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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人的生活果然是彩色的,那又怎樣

《大佛普拉斯》參選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後,我又把電影看了一遍。兩次看這部電影的時間隔了一年,片子不長,也不是驚天動地的大師作品,在這一年中,我偶爾會在那些似是而非的類似場景中想到它。

比如七月在四川住了一個月,川南盛夏,總是烈日和暴雨無過渡交替。有一天大雨傾盆,我坐車回家,看見小區門衛面無表情,直直望向窗外不知哪裡,可能在等他的朋友吧。我想,他大概不捨得用流量看連續劇,門衛室里的小電視機又一直壞著,就那麼五秒鐘的時間,雨聲似鼓,水霧中突然浮動菜脯唯唯諾諾的臉。

再比如深夜去看電影,檢票口的娃娃機前站了一個中年男人,耐心地一次次投幣,鍥而不捨,想要夾起一隻粉色小熊。大概他有個女兒吧,我想。大概他自己喜歡粉色小熊吧,我又想。就像肚財,一個撿垃圾為生的中年男人,卻在自己的床上整整齊齊放滿了娃娃,如果在另一部電影中,他可能會是個變態殺手或者戀童癖,但在這裡,他只是肚財,又沒用又沒錢,死於非命,甚至沒有一張照片,朋友用之前他被警察摁到地上的視頻截圖,放大後做了他的遺像。

幾年前我去過一次台灣,在台北待了五六天,中間去了一次嘉義。嘉義差不多就是電影中的樣子,鄉村孤寂乾淨,天空中有孤零零白雲,路上有人開著摩托車,沉默地一路向前,而前面並沒有什麼讓人期待的東西。我們去拜訪當地鄉紳,一個成功的律師,好像也是個議員,律師開始很嚴肅,後來漸漸放鬆下來,用口音很重又軟綿綿的台式普通話說政治八卦,他是陳水扁的大學同學,「阿扁就是總覺得對不住太太啦」,律師說,我們在一棟簡樸可愛的二層小樓里,那是他創辦的民間法律援助組織,樓下停著他的車,一輛擦得鋥亮的賓利。

見完律師,我們在嘉義街頭吃雞肉飯,挺大一碗,戳破一個溏心蛋,再淋上調味汁拌一拌,雞肉飯真好吃啊,我吃完一碗,又吃一碗,買單的時候一看,二十五台幣一碗,人民幣五塊錢。中午,吃飯的人不多,我看見那些壯壯實實的男人,只點一碗雞肉飯,也沒有飲料,他們坐在露天位置上,沉默地把飯吃完。

我們當天回到台北,住在敦化南路的柯達大飯店裡,四千台幣一晚,衛生間有兩道門,馬桶和洗澡間隔著一個長長盥洗室,浴缸雪白,賓館裡送了溫泉湯粉,但我只是匆匆沖了幾分鐘,就上床昏睡過去,最後記憶是電視上的台灣男人用軟綿綿的普通話談論立委選舉,以及帝寶三百萬台幣一坪的房價。帝寶?那是小S住的地方吧?我迷迷糊糊想,窗外是意料之中的台北夜景,很美,但也就是那種美,和紐約或者東京並沒有什麼區別,車燈閃爍,行人如織,台北是彩色的。

《大佛普拉斯》卻大部分時候是黑白的,可能因為電影中的人沒有什麼彩色人生。菜脯是一個文創公司的夜班保安,肚財是他的朋友,每天晚上肚財撿完垃圾,就來和菜脯待上幾個小時,他帶來「用過」的色情雜誌(雜誌上有黏糊糊的東西)和便利店扔掉的過期盒飯,菜脯一邊抱怨為什麼總是凍得冷冷硬硬的咖喱飯,一邊死命把飯戳散然後吃下去。他們都想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但保安室的電視壞了(保安室的電視為什麼總是壞的?),肚財突然提出,菜脯可以去把老闆的行車記錄儀拿來看著下飯。

就這樣,他們坐在一個陰暗黑白的小小保安室里,看文創園區的老闆黃啟文在彩色畫面中一路向前,和副駕駛上的女大學生炫耀自己在紐約讀過書,用三級片里的台詞調情(對菜脯和肚財來說,也的確是一種看三級片的心情),前面的世界霓虹閃爍,像肚財和菜脯的夢境。賓士車開到「紫禁城」汽車旅館,三小時的鐘點房有1280, 1680和1980三個價位,黃啟文漫不經心,選了1980的那種,兩個看起來很久沒有(或者始終沒有)性生活的中年男人緊緊盯住屏幕,肚財突然說:「有錢人的生活果然是彩色的。

這麼看起來,黑白和彩色背後的階層對比好像是導演的精心設計,但黃信堯其實只是因為沒錢,這部電影是紀錄片《大佛》的衍生品,他只有50萬台幣的台灣電影輔導金,為了不讓人看出來裡面的大佛銅像只是塑料,他只好拍成黑白。藝術是很叛逆的,沒錢大概不行,但錢也保證不了什麼,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採訪的時候,黃信堯說如果有一個億,拍出來就不是這種質感,「我要找金城武來演菜脯嗎?這樣整部電影不是超怪的嗎?」真的,我上一次看金城武的電影,是陳可辛監製的《喜歡你》,金城武演一個又孤獨又做作的霸道總裁(為什麼我們這裡有這麼多霸道總裁?),後來我偶然遇到這部電影的製片人,大家都說,如果不是金城武,電影里的一切根本就無法成立。

《大佛普拉斯》卻里里外外都特別成立,一個很窮的導演,拍了一部很窮的電影,關於幾個很窮的人。電影內外的人都在遊盪,關心著那些在彩色世界裡好像不值得關心的東西,電影里的另一個角色釋迦,唯一的台詞是「逛一逛」,他沒有來歷,也沒有去路,每天在吊床上聽著海浪聲才能睡著,好像他人生的所有目的,只是到處去「逛一逛」。電影外黃信堯則關心企鵝,「為什麼企鵝會長那樣啊?企鵝是鳥還是雞?如果站在人類的立場,南極那麼冷,企鵝為什麼要生活在南極?它們為什麼不游上來一點,住在溫暖一點的地方?」看到這段話我想,《大佛普拉斯》里其實也可以有企鵝,就住在肚財家門口那個池塘里,或者釋迦洗澡那個樓頂泳池,又或者最後肚財死了,送葬時大家經過的那個水塘。就像很多年以前我看另一個台灣導演張作驥的《黑暗之光》,好端端地,電影里突然出現了一隻獨角獸,而看到那裡,你只會覺得特別合理。

我們最好的導演早就不拍這種「逛一逛」的電影了,張藝謀虛構戰國,陳凱歌夢回唐朝,姜文讓人不穿衣服在北平的屋頂上跑來跑去,連賈樟柯,都野心勃勃,要構建一個「賈樟柯宇宙」,好像汾陽文工團要改組成復仇者聯盟。這沒什麼錯,只是讓人有一點點遺憾,我們的藝術和我們的生活一樣,沉迷於更宏大建構的東西,要建築城池,要重述歷史,要走一條清晰道路,要已知終點,要抵達終點,「逛一逛」是行不通的,無論在哪個世界裡。

以前台北非常遙遠,不管是距離還是這個城市的其它意義。在白先勇的《台北人》中,金大班踩著高跟鞋篤篤走進西門町的夜巴黎,十幾年前我在廣州看話劇《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劉曉慶演的金大班,她太適合這個角色了,渾身閃爍那些曾經輝煌卻已凋零的東西,但哪怕在那個時候,台北還是代表著一種彼岸。我在廣州和兩個人合租房子,整整兩年的時間裡,和另一個女孩子睡在同一張大床上,我們每天上班下班,好像從來沒有覺得這是個問題。不過八年之後,我從北京去到台北,抱怨賓館房間不夠大,發現好像什麼都很便宜,青葉里六個人吃一桌子海鮮,不過五六千台幣,通化夜市裡五百台幣兩個人吃到無法走路,而在三里屯,吃一頓「桃園眷村」里的飯糰油條和豆腐腦,莫名其妙就花了一兩百人民幣。

這是我小時候從來沒有想過的魔幻場景,林青霞和秦漢談戀愛的城市會變成一個「划算」的地方,朋友帶我們去一家咖啡廳,說朱天心和唐諾每天都來這裡,我點了非常好吃的鬆餅和奶茶,買單時無法抑制自己再一次產生這種想法:哇哦,這實在是太划算了。而也就是幾年之前,我是一個法制記者,採訪完來不及回報社,又捨不得去星巴克,我總在麥當勞里寫稿,因為他們家的WiFi可以免費用半個小時。

《大佛普拉斯》里有個配角是納豆演的,就是經常在《康熙來了》里出現的納豆,以前以為出現在《康熙來了》里的都是「明星」,後來才知道,上通告的大部分人在台北租房子住,上康熙拿三四百人民幣的費用。忘記哪一期節目展示他們的家,有個漂亮女孩子,因為沒有廚房,在馬桶蓋上煮速食麵吃。我看了十年康熙,好像藉此認識了整個台灣娛樂圈,看到後面,已經漸漸可以看齣節目背後的尷尬和窘迫,前兩年它終於停播了,因為蔡康永主要在大陸工作,後來小S也來了,主持著一個又一個不成功的娛樂節目,開八百年前就開過的玩笑,林志玲啦,男人的腹肌啦,我完全笑不出來,小S則看起來非常疲憊,像她以前在康熙里總愛唱的《小丑》,但大概掙到了錢吧,我想,好像來「這邊」的人,都掙到了錢。

黃信堯沒有掙到錢。哪怕《大佛普拉斯》成功了,他還是沒有,他對錢的態度是「缺錢也不一定要去賺錢嘛,你就讓他缺錢好了」,對成功的態度則是成功之後「不應該回到原來的生活嗎?」在我們都習慣了成功意味著從一個世界上升至另一個世界時,黃信堯卻說,我的世界挺好的,我要停在這裡,所以他會分析電影里的人,認為肚財本質上喜歡自己的生活,就像導演也喜歡他的。肚財死了,菜脯決定去看一看他的家,除了滿床娃娃,肚財還把床弄成一個宇宙飛船,也許每晚入睡的時候,肚財都認為自己在飛向火星。

電影到了後面,真正的「故事」得以展開,兩個人通過行車記錄儀目睹了黃啟文殺死舊情人,又似乎把屍體藏在大佛肚子里。知道秘密的人很難有一個好結局,兩個人四處設法消災,但連「蔣公廟」都不接待這樣落魄的窮人,肚財最後死於一場含含糊糊的酒駕,明明是他喝多了,卻被別人撞死,導演在旁白里說,肚財甚至沒有錢讓自己喝醉。至於菜脯,他也有隱隱預感,打算安排後事,菜脯去找賣眼鏡的小叔,希望要是出了什麼事,他能替自己照顧總在輸液的母親,但最後他送出去兩條自己種的菜瓜,花了三百塊買眼鏡,而這眼鏡分明就是他自己戴過去那副,什麼人都幫不了他,也幫不了肚財,蔣公不行,佛祖也不行,佛祖自己肚子里就藏著罪孽和屍體。電影的最後一個場景是僧人和信徒們虔誠念經,油燈突然熄滅,大佛身體里傳出聲響,高僧們的臉龐閃動陰影,在這個時刻,宗教並不是意味著報應,而是既有諷刺,又有悲憫。

兩岸三地,大陸今年送選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是姜文的《邪不壓正》,香港則是《紅海行動》,都是那種擲地有聲的大製作,《大佛普拉斯》擠在中間,像電影本身一樣,有點幽默,又有點凄涼。肚財覺得能摸到色情雜誌上漂亮女人的屁股,那一輩子就值得了,所以他羨慕摸過很多屁股的黃啟文,憤憤對菜脯說:「人家說出來社會走跳,是三分靠作弊,七分靠後面,你後面有什麼?」菜脯動也不動,想了想說:「我後面有什麼?我後面有香蕉、芭樂,還有鳳梨。」肚財困惑地看了看,原來菜脯身後牆上掛著月曆,上面印著果然印著香蕉芭樂還有鳳梨,肚財說:「還少一樣。」於是菜脯認真想了想:「蓮霧。」

這就對啦,你們背後有你們的背景,而我背後,有蓮霧就可以。

【注】本文內文配圖均為《大佛普拉斯》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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