里啪啦甩了上來。萬平興奮起來,當即把魚簍里幾條細小鯽魚全倒進江,騰出來裝這條大黑鯉;魚身粗長,蜷縮在簍底打不過彎來。萬平繞著桶直轉圈,搓著手嚷嚷,「回去先養著,過兩天,叫嫂子做了,吃完豆腐,咱就吃紅燒魚!」

殷建國繼續裝傻,「什麼嫂子?」

這下萬平不接招了,直說:「老殷,你我誰跟誰,別裝了行不行?你兒子吳歌,跟嫂子姓,五歲了,想提前上學,戶口本兒上的年齡還是我手下給改的。」萬平皺皺眉,收拾了漁具。

四下夕光溶溶,江水粼粼,兩岸還是青山,兩人還是黑髮;拎著大魚,抽著小煙,並肩徐行。老殷蹬著自行車先走一步,萬平不甘心,追上來,開口說,「老殷啊,升士官的那張卷子,傷了你眼睛,我一直都歉疚著。咱一起長大的,你別跟我生分了,行不?我干到現在,一個月工資獎金加起來才五百。隊長老罵我還沒上趟,都急了。何況我也是在幫你啊,你認真想想你乾的什麼事兒啊?真是進去了,判個死緩,誰也救不了你!但從今往後,只要你給消息,我保你,不出事兒。」

「你能保?」

「我說了,只要你給消息,我就保。」萬平熊著膽子拍胸脯。

「老萬,要真是靠跑菌子,我一個月連五百都掙不了,別跟我比誰容易誰不容易。」

「是是是。我沒這意思。我是說——」

「今天出來的時候,她才說要離。」

「啥?」

「她說她啥都曉得了!要離婚!」

「她……曉得啥了?」

「我咋曉得她曉得啥了?」

「那你想咋辦?」

萬平見殷建國沒說話,但臉色軟了了,趕緊說,「老殷,你要是哪天不想幹了,提前說聲,我絕沒意見,只是你要提前說一聲,給我點時間找個人接替就行。」

「別的不管,我就是要你一句話,我出什麼事兒,跟兒子沒關係,他讀書不行,考警校要是分數不夠,你得幫他想辦法,無論如何要弄進去。畢業包分配吧還?」

「包啊,這兩年擴招都擠破頭了。你放心啊,不會考不上,考不上還可以專升本吶。」

「你能保?」

「警校跟我們兄弟關係嘛,我跟隊長說一聲。」

「什麼跟隊長說一聲,你現在就保證。」

「對嘛,答應你嘛。」萬平麻著膽子應承,把魚簍遞給殷,殷掂了掂,收下了。

回去的路上,殷建國騎著車,剛好看見一群中學生放學,一個個勾肩搭背,流連在小吃攤,嘻嘻哈哈。他突然沮喪,不知道還要混多少年,才能把兒子也養到像眼前這群崽子這麼大呢?

其實他退伍之後,一開始真的是老老實實跑菌子,也沒料到水這麼深,賠了一批又一批,回家妻子沒好臉色看。他想不通為什麼都是一樣起早貪黑,別人能賺那麼多?直到後來有人讓他「順便捎點乾貨」,他才明白,噢。這樣啊。

但現在,分叉的,到底又合攏來了。

那個夜裡,妻子肥厚的背肉,隨著鼾聲微微起伏;他望了望天花板,想,碌碌無為的日子,該有個頭了吧。

第十二天

該到頭了吧,老殷不知道這是第多少天。反正身子已經被剁成了一鍋肉茸粥,捏不起一個人形,好在最難受那勁兒已經過去了。

午飯時間,老殷沒胃口,端著碗,乾瞪眼。老萬把電視調大點聲,猛抽煙。蹲哨的經驗告訴他,千萬不能把等待看作是等待,一旦陷入等待,時間就會跟皮筋兒一樣被拉長,五分鐘像五個小時。

停電了,猝不及防。電視機一滅,就變成一麵灰鏡子,映著兩堆臃腫的身體。老萬盯著灰鏡中的自己,有點不自在,說,「你先吃,我去打掃下隔壁。」

老萬做了心理準備,但一走進去,還是給噁心到了。穢物滿地,牆上的棉絮被抓破了,撕碎,露出的牆皮,被人頭撞過,沾著血污。老萬覺得根本沒法打掃,就出來了,問,「老殷,你自己撐一會兒行不?我得回家一趟,看看小葉了。五天沒回去了。我去一趟,下午就回來。」

老殷根本沒動靜,在老萬換鞋的時候,突然問,「小葉,現在,多大了?」

「二十八。」

「結婚沒?」

「你問這個幹啥?」

老殷的表情不太對,端著碗口的手鬆了,低了低頭。老萬關門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差點沒嚇出聲來:老殷的腹股溝冒出汩汩鮮血,飈到了碗沿上,動畫片兒似得。

老萬急得跳腳,打了120,問性別,年齡,血型,哆哆嗦嗦交代,最後還是不得不補了一句,「戒毒人員」;那邊「噢」了一下,好像「屢見不鮮」的意思,吩咐他怎麼臨時止血。

車來了的時候,老殷都虛過去了。老萬跟著上了車,警笛逼人,紅藍燈晃,擔架很臟,手忙腳亂,他隨著滿車廂器材一起晃,只能跟得上幾個關鍵字,「假性動脈瘤,破裂出血」「急診手術」「通知家屬」。老萬疲於應付,視聽昏花,一切漸漸不真實起來。好久沒出門了,車開的太快他突然有暈車的嘔吐感,扭過頭去,看見遠處依稀的高山,雪蓋子只剩稀溜幾條。

他感覺他一生的巔峰也都融化了。甚至,他有過巔峰嗎?他這大半輩子只在這山圍腳下折騰。

第十三天

合作第五年的十二月,早上十點,開聯合表彰大會,刑偵組是萬平帶的,武警是誰帶的記不得了,總之線索是殷建國給的,有武警出擊,查獲足有一百二十公斤豆腐,抓了十五個灰毛兒。

領導對著劣質麥克風講話,得心應手,好好一句話非要宰成三四字一個短句,斷句停得老長,沒完沒了。整個過程萬平都在尿急,可惜位子又在局長旁邊,不敢走,只能跟著大家拍巴掌,鼻頭耳朵凍疼了,哈氣成煙。等到大會終於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憋到連跑都不敢跑了,像個瘸子似得夾著褲襠往廁所趕。

從來沒覺得廁所這麼爽。尿完,長舒一口氣,一抬頭,右邊的窗口吹來一陣凜風。萬平順風一望,看見遠處的山頂上,雪蓋子比往年厚。他抖了抖,穿好褲子,走出廁所,悠閑地點了一根煙,望著那雪蓋子發了一會兒呆;那個當口,他什麼也沒想,彷彿心裡也蓋著白白的雪,乾乾淨淨的,安安生生的。

那是萬平跟殷建國一起吃豆腐以來,最巔峰的一場雪。

領導表彰萬平立了三等功,准了假,萬平去省城看望妻子女兒。廚房裡,萬平聽到母女倆在小聲說話,女兒嘟囔:「才不去呢,爸爸口臭』。萬平把拿起的煙放下了,去衛生間刷了個牙,才上桌吃飯。

萬平想找點什麼話說,剛想開口問成績,又覺得老久沒見了,一見就問成績,會讓女兒反感,於是忍了嘴。躊躇之間,倒是女兒先開口了:「爸爸,你真的會槍?」

「咋了?」

女兒從書包里掏出報紙,專題大字「精英隊伍,重大突破,繳獲各類毒品……」標題赫然在上,再仔細一看,其中一張照片的角落居然拍到了自己的臉。

「那些戰士為什麼要蒙臉?」女兒問。

「我X你媽的!不說不對外的嗎!?」萬平失了控,當著女兒的面蹦髒字兒,腦袋嗡地炸了。

「我跟我同學說,爸爸有槍,上了新聞……」,女兒稚嫩的聲音還在得意著,萬隊嘩啦嘩啦把報紙揉成團,搖著女兒肩膀:「別跟你同學說這些!」

女兒呆住,很久沒說話。萬平正在自責,女兒已經跑掉了。直到下午放學回家晚飯時間,女兒還委屈著,不肯理他。妻子也沒說話,早早睡了。萬平迷迷糊糊正做著惡夢,凌晨兩三點,一個電話炸響了。

那聲音是殷建國的,「趕緊躲一陣,老婆孩子都快轉移。」說完就掐了。

黑暗復如棺蓋扣上。死寂中,萬平僵在床上,動彈不得。

妻子被吵醒,模模糊糊問,怎麼了。

萬平說,沒什麼,快睡。

萬平煎了一夜沒睡著。在妻子勻凈的微鼾中,輕輕起身,推開女兒的房門瞧了瞧。五歲小孩的酣睡,做著夢都在發笑。萬平凝視著她,癱坐在房間門口,淋著一身晨曦,頭疼欲裂。

翌晨,妻子起來晚了,慌慌張張說糟了糟了遲到了,卻看見萬平在廚房煮雞蛋,下麵條,跟太陽從西邊出來似的。萬平把熱呼呼的番茄面端上桌,說,「我們把小葉送到他奶奶那裡吧。」

妻子莫名其妙,「怎麼啦?憑什麼?」

「這裡條件太差了,學校不好,孩子以後考不上大學的。而且,環境也不安全。」

「怎麼突然說這個?這麼大的事兒,你都沒給我商量?」

「我這不就在跟你商量?」

「把孩子丟那麼遠,誰照顧?」

「她奶奶啊!」萬平脫口而出,才發覺一句正經話說得像髒話。但他顧不得了,「別商量了!就這麼辦。還有你,趕緊請個假,陪小葉去她奶奶那兒。」

「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怎麼了?」

「……怕出事兒,小心點好。」

妻子一聽,臉色青了。

第十四天

此後一直聯繫不上殷建國,也沒其他動靜。萬平夜夜睡不踏實,琢磨那一通電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直到有天下班,回到家門口,赫然看見牛奶箱子敞了一條縫,塞著一個信封。萬平正要拆,又長了心眼,戴上手套,找來刀子,才小心裁開。一見內物,冷汗滾到了地板上。

一個透明小塑料袋:兩粒魚鉤,鉤著兩顆眼珠子。

萬平顫了半天,還是撿起來,剛掂在手裡,立刻丟了,又撿起來。丟了不對,藏起來也不對,交上去也不對,想來想去,彙報給領導。

領導喝完茶,打足官腔,「我說小萬啊,你都是隊長了。鍛煉這麼久,要沉得住氣,昂,凡事兒,不要慌,多觀察觀察,多思考思考,這個68號的情況,隊里會組織會議,研究,昂,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你他媽就不能現在分析分析!?」此語一出,收不回了。領導到底是領導,裝沒聽見,又抿一口茶,根本沒正眼瞧他,眼神卻分明在罵,「滾。」

萬平衝出去,又不知往何處去,只能在自個兒心坎兒上掀桌子,頂著的自個兒的肺。

68號,是殷建國的代號。

萬平拎著土雞,去看望殷建國的妻子,順便問問情況,還沒進門,被罵得跟臉皮挨了鞋底刮似得,狼狽退了出來,沒過多久,鞋底都沒得颳了,殷建國妻子回了娘家,帶走了兒子。他想跟領導申請家屬撫恤津貼,領導輾轉叫人回了他的話,「津貼每月如常在特情人員賬上,一分不少,不要杞人憂天,避一避是很正常的事。」

這一避就是八年。

八年來,麻將,電視,二鍋頭,填補了吃喝拉撒之外的每一絲裂隙,唯一健康一點的嗜好算是釣魚。可他漸漸也不去了,因為往江邊一坐,他就免不了想起一切不該去想的事。

第十五天

八年後,女兒小葉考高中,體能測試不合格,又補考了一回,800米累死累活勉強過了,當夜就發了高燒,起皮疹,過兩天口腔潰瘍得厲害。送到醫院,查血,醫生臉色不太對,又加了一個單項,又讓再去查。

一上午過去,女兒輸液輸完了,第二筆單項檢查結果一出來,萬平被醫生叫到門外:「你女兒HIV陽性,你知道不?」

許多年來,要說往事,能立馬清清楚楚蹦出來的,就只是這一件,這一天。

第十六天

清晨的病房,吵鬧漸漸復甦,老殷睡相挺沉,看上去竟然很舒服。術後藥品清單上有罌粟鹼,老萬指著那字兒,找查房醫生問,「這東西……?」

醫生皺著眉,把單子拿過來看:「血管擴張劑,怎麼了?」

老萬說,「他……在戒斷,要熬滿十七天,體內不殘留了,就可以……可以……」

「那也沒辦法啊。」醫生把單子還給他。

老萬空拎著單子,定了定神。就這麼完了?在某種前功盡棄的平靜中,老萬放下單子,拿起飯碗,喂老殷喝粥。說,「你兒子來過了,給手術簽了字,已經走了。」

老殷看起來彷彿迴光返照,清醒多了,卻毫不關心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也不關心兒子來過,只問,「你去看過小葉了?」

「我還有工夫去?!」老萬說著,就把碗往床頭桌上一摜。

隔了一會兒,又老老實實把碗端起來,繼續拿勺子碾粥,餵給殷:「葯給她媽媽了。小葉,小葉不就那樣,在家抱著手機玩遊戲,刷刷刷,一天就過去了。我們又不能說她。」

第十七天

「那傢伙,你找到了沒?」深夜,老殷睡不著。病房燈火通明,他突然開口問。

「哪個傢伙?」

「還能有哪個傢伙。我不信,你沒追究過。」

「你他媽怎麼今天這麼話多?前幾天問你的時候又一個屁都放不出來。」老萬陰沉著臉,撿起幾張脫落的紙,插回去。

筆記本散了一組裝訂線,快撐不住了。寫滿了橫七豎八的句子,整理得差不多了,可是太薄了,太稀鬆了。為什麼別的老頭兒弄回憶錄,材料有一人那麼高?自己荷槍實彈地幹了這麼些年,怎麼一輩子到頭來,能數的出來的,最關鍵的幾件事,幾個場景,幾個片段,湊起來,竟然寫不滿十七天?

「要是我告訴你,我知道是哪個傢伙乾的,你會怎麼地?」老殷閉著眼發問。

老萬愣了一下,立刻嗤了,「你他媽腦子又長蟲了?瞎扯些什麼?」

老殷微閉著眼,弓著背,像個算命半仙似得叨嘮起來:「她讀實小二年級三班。放學十二點一刻。她跟同學正在買零食吃,小賣部人挺多,有人上前去,問她,『你是三班的萬小葉嗎?』她說『你誰?』那傢伙說,『你想吃零食啊,帶錢了嗎?』小葉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那人就確認這孩子就是小葉了。那傢伙付錢給老闆說,『給她買了兩隻串兒。』土豆串兒下鍋了,小葉盯著老闆刷辣椒,可那人已經閃沒了,閃之前,裝作不小心,在手臂上划了她一個小口子。」

老萬呆在那兒,感覺有一盆炭呼啦一下倒進了腦子。他沒有表情,好像皮囊內的一切都被抽成了真空。

八年來,就為了還原這一個片段,老萬丟掉了一切。丟掉了工作,老婆,甚至女兒。只差沒把自己的腦子挖出來,放在日光下晒乾,一溝一回地拉直,再仔細捋。

後來萬平不再捋下去了。放棄對於生活而言,往往是必要的,甚至是唯一選擇。別說他了,就連小葉自己,也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到底是哪一個瞬間,哪一個東西,暗中扳動了命運的軌道。

一張紙,或者一隻刮鬍刀片。

「兒子被押在了他們手上,要我指人。不指,就戳我兒子。這八年我算是在躲你吧,雖然躲不掉。」老殷說完這個,結結實實閉了閉眼。

老萬低頭一看,不知不覺手中的筆記本已經被扯成了散頁,有字兒的,十七頁,夾在在許許多多的空白中,雪花片兒似得,飄落在地上。

病房終於熄燈了,一切漸漸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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