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為什麼要安排尹志平（甄志丙）姦汙小龍女？這個問題網上已經有了很多解讀，今天我來說點新想法。

首先介紹下俄國學者普洛普《故事形態學》的理論：故事都可以分解為若干個功能項，功能的實現方法可以變化，但功能本身不變，不管故事裡的人物多麼千姿百態，他們實際常常做著相同的事情。所以在不同的故事中，一方面是驚人的多樣性，另一方面卻是驚人的單一性和重複性。

打個比方，美國好萊塢動作片，情節千變萬化，但歸根結底不外乎那麼幾種模式，最後都是好人戰勝壞人。

又比如日本愛情動作片，手法套路花樣百出，實際也就那麼些基本功能，調情、前戲、肉搏，最終男女雙方交流一下幾千萬的項目。

金庸的武俠小說也是如此，可以拆解出若干種功能類型。

1.金庸小說之情感權力模式

比如男女感情領域，在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笑傲江湖、天龍八部（前兩版）這幾部巨制中，都是男女主角經歷了漫長的交往過程，最後終成眷屬。盤點雙方的交往經過，可以發現都有「情感權力」模式的易位——一開始女性都比較主動或強勢，處於上位，男方則比較被動，處於下位。然而隨著情節的發展，雙方上下位的關係會發生互換。

以射鵰為例，在郭靖黃蓉關係的初期，黃蓉完全掌握著主動，她帶著郭靖王府盜葯喝了蛇血，幫著郭靖攀上洪七公學了降龍十八掌，可謂女強男弱，男隨女走。傻乎乎know nothing的郭靖之所以能走上人生巔峰，少不了黃蓉在這一階段的栽培。而到了全書中後期，雙方的關係又倒了過來，以郭靖為主，黃蓉輔之，最後前往襄陽抗蒙，完全就是以郭靖的意願為主導，黃蓉成為輔助智囊，回歸夫唱婦隨的傳統模式。

之所以有這種「情感權力」模式的轉變，根子在於金庸小說的男本位視角，不管女方多麼強勢，最終都要落到男性主導上。為了達成這種轉變，金庸小說里一般會有兩種功能性情節，一種可以歸結為尋找/拯救型，一種可以歸結為性喚醒型，代表著男性在靈與肉兩方面對女性的征服。

所謂尋找/拯救型情節，類似於勇士救公主，是指在初期的女強男弱情節後，女性會因各種原因缺位，身處困局之中，男主角由此踏上尋找或拯救她的道路。在這一段故事中，將以男主角的視角為主，由他完成對女主角的拯救，從而反客為主，通過施救者的身份，在感情上居於主動。

所謂性喚醒型情節，是指男女雙方產生性方面的衝動（如親吻、捏腳等），一般男方採取主動，而女方被動接受。在傳統的男本位視角中，兩性關係里男性處於絕對的主動地位，女性認可了男主角的性意願，自然進一步加強了被動模式，從此過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大俠江湖走的生活，在身體上也歸附於男主角。

2.射鵰英雄傳之勇士救公主與性衝動

由此來看射鵰里的靖蓉關係，在幫郭靖學了降龍十八掌後，黃蓉很快缺位，被黃藥師關在桃花島，等大反派歐陽鋒父子來提親，郭靖由此進入勇士救公主模式。在這段尋找/拯救的歷程中，郭靖成為故事的視角中心，黃蓉則關在島上被動的等待拯救，情感權力關係的上位和下位發生了互換。

在離開桃花島後不久，郭靖黃蓉又進入了牛家村密室療傷情節，這裡郭靖有了第一次性衝動，請看初版里所寫：

此時一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黃蓉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突覺她的手掌溫軟異常，胸中微微一盪，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是滿臉通紅，無地自容。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你怎麼啦？」郭靖性格誠樸，不會騙人，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黃蓉奇道：「想什麼啊？」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末先前你想什麼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你，親親你。」黃蓉臉上也是微微一紅，嬌美之中，略帶靦腆，更增風致。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你生氣了么？我這麼想，真像歐陽公子一樣壞啦。」黃蓉嫣然一笑道：「我不生氣。我在想，將來你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見她沒有見怪，這才放心。

黃蓉又道：「靖哥哥，你想親親我，想得厲害么？」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衝進店來，只聽侯通海的聲音說道……

這段郭靖的性衝動我在《射鵰隱藏劇情：大俠如何處理性衝動》一文詳細解析過，這裡不再多說。黃蓉通過對郭靖性權力的認可，強化了自己在兩性關係中的被動女性定位。

密室療傷後又過了一段時間，黃蓉被裘千仞打成重傷，虛弱無力如同幼兒，又被郭靖背著去找一燈療傷，拯救式情節再次出現。通過這前後兩次拯救和一次性喚醒，兩人間的「情感權力關係」終於達成了完全的上下位互換，黃蓉徹底由郭靖的「導師」類角色變為輔助類角色。

3.倚天屠龍記之足療聖手

由尋找/拯救和性覺醒這兩個功能項去解析別的幾部小說，很容易得到類似的發現。比如射鵰的下一部倚天屠龍記，前期張無忌被玩的團團轉，也是無比懵逼know nothing，趙敏處於絕對的主動和強勢。

兩人情感權力關係的互換，正開始於綠柳庄陷阱里的那次捏腳，妥妥的性喚醒模式：

張無忌忍心不理，繼續施為。趙敏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連周身毛髮也癢得似要根根脫落，罵道：「臭小子……賊……小子，總有一天，我……我將你千刀……千刀萬剮……好啦，好啦，饒……饒了我吧……張……張公子……張教……教主……嗚嗚……嗚嗚……」張無忌道：「你放不放我？」趙敏哭道：「我……放……"決……停手……」張無忌這才放手，說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數下，解開了她穴道。

趙敏喘了一口長氣，罵道：「賊小子，給我著好鞋襪！」張無忌拿起羅襪，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剛才一心脫困，全無別念，這時一碰到她溫膩柔軟的足踝，心中不禁一盪。趙敏將腳一縮，羞得滿面通紅，幸好黑暗中張無忌也沒瞧見，她一聲不響地自行穿好鞋襪，在這一霎時之間，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似乎只想他再來摸一摸自己的腳。

請注意，正是從此之後，趙敏就叫張無忌小淫賊了，這次足療的性意味不言而喻。

在綠柳庄足療和萬安寺拯救戰之後，張無忌四女同舟出海尋找謝遜，趙敏被周芷若陷害，也缺位了一段時間。男女雙方的下一次相會，是在三十一回假史火龍亮相的丐幫集會中，張無忌出手救了趙敏，這正是一個拯救型情節。此後，兩人的情感權力關係達成了完全互換，趙敏對張無忌產生了強烈的依從之情，比如第三十二回的表白心跡：

趙敏突然間粉臉飛紅，輕聲道：「不錯，從前我確想殺你，但自從綠柳莊上一會之後，我就萬分捨不得張無忌你這小鬼了。我若再起半分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爾天誅地滅，死後永淪十八層地獄，上刀山、下油鍋，受盡折磨，萬劫不得超生！」

4.笑傲江湖之盈盈傾心

又比如笑傲江湖，任盈盈一開始是隱藏在幕後的，然而存在感無所不在，各路江湖豪強因為她的面子爭相出手，導致令狐沖身體內被灌輸了無數的真氣和藥物，稀里糊塗吃了無數次軟飯。在這幾回的情節中，任盈盈猶如幕後那隻看不見的手，在情感權力關係中居於強勢地位。

在五霸岡大會後，令狐沖終於和「婆婆」任盈盈相會，在第十七回《傾心》中出現了一段很長的二人調情描寫，比如：

她倚在令狐沖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扎著站起身來，說什麼也沒力氣……

令狐沖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嬌美不可方物，心中一盪，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啪的一聲，在令狐沖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隨即摔下，又跌在令狐沖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

在這段性喚醒型情節後，任盈盈在身體上已經從屬於令狐沖。緊接著，情節進入任盈盈缺位模式，她被囚禁於少林寺中，令狐沖則要糾集江湖好漢進行尋找/拯救，勇士救公主的戲碼再次上演。兩人相會後，令狐沖表白心跡，任盈盈的一顆心自此完全歸附於令狐沖。

5.天龍八部之枯井底污泥處

再看天龍八部（前兩版），在小說的中前期，一直是段譽單相思，王語嫣卻心系慕容復。在情感權力關係中，王語嫣一直處於強勢的上位，段譽則在卑微的下位。

在第四十五回《枯井底 污泥處》，事情起了變化，在分別一段時間後，段譽看到的王語嫣處於危難之中，和段延慶、南海鱷神、雲中鶴宛如結成一條長繩臨空飄蕩，著實兇險，於是段譽一行對其進行了拯救。

接下來沒多久，段譽被慕容復扔進枯井，王語嫣由於對慕容復失望，也跳了進去。在井底污泥之中，段譽經歷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因為他的愛終於被王語嫣接受：

王語嫣伸臂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段郎，只須你不嫌我，不惱我昔日對你冷漠無情，我願終身跟隨著你，再……再也不離開你了。」

段譽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一躍而起，「啊哈」一聲，拍的一響，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過去，便要吻她櫻唇。王語嫣宛轉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間頭頂呼呼風響，甚麼東西落將下來……

段譽伸嘴要吻，王語嫣宛轉相就，這自然又是一個性喚醒型情節。經過這一回的拯救與性喚醒後，王語嫣終於徹底從了段譽。

6.金庸小說之「鳳凰男」模型

總結一下，這幾部金庸小說里的男主角，不管出身是貴是賤，連段譽這樣出身王儲的在內，前期在情感權力關係里全都處於較低的姿態，行動被女性所左右，然而通過中後期的尋找/拯救型情節展示力量、性喚醒型情節確立性權力後，會達成情感權力的地位互換，最終成為女性的主導者或引領者。

所以現在可以回到文章開頭的那句話了：

一方面是驚人的多樣性，另一方面是驚人的單一性和重複性。

這一模式，不妨命名為金庸武俠小說的「鳳凰男」模型。

這一模型的出現，從故事邏輯上講，是女性角色要出彩，要成功吸引男主角的注意，必須要有不一般的作為，然而這又與金庸小說的男本位視角相衝突，所以隨著情節的發展，必然會出現情感權力關係的互換。

從作者心理上講，這一模型也許反映了金庸的某種心態，或者潛意識中的某種元素。

由此開個可能不靠譜的腦洞——大家都知道青年金庸的夢中情人是夏夢，在兩人相識的初期，夏夢是已經成名的大明星，金庸只是一個小編劇，女強男弱的情感權力關係不言而喻；後來夏夢22歲嫁作商人婦，金庸也離開了長城電影公司，夏夢在金庸的生活中出現缺位，那麼在金庸的內心深處，是否有過這種尋找/拯救式的渴望，或者其他類型的意淫呢？相信會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

7.尹志平的神聖使命

現在用這個模型來看神鵰俠侶，楊龍二人前期的情感權力模式正是絕對的女強男弱：身份上，小龍女是楊過的師父；年齡上，小龍女比楊過大好幾歲；長相上，小龍女像楊過的母親（初版的秦南琴）。楊過對小龍女無比尊敬，小龍女對楊過則高高在上，可以說，楊龍二人前期感情的女強男弱程度，稱得上金書第一。

同時在人物設定上，初期小龍女性格的冷淡程度，在金書眾女主中也完全排得上第一，因為自小克制七情六慾，她不起愛念，不生嗔怒，沒有自發性覺醒的動力。

當這兩人生活在一起，一個冷淡至極，一個敬重至極，關係中嚴重缺乏性意識自然萌發的種子，雖然已經同生共死，仍是親情多於愛情。那麼書中要有什麼樣的情節，才能真正突破師徒關係的藩籬，促成小龍女的性喚醒，在情感權力關係中達成男權的逆襲？這就必須要有外力的介入。

那麼什麼樣的外力才能有理想的效果？春藥？受重傷必須要男女交歡才能療傷？這些處理手法及其俗套，過於惡俗，金庸當然不會採用。

在初版神鵰中，金庸還安排了一個輔助情節：小龍女在受傷後，被楊過喂入大量熱血，楊過的血與她冷靜恬淡的性格大為不符，這才大為轉性。這個情節也比較扯淡，搞的楊過的血跟春藥一樣，所以後來的修訂中就刪掉了。

在這樣的困局中，我們就可以理解尹志平（甄志丙）的存在意義了。正是他的該出手時就出手，真正達成了小龍女的性喚醒。一番雲雨過後，楊過眼中的小龍女「眼中神色極是異樣，暈生雙頰，嬌羞無限」，「軟綿綿的倚在楊過身上，似乎周身骨骼盡皆溶化了一般」。所以，尹志平給小龍女開了光，真正喚醒了她的性意識，帶來了她的第一次性高潮。

小龍女以為和自己發生關係的是楊過，所以接下來有了這樣的表現：

楊過見她舉止與平昔大異，心中稍覺慌亂，道：「姑姑，我……我……」小龍女抬起頭來，嗔道：「你還叫我姑姑？」楊過更加慌了，順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甚麼？要我叫師父么？」小龍女淺淺一笑，道：「你這般對我，我還能做你師父么？」

曾經的師父和姑姑，在這一場雲雨過後，就對楊過產生了依附之情，情感權力關係開始了上下易位。

然而不明所以的楊過並不能體會小龍女的心情，一時間茫然無措：「不，你不能是我妻子，我怎麼配？你是我師父，是我姑姑。」傷心的小龍女口吐鮮血萬念俱灰，毅然決然的離開，於是楊過從此踏上了尋找她的旅程。

接下來，楊過與小龍女的關係重複了三遍尋找/拯救型情節，初次分手後到大勝關英雄大會是第一次；絕情谷公孫止處是第二次；十六年後楊過跳崖是第三次。在一次次尋找/拯救的重複後，小龍女在情感權力關係中終於完全從屬於了楊過，由當年的師父變成了「龍兒」，旁觀者的情緒也得以被說服，讀者的心情因此得到撫慰。

所以小龍女的性喚醒因尹志平而起，楊過的尋找/拯救之旅也因尹志平而啟，神鵰俠侶一部大書諸多情節，皆繫於尹志平這一晚的主動獻身，由此才成就了楊龍二人的曠世奇情。

因此在神鵰俠侶中，尹志平是極其重要的一個關鍵人物，他所起的作用正像西方神話中的愛神，以愛之箭矢刺穿了小龍女的心房，打破了她的冷淡堅冰，喚醒了她的愛如潮水。

這，就是尹志平在神鵰俠侶中的神聖使命。

在神鵰俠侶第三版的修訂中，金庸的一大改動，就是渲染小龍女的主動性覺醒，在前期加入了很多楊龍二人的肉麻調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尹志平（甄志丙）的性喚醒作用開始變得可有可無，但是由於接下來楊過尋找/拯救之旅的開啟，由於後續的各種情節，都要建立在愛神尹志平（甄志丙）那一晚獻身的基礎上，所以這個人物已經無法刪除，他已經和神鵰俠侶整部書的情節融為一體。

所以，在我們歌頌楊過小龍女偉大愛情的同時，不要忘記愛神尹志平的貢獻吧。

向來痴，從此醉；他的相思如雪，他的寂寞如雨；他最終為了救小龍女而死，耗盡了自己的全部生命，只為主角們的愛情流傳千古。

這是心的呼喚，

這是愛的奉獻，

這是人間的春風，

這是生命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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