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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還鄉記

白先勇還鄉記

本文作者白先勇,回族,台灣當代著名作家,生於廣西桂林。中國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之子。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等。其中《台北人》入選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第七位,是仍在世作家作品的最高排名)。子魚非常喜歡白先勇,他的文字總是幽幽然不著痕迹地給你講述一段往事,有揉碎人心的力量。這篇文章也是,緩緩讀走下去,到最後,讓人想哭。原標題《少小離家老大回》

去年一月間,我又重返故鄉桂林一次,香港電視台要拍攝一部關於我的紀錄片,要我「從頭說起」。如要追根究底,就得一直追到我們桂林會仙鎮山尾村的老家去了。

我們白家的祖墳安葬在山尾村,從桂林開車去,有一個鐘頭的行程。一月那幾天,桂林天氣冷得反常,降到攝氏二度。在一個天寒地凍的下午,我與香港電視台人員,坐了一輛中型巴士,由兩位本家的堂兄弟領路,尋尋覓覓開到了山尾村。山尾村有不少回民,我們的祖墳便在山尾村的回民墓園中。

走過一大段泥濘路,再爬上一片黃土坡,終於來到了我們太高祖榕華公的祖墓前。

按照我們族譜記載,原來我們這一族的始祖是伯篤魯丁公,光看這個姓名就知道我們的祖先不是漢人了。伯篤魯丁公是元朝的進士,在南京做官。元朝的統治者歧視漢人,朝廷上任用了不少外國人,我們的祖先大概是從中亞細亞遷來的回族,到了伯篤魯丁公已在中國好幾代了,落籍在江南江寧府。有些地方把我的籍貫寫成江蘇南京,也未免扯得太遠,這要追溯到元朝的原籍去呢。

從前中國人重視族譜,講究慎終追遠,最怕別人批評數典忘祖,所以祖宗十八代盤根錯節的傳承關係記得清清楚楚,尤其喜歡記載列祖的功名。大概中國人從前真的很相信「龍生龍,鳳生鳳」那一套「血統論」吧。

但現在看來,中國人重視家族世代相傳,還真有點道理。近年來遺傳基因的研究在生物學界颳起狂飆,最近連「人類基因圖譜」都解構出來,據說這部「生命之書」日後將解答許多人類來源的秘密,遺傳學又將大行其道,家族基因的研究大概也會隨之變得熱門。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里,好的壞的,不知負載了多少我們祖先代代相傳下來的基因。據我觀察,我們家族,不論男女,都隱伏著一脈桀驁不馴、自由不羈的性格,與揖讓進退、循規蹈矩的中原漢族,總有點格格不入,大概我們的始祖伯篤魯丁公的確遺傳給我們不少西域游牧民族的強悍基因吧,不過我們這一族,在廣西住久了,熏染上當地一些「蠻風」,也是有的。

我還是相信遺傳與環境分庭抗禮,是決定一個人的性格與命運的兩大因素。

十五世,傳到了榕華公,而我們這一族人也早改了漢姓姓白了。榕華公是本族的中興之祖,所以他的事迹也特別為我們族人津津樂道,甚至還加上些許神話色彩。據說榕華公的母親一日在一棵老榕樹下面打盹,有神仙託夢給她,說她命中應得貴子,醒後便懷了孕,這就是榕華公命名的由來。後來榕華公果然中了乾隆甲午科的進士,當年桂林人考科舉中進士大概是件天大的事,長期以來,桂林郡都被中原朝廷目為「遐荒化外」之地,是流放謫吏的去處。

不過桂林也曾出過一個「三元及第」的陳繼昌,他是清廷重臣陳宏謀的孫子,總算替桂林人爭回些面子。我們這一族到了榕華公大概已經破落得不像樣了,所以榕華公少年時才會上桂林城,到一位本家開的商店裡去當學徒,店主看見這個後生有志向肯上進,便資助他讀書應考,一舉而中。

榕華公曾到四川出任開縣的知縣,調署茂州,任內頗有政績。榕華公看來很有科學頭腦,當時茂州農田害蟲甚多,尤以螞蝗為最,人畜農作都被嚙傷,耕地因而荒蕪,人民生活困苦。榕華公教當地人民掘土造窯燒石灰,以石灰撒播田中,因發高熱,螞蝗蔓草統統燒死,草灰作為肥料,農產才漸豐收,州民感激,這件事載入了地方志。榕華公告老還鄉後,定居在桂林山尾村,從此山尾村便成了我們這一族人的發祥地。

榕華公的墓是一座長方形的石棺,建得相當端莊厚重,在列祖墓中,自有一番領袖群倫的恢宏氣勢。這座墓是父親於民國十四年重建的,墓碑上刻有父親的名字及修建日期。山尾村四周環山,舉目望去,無一處不是奇峰秀嶺。當初榕華公選擇山尾村作為終老之鄉是有眼光的,這個地方的風水一定有其特別吉祥之處,「文革」期間破四舊,許多人家的祖墳都被剷除一空,而榕華公的墓卻好端端的,似有天佑,絲毫無損,躲過了「文革」這一浩劫。

白先勇還鄉記

從小父親便常常講榕華公的中興事迹給我們聽。我想榕華公苦讀出頭的榜樣,很可能就是父親心中勵志的模範。我們白家到了父親時,因為祖父早歿,家道又中落了,跟榕華公一樣,小時進學都有困難。

有一則關於父親求學的故事,我想對父親最是刻骨銘心,恐怕影響了他的一生。父親五歲在家鄉山尾村就讀私塾,後來鄰村六塘圩成立了一間新式小學,師資較佳,父親的滿叔志業公便帶領父親到六塘父親的八舅父馬小甫家,希望八舅公能幫助父親進六塘小學。八舅公家開當鋪,是個嫌貧愛富的人,他指著父親對滿叔公說道:「還讀什麼書?去當學徒算了!」這句話對小小年紀的父親,恐怕已造成「心靈創傷」(trauma)。

父親本來天資聰敏過人,從小就心比天高,這口氣大概是難以下咽的。後來得滿叔公之助,父親入學後,便拚命念書,發憤圖強,雖然他日後成為軍事家,但他一生總把教育放在第一位。在家裡,逼我們讀書,絕不鬆手,在前線打仗,打電話回來給母親,第一件事問起的,就是我們在校的成績。大概父親生怕我們會變成「紈絝子弟」,這是他最憎惡的一類人,所以我們的學業,他抓得緊緊的。

到今天,我的哥哥姊姊談起父親在飯桌上考問他們的算術「九九」表還心有餘悸,大家的結論是,父親自己小時讀書吃足苦頭,所以有「補償心理」。

父親最愛惜的是一些像他一樣家境清寒而有志向學的青年。他曾幫助過大批廣西子弟及回教學生到外國去留學深造。我記得我大姊有一位在桂林中山中學的同學,叫李崇桂,就是因為她在校成績特優,是天才型的學生,而且家裡貧寒,父親竟一直盤送她到北京去念大學,後來當了清華的物理教授。李崇桂現在應該還在北京。

會仙鎮上有一座東山小學,是父親一九四○年捐款興建的,迄今仍在。我們的巴士經過小學門口,剛好放學,成百的孩子,一陣喧嘩,此呼彼應,往田野中奔去。父親當年興學,大概也就是希望看到這幅景象吧:他家鄉每一個兒童都有受教育的機會。如果當年不是辛亥革命,父親很有可能留在家鄉當一名小學教師呢。他十八歲那年還在師範學校念書,辛亥革命爆發,父親與從前陸軍小學同學多人,加入了「廣西北伐學生敢死隊」,北上武昌去參加革命。

家裡長輩一致反對,派了人到桂林北門把守,要把父親攔回去。父親將步槍託交給同隊同學,自己卻從西門溜出去了,翻過幾座山,老人山、溜馬山,才趕上隊伍。這支學生敢死隊,就這樣轟轟烈烈的開往武昌,加入了歷史的洪流。

父親那一步跨出桂林城門,也就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從前在桂林,父親難得從前線回來。每次回來,便會帶我們下鄉到山尾村去探望祖母,當然也會去祭拜榕華公的陵墓。那時候年紀小,五六歲,但有些事卻記得清清楚楚。

比如說,到山尾村的路上,在車中父親一路教我們兄弟姊妹合唱岳飛作詞的那首《滿江紅》。那恐怕是他唯一會唱的歌吧,他唱起來,帶著些廣西土腔,但唱得慷慨激昂,唱到最後「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他的聲音高亢,頗為悲壯。很多年後,我才體會過來,那時正值抗戰,烽火連城,日本人侵佔了中國大片土地,岳武穆興復宋室,還我河山的壯志,亦正是父親當年抵禦外侮,捍衛國土的激烈懷抱。日後我每逢聽到《滿江紅》這首歌,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到桂林之前,我先去了台北,到台北近郊六張犁的回教公墓替父母親走過墳。我們在那裡建了一座白家墓園,取名「榕蔭堂」,是父親自己取的,大概就是向榕華公遙遙致敬吧。我的大哥先道、三姊先明也葬在「榕蔭堂」內。榕華公的一支「餘蔭」就這樣安息在十萬八千里外的海島上了。墓園內起了座回教禮拜的邦克樓模型,石基上刻下父親的遺墨,一副挽吊延平郡王鄭成功的對聯:

孤臣秉孤忠五馬奔江留取汗青垂宇宙

正人扶正義七鯤拓土莫將成敗論英雄

一九四七年父親因「二二八事件」到台灣宣撫,到台南時,在延平郡王祠寫下這副輓聯,是他對失敗英雄鄭成功一心恢復明祚的孤忠大義一番敬悼。恐怕那時,他萬沒有料到,有一天自己竟也星沉海外,瀛島歸真。我於一九四四年湘桂大撤退時離開桂林,就再沒有回過山尾村,算一算,五十六年。「四明狂客」賀知章罷官返鄉寫下他那首動人的名詩《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我的鄉音也沒有改,還能說得一口桂林話。在外面說普通話、說英文,見了上海人說上海話,見了廣東人說廣東話,因為從小逃難,到處跑,學得南腔北調。在美國住了三十多年,又得常常說外國話。但奇怪的是,我寫文章,心中默誦,用的竟都是鄉音,看書也如此。語言的力量不可思議,而且先入為主,最先學會的語言,一旦佔據了腦中的記憶之庫,後學的其他語言真還不容易完全替代呢。

我回到山尾村,村裡兒童將我團團圍住,指指點點,大概很少有外客到那裡去。當我一開腔,卻是滿口鄉音,那些孩子首先是面面相覷,不敢置信,隨即爆笑起來,原來是個桂林老鄉!因為沒有料到,所以覺得好笑,而且笑得很開心。

村裡通到祖母舊居的那條石板路,我依稀記得,迎面撲來嗆鼻的牛糞味,還是五十多年前那般濃烈,而且熟悉。那時父親帶我們下鄉探望祖母,一進村子,首先聞到的,就是這股氣味。村裡的宗親知道我要回鄉,都過來打招呼,有幾位,還是「先」字輩的,看來是一群老人,探問之下,原來跟我年紀不相上下,我心中不禁暗吃一驚。從前踏過這條石徑,自己還是「少小」,再回頭重走這一條路,竟已「老大」。如此匆匆歲月,心理上還來不及準備,五十六年,驚風飄過。

我明明記得最後那次下鄉,是為了慶祝祖母壽辰。父親領著我們走到這條石徑上,村裡許多鄉親也出來迎接。老一輩的叫父親的小名「桂五」,與父親同輩的就叫他「桂五哥」。

那次替祖母做壽,搭台唱戲,唱桂戲的幾位名角都上了台。那天唱的是《打金枝》,是出郭子儀上壽的應景戲。桂劇皇后小金鳳飾公主金枝女,露凝香反串駙馬郭曖。戲台搭在露天,那天風很大,吹得戲台上的布幔都飄了起來,金枝女身上粉紅色的戲裝顫抖抖的。

駙馬郭曖舉起拳頭氣呼呼要打金枝女,金枝女一撒嬌便嚶嚶地哭了起來,於是台下村裡的觀眾都樂得笑了。晚上大伯媽給我們講戲,她說金枝女自恃是公主拿架子,不肯去跟公公郭子儀拜壽,所以她老公要打她。我們大伯媽是個大戲迷,小金鳳、露凝香,還有好幾個桂戲的角兒都拜她做乾媽。大伯媽是典型的桂林人,出口成章,妙語如珠,她是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她有幾句口頭禪:


酒是糯米湯,不吃心裡慌。

煙槍當拐杖,拄起上天堂。

她既不喝酒當然也不抽大煙,那只是她一個瀟洒的姿勢罷了。後來去了台灣,環境大不如前,她仍樂觀,自嘲是「戲子流落趕小場」。她坐在院中,會突然無緣無故拍起大腿迸出幾句桂戲來,大概她又想起她從前在桂林的風光日子以及她的那些乾女兒們來了。大伯媽痛痛快快地一直活到九十五。

祖母的老屋還在那裡,只剩下前屋,後屋不見了。六叔、二姑媽的房子都還在。當然,都破舊得搖搖欲墜了。

祖母一直住在山尾村老家,到湘桂大撤退前夕才搬進城跟我們住。祖母那時已有九十高齡,不習慣城裡生活。父親便在山尾村特別為她建了一幢樓房,四周是騎樓,圍著中間一個天井。房子剝落了,可是騎樓的雕欄仍在,隱約可以印證當年的風貌。父親侍奉祖母特別孝順,為了報答祖母當年持家的艱辛。而且祖母對父親又分外器重,排除萬難,供他念書。有時父親深夜苦讀,祖母就在一旁針線相伴,慰勉他。冬天,父親腳上生凍瘡,祖母就從灶里掏出熱草灰來替父親渥腳取暖,讓父親安心把四書五經背熟。

這些事父親到了老年提起來,臉上還有孺慕之情。祖母必定智慧過人,她的四個媳婦竟沒說過她半句壞話,這是項了不起的成就。老太太深明大義,以德服人,頗有點賈母的派頭。

後來她搬到我們桂林家中,就住在我的隔壁房。每日她另外開伙,我到她房間,她便招我過去,分半碗雞湯給我喝,她對小孩子這份善意,卻產生了沒有料到的後果。原來祖母患有肺病,一直沒有發覺。我就是那樣被染上了,一病五年,病掉了我大半個童年。

我臨離開山尾村,到一位「先」字輩的宗親家裡去小坐了片刻。「先」字輩的老人從米缸里掏出了兩隻瓷碗來,雙手顫巍巍地捧給我看,那是景德鎮製造的釉里紅,碗底印著「白母馬太夫人九秩榮壽」。那是祖母的壽碗!半個多世紀,歷過多少劫,這一對壽碗居然倖存無恙,在幽幽地發著溫潤的光彩。

老人激動地向我傾訴,他們家如何冒了風險收藏這兩隻碗。他記得,他全都記得,祖母那次做壽的盛況。我跟他兩人搶著講當年追往事,我們講了許多其他人聽不懂的老話,老人笑得滿面燦然。他跟我一樣,都是從一棵榕樹的根生長出來的樹苗。我們有著共同的記憶,那是整族人的集體記憶。那種原型的家族記憶,一代一代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我們的始祖伯篤魯丁公的基因里去。

香港電視台另一個拍攝重點是桂林市東七星公園小東江上的花橋,原因是我寫過《花橋榮記》那篇小說,講從前花橋橋頭一家米粉店的故事。其實花橋來頭不小,宋朝時候就建於此,因為江兩岸山花遍野,這座橋簇擁在花叢中,故名花橋。現在這座青石橋是明清兩朝幾度重修過的,一共十一孔,水橋有四孔,橋面蓋有長廊,綠瓦紅柱,頗具架式。花橋四周有幾座名山,月牙山、七星山,從月牙山麓的伴月亭望過去,花橋橋孔倒影在澄清的江面上,通圓明亮,好像四輪浸水的明月,煞是好看,是桂林一景。

花橋橋頭,從前有好幾家米粉店,我小時候在那裡吃過花橋米粉,從此一輩子也沒有忘記過。吃的東西,桂林別的倒也罷了,米粉可是一絕。因為桂林水質好,榨洗出來的米粉,又細滑又柔韌,很有嚼頭。

桂林米粉花樣多:元湯米粉、冒熱米粉,還有獨家的馬肉米粉,各有風味,一把炸黃豆撒在熱騰騰瑩白的粉條上,色香味俱全。我回到桂林,三餐都到處去找米粉吃,一吃三四碗,那是鄉愁引起原始性的饑渴,填不飽的。我在《花橋榮記》里寫了不少有關桂林米粉的掌故,大概也是「畫餅充饑」吧。外面的人都稱讚雲南的「過橋米線」,那是說外行話,大概他們都沒嘗過正宗桂林米粉。

「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句自古以來讚美桂林的名言,到現在恐怕還是難以駁倒的,因為桂林山水太過奇特,有山清、水秀、洞奇、石美之稱,是人間仙境,別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隻有嘆服造化的鬼斧神工,在人間世竟開闢出這樣一片奇妙景觀來。桂林環城皆山,環城皆水,到處山水縱橫,三步五步,一座高峰迎面拔地而起,千姿百態,每座殊異,光看看這些山名,鸚鵡山、鬥雞山、雉山、駱駝山、馬鞍山,就知道山的形狀有多麼戲劇性了。城南的象鼻山就真像一隻龐然大象臨江伸鼻飲水。

小時候,母親率領我們全家夏天坐了船,在象鼻山下的灕江中徜徉游泳,從象鼻口中穿來穿去,母親鼓勵我們游泳,而且帶頭游。

母親勇敢,北伐時候她便跟隨父親北上,經過槍林彈雨的,在當時,她也算是一位摩登女性了。灕江上來來往往有許多小艇子賣各種小吃,我記得唐小義那隻艇子上的田雞粥最是鮮美。

自唐宋以來,吟詠桂林山水的詩文不知凡幾,很多留傳下來都刻在各處名山的石壁上,這便是桂林著名的摩崖石刻,僅宋人留下的就有四百八十多件,是一筆豐富的文化遺產。在象鼻山水月洞里,我看到南宋詩人范成大的名篇《復水月洞銘》,范成大曾經到廣西做過安撫使,桂林到處都刻有他的墨跡。洞里還有張孝祥的《朝陽亭詩並序》。

來過桂林的宋朝大詩人真不少:黃庭堅、秦少游,他們是被貶到嶺南來的。其實唐朝時就有一大批逐臣遷客被下放到廣西,鼎鼎大名的當然是柳宗元,還有宋之問、張九齡,以及書法家褚遂良。這些唐宋謫吏到了桂林,大概都被這裡的一片奇景懾住了,一時間倒也忘卻了宦海浮沉的兇險惡苦,都興高采烈地為文作詩歌頌起桂林山水的絕頂秀麗。

貶謫到桂林,到底要比流放到遼東塞北幸運多了。白居易說「吳山點點愁」,桂林的山看了只會叫人驚喜,絕不會引發愁思。從桂林坐船到陽朔,那四個鐘頭的灕江舟行,就如同觀賞南宋大畫家夏珪的山水手卷一般,橫幅緩緩展開,人的精神面便跟著逐步提升,四個多鐘頭下來,人的心靈也就被兩岸的山光水色洗滌得乾乾淨淨。

香港電視台的攝影師在船上擎著攝影機隨便晃兩下,照出來的風景,一幅幅「畫中有詩」。灕江風光,無論從哪個角度來拍,都是美的。

晚上我們下榻市中心的榕湖賓館,這個榕湖也是有來歷的,宋朝時候已經有了。北岸榕樹樓前有千年古榕一棵,樹圍數人合抱,至今華蓋亭亭,生機盎然,榕湖因此樹得名。黃庭堅謫宜州過桂林曾系舟古榕樹下,後人便建榕溪閣紀念他。南宋詩人劉克莊曾撰《榕溪閣詩》述及此事:榕聲竹影一溪風,遷客曾來系短篷。我與竹君俱晚出,兩榕猶及識涪翁。

榕湖的文採風流還不止於此。光緒年間,做過幾日「台灣大總統」的唐景崧便隱居榕湖,他本來就是廣西桂林人,回到故鄉興辦學堂。康有為到桂林講學,唐景崧在榕湖看棋亭上,招待康有為觀賞桂劇名旦一枝花演出的《芙蓉誄》。

白先勇還鄉記

康有為即席賦詩:「萬玉哀鳴聞寶瑟,一枝濃艷識花卿。」傳誦一時。想不到「百日維新」的正人君子也會作艷詩。榕湖遍栽青菱荷花,夏季滿湖清香。小時候我在榕湖看過一種水禽,雞嘴鴨腳,叫水雞,荷花叢中,突然會衝出一群這種黑壓壓的水鳥來,翩翩飛去,比野鴨子靈巧得多。

榕湖賓館建於六○年代,是當時桂林最高檔的賓館,現在前面又蓋了一座新樓。榕湖賓館是我指定要住的,住進去有回家的感覺,因為這座賓館就建在我們西湖庄故居的花園裡。

抗戰時我們在桂林有兩處居所,一處在風洞山下,另一處就在榕湖,那時候也叫西湖庄。因為榕湖附近沒有天然防空洞,日機常來轟炸,我們住在風洞山的時候居多。但偶爾母親也會帶我們到西湖庄來,每次大家都歡天喜地的,因為西湖庄的花園大,種滿了果樹花樹,橘柑桃李,還有多株累累的金桔。我們小孩子一進花園便七手八腳到處去採摘果子。橘柑吃多了,手掌會發黃,大人都這麼說。

一九四四年,湘桂大撤退,整座桂林城燒成了一片劫灰,我們西湖庄這個家,也同時毀於一炬。戰後我們在西湖庄舊址重建了一幢房子,這所房子現在還在,就在榕湖賓館的旁邊。

那天晚上,睡在榕湖賓館裡,半醒半睡之間,朦朦朧朧我好像又看到了西湖庄花園裡,那一叢叢綠油油的橘子樹,一隻只金球垂掛在樹枝上,迎風招搖,還有那幾棵老玉蘭,吐出成千上百夜來香的花朵,遍地的梔子花,遍地的映山紅,滿園馥郁濃香引來成群結隊的蜜蜂蝴蝶翩躚起舞——那是另一個世紀、另一個世界裡的一番承平景象,那是一幅永遠印在我兒時記憶中的歡樂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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