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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廷以 | 1900年的今天,北京成為一座棄城

原標題:郭廷以 | 1900年的今天,北京成為一座棄城



1900年10月26日,118年前的今天,慈禧太后在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的次日清晨,攜光緒帝倉皇出逃,抵至西安。


而在4個多月前,慈禧公然向天下發布宣戰詔:「……朕今泣涕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徒,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對所有的外國列強宣戰。


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創建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客座高級研究員、著名史學家郭廷以先生所著的《近代中國史綱》,以翔實宏富的史料、精準條理的邏輯講述了這段歷史的諸多細節:

慈禧緣何罔顧時事,不惜孤注一擲宣戰?戰爭期間中國各省是否鐵板一塊、各利益集團如何各行其是?帝國列強之間如何博弈與媾和?民族存亡的關頭,保皇會與革命黨又是怎樣活動聯盟、蓄積實力?


不同於對歷史粗暴的本質化概述,郭廷以先生選擇進入歷史事件的橫剖面,描摹其紋理、把握其脈絡。以終極關懷為治史的內在驅力,郭先生致力於反思中國近現代史內憂外患的處境、叩問前人經世濟民和「現代化」努力的得失因果;同時亦能擺脫民族主義的激情,堅持客觀理解國情和世變。


118年後的今天,回顧這本厚重的史學巨著,我們會對那段「讓中國徹底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歷史,有更清晰的認知與把握。


改制維新與排外


選自《近代中國史綱》第九章


戰爭期間的地方與中央


北京城內是主要戰場。5月以後,外人紛集位於前門內的東交民巷使館區。6月中旬,義和團與洋兵屢次衝突,德國公使克林德(Von Ketteler)指揮洋兵攻擊。20日上午,克林德被戕,下午四時董福祥軍與義和團數千人進攻。使館區的面積約四平方里,內有十一國公使,男女四百七十餘人,防衛洋兵四百五十人,教民二千餘人,擔任修築工事。董福祥以為五天內即可將其夷為平地。6月24日,附近的翰林院、海關總稅務司署被焚。7月13日,攻勢尤猛,至24日,洋兵死傷百人。由於榮祿的暗中庇護,慈禧的心情變幻無常,時而猛攻,時而停止,時而談判,時而饋贈食物。天主教教士、教民四千餘人集中的城西北堂(西什庫),防守的洋兵僅四十人,亦未能攻入。


另一戰場為天津。大沽炮台失陷的同日(6月17日),清軍及義和團圍攻天津租界,6月19日,西摩部在廊坊戰敗東退,遭聶士成軍截擊,得俄軍援救,26日,返回天津,傷亡近十分之二。大沽方面的聯軍,先解天津租界之圍,繼占機器局,攻擊天津城垣,武衛軍拒戰九日,聶士成壯烈身殉,馬玉崑撲攻租界亦敗。天津先遭義和團的焚劫,再經近月的劇戰,殘破不堪,7月14日失陷。聯軍加倍兇殘,死屍累纍堆積,房屋十毀八九。此後各國劃分佔領地界,「日、美兵最和平,英兵次之,惟德、法、俄三國兵鈔民無虛日,婦女被污者無數」。7月30日,設置「暫行管理郡城廂內外地方事務都統衙門」,生殺予奪,任情而為。



1900年八國聯軍在天津

宣戰前北京、天津已成拳團的世界,宣戰後直隸全境無處不在燒殺。洋人、教士大都逃避,教民多據寨以守,一被攻破,屠戮無遺。直隸之外,殺洋滅教暴動以奉天、山西、河南、湖南、浙江為著。6、7月之交,瀋陽、遼陽教堂、鐵路被毀,教士二十人被殺,延及其他州縣與吉林長春。山西拳團為新任巡撫毓賢一手製造,北京宣戰後,首焚外國醫院教堂。毓賢佯稱為便於保護,將教士男女老幼誘集太原,7月初,悉予處死。各州縣教士被害者一百七十八人。河南南陽教堂被圍,全省教堂大半被毀。湖南衡州有教士三人被殺。浙江衢州有十一人被殺。他如陝西、甘肅、雲南、四川、湖北均有類似之事。統計全國喪命的洋人教士約二百五十人,以英國為多,次為美、法、比、荷各國。教民家破人亡者當以千萬計。


慈禧宣戰之日,通諭各省督撫「保守疆土,接濟京師,聯合一氣,共挽危局」。重要督撫多為漢人,拒不受命,如兩廣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拳亂」之初,李無何表示,劉首請速剿,張立即贊同。英國恐俄國乘機漁利,尤恐長江流域發生事端,不僅予俄國以干涉口實,更損害英國的利益,希望中國秩序及早恢復,不使事態擴大;劉、張的態度與英國的希望符合。上海士紳及督辦鐵路大臣盛宣懷亦恐各國兵船分駛沿海沿江口岸保僑,一有衝突,大局瓦解,謀有所補救。6月14日,上海英領事建議倫敦協助劉、張,維持長江地區治安,立獲批准,美、日同表支持。盛宣懷等所擬原則,為由劉、張與各國立互保之約,外國兵船不入長江,內地外僑由劉、張負責保護,上海租界歸外人保護。宣戰詔下,盛連電劉、張及李鴻章,請與各國訂明「剿拳匪,保教民,護商業,各不相犯」,「欲全東南以保宗社,須以權宜應之」。上諭有「各省撫聯絡一氣,保守疆土」之語,正可以之為據。劉、張初尚猶豫,恐朝廷不諒,經張謇、沈曾植分別解說,始毅然以行。請盛幫同上海道余聯沅與各國領事妥議辦法,並聯銜入奏,以示非背叛朝廷。6月26日,余聯沅與領事將《保護南省商教章程》及《保護上海租界城廂章程》草案商定。不久各領事得知有命各省誅殺洋人的上諭及德國公使遇害,發生異議。7月3日,劉、張聲明諸事照所議辦理。英國以劉、張既照規定履行,長江各省晏然無事,復以章程草案中對外國兵船停泊、水手行動有所限制,不願定為條約。德、法持同一態度,甚至唯恐天下不亂,所以互保協議,終未簽字。


南省初指劉、張治轄的五省,章程草案議妥後,浙江、福建相繼參加。李鴻章先已聲明自保兩廣,斷不遵奉所謂宣戰詔。山東巡撫袁世凱為剿辦「拳匪」最力之人,自與劉、張一致。四川、陝西、河南督撫亦均同意劉、張的主張,互保的區域實際上包有十三省。當一個國家的中央政府已經對外宣戰,地方當局仍獨自行動,與敵人成立「兩不相擾」的中立協議,等於獨立,無怪有人斥劉、張為「海外叛臣」。然亦因此使亂事未至擴大,黃河以南得免兵燹,否則不惟全國糜爛,野心國家勢必乘機進兵華中、華南,中國的瓜分將真正實現。


慈禧在矛盾的心情下,發動戰爭,滿望一舉而肅清在華洋人。不料以數萬之眾,區區使館竟久攻不下。尤其使她苦痛的為疆吏的抗命,無如之何,惟有降志低心,爭取他們的諒解。6月25日及26日,一再向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解釋,謂「此次之變,事機雜出,均非意料所及。……團民在輦轂之下,仇教焚殺,正在剿撫兩難之際,而各國兵船已在津索大沽炮台」。「爾督撫度勢量力,不欲輕構外釁,……無如此次義和團,……京城蔓延已遍,……剿之則即刻禍起肘腋,只可因而用之,徐圖挽救。」希望李籌兵籌餉,勿再觀望。29日電命出使大臣將委曲情形向各國聲明,照舊保護使館,相機懲辦亂民,外債按期照付。7月3日分致俄、英、日、德、美、法國書,盼中外仍歸於好。但同一天,復命各督撫同力同心,「務將和之一字,先行解除於胸中」。6日獎勉義和團,賞內帑十萬兩。7月中旬,以李、劉、張等疊請保護公使,天津繼之失陷,命榮祿、奕劻商請公使移居總署。19日,又謂保護公使,非為和議之地,命各督撫仍力籌戰守。所有這些命令,即使各督撫唯命是聽,亦無所適從。七月杪,派主戰的李秉衡節制前敵各軍,殺主和的總署大臣許景澄、袁昶。


慈禧態度真不可捉摸。事後她說,「拳匪」「攻打使館,攻打教黨,……殺的搶的,我眼看不像個事,心下早已明白他們是不中用、靠不住的。但那時他們勢頭也大了,人數也多了,宮內宮外,紛紛擾擾,這時太監們連著護衛的兵士都真正同他們混在一起,……其勢洶洶,呼呼跳跳,如像狂醉的一般,全改了平日的樣子。……若不是多方委曲,一面稍稍的遷就他們,穩住了眾心,一方又大段的制住了他們,使他們對著我還有幾分瞻顧,那時紙老虎穿破了,更不知道鬧出什麼大亂」。又云:「我本來執定不同洋人破臉的,中間一段時期,因洋人欺負太甚了,也不免有些動氣。雖是沒攔阻他們(拳黨),始終總沒叫他們十分盡意的胡鬧。火氣一過,我也就迴轉頭來,處處都留著餘地。我若由他們盡意的鬧,難道一個使館有攻不下來的道理?」雖為自解,要為實情。



美軍俘虜的義和團拳民


北京二次失守與東北初度淪陷


聯軍佔領天津之後,所以未即進兵北京,一以有鑒於天津戰役的劇烈,華軍的抵抗相當堅強,目前兵力不足,不可輕舉,致蹈西摩的覆轍。二以南方各省既然中立,如進攻北京,或將激起他們的反感,須先撤退內地的僑民,以防萬一。三以列強互相猜忌,俄、德、英均欲爭取領導地位,俄正以全力侵奪東北,英忙於南非洲戰爭,一時皆不能派出大軍。德軍尚在東來途中,美、法在東亞的駐軍無多,意、奧更不足道。可以而又願供給大軍的惟有日本,西方國家初示冷淡,至不得已時,始得英國的贊同,與他國的默許。


8月4日,聯軍出動,左翼日軍八千,英軍三千,美軍二千,右翼俄軍四千,法軍八百,奧、意軍各數十人,總計約一萬八千人。德軍以未能居重要地位,暫不參加。5日,聯軍佔北倉,敗宋慶、馬玉崑軍,此為一次大戰。6日,占楊村,直隸總督裕祿自盡。9日及10日,占河西務、馬頭,武衛軍幫辦李秉衡亦自盡。14日,聯軍進入北京,使館解圍,計被圍五十五天。

1860年洋兵第一次佔領北京,約十八天,為害尚不甚巨。此次大為不同,為時長達十三個月,採取報復性的、有系統的搶殺。8月23日,德軍開始到達,月余後德軍司令瓦德西(Von Waldersee)繼至,入據紫禁城,行為倍加殘暴。德軍約二萬人,日軍增至二萬二千人,俄、英軍各二萬人,法軍一萬五千人,美軍七千五百人, 意軍二千人,比軍六百人,奧軍一百四十人,合計十萬有餘。義和團及清軍早已鳥獸散,商民已成為洋兵荼毒的對象,遇難者不可數計。「街上屍體枕籍,旗人多舉火自焚,或闔室雉經,大約禁城之內,百家之中,所存不過十室。」這是中國人的記述。「巍然之櫓樓,……留者僅一二」,「街市毀失十分之二三,婦女任人凌辱。聯軍將校率軍士,公然大肆搶奪。金銀珠玉自不必言,此外書畫、骨董、衣服,以及馬匹、車輛等值錢之物,無論兵卒、平民所獲之數均屬不少。……城中各處朝衣朝冠之男屍,鳳冠霞帔、補服、紅裙之女屍,觸目皆是」。這是日本人的描寫。西人所記略同,頤和園的寶物,聯軍運往天津,累月不絕。


洋兵將北京分區占管,俄軍界內,存者惟狗而已;法、意軍界內「觸目蕭條,幾無人跡」;德軍界內,慘況倍之,利瑪竇以來的天文儀器亦搬運一空;英軍界內,「雖有人煙,亦甚寥寥」;日軍界內雖「熙熙攘攘,往來如市」,但戶部近三百萬兩的存銀,則全為所有;美軍界內「安堵如故,市肆全開,人心靜謐」。這次事變,外人遇害者約三百,中國人之死於洋兵的恐千萬計。



八國聯軍中的沙俄騎兵


慈禧於聯軍進城的次晨,攜光緒狼狽向西北奔逃,抵懷來縣後,驚魂略定。她對知縣吳永哭訴禍亂經過,吳永留下了一部生動的記載。又說逃出京後,「連日曆行數百里,……不得飲食,既冷且餓。……昨夜我與皇帝僅得一板凳相與貼背而坐,仰望達旦」。光緒蓬頭垢面,衣著不整,憔悴已極。在懷來停三日,續向西北逃亡,經宣化、大同,9月10日抵太原。沿途勒索供應。傳洋兵將攻山西,復自太原南去,10月26日到西安,鋪張益甚。其後南方各省接濟漸至,又恢復了她的豪華生活。


「拳亂」甫起,美國恐歐洲國家乘機瓜分中國,再三警告清廷。7月3日,國務卿海約翰照會列強,請仍承認能保護外人的地方當局為中國人民的代表,與之保持和好。各國應先拯救北京的外國官民,再使中國獲得永久安寧,保全中國的領土行政,保證各國的條約與公法權利,維護各國在中國的平等公正原則。這是門戶開放政策的補充。俄國決逞其大欲,軍事上單獨行動,外交上利用李鴻章。德皇威廉二世更是野心勃勃,克林德的被害,愈使他理直氣壯,鼓勵東來德軍儘力殺戮。為提高德軍的聲望,授瓦德西以聯軍統帥名義。英國為遏制俄國的擴張,一面聯絡美、日,一面與德國成立協議,互允開放勢力範圍,維持中國領土完整,實則同床異夢。


聯軍不時向天津、北京附近焚掠。瓦德西及二萬德軍,為一顯身手,10月以後,一路會同英、法、義軍進向西南,佔領保定,殺護理直隸總督廷雍,勒索贖銀十萬兩。冀南、冀中備受蹂躪。一路進向西北,佔領張家口。一路進向東南,至山東邊境。復與法軍屢攻山西,威脅西安。自1900年12月,至1901年4月,聯軍共出動四十六次,三十五次為德軍單獨行動。教民結隊成群,四處打家劫舍,聲言「奉命復仇」,所奉系外國教士之命。直隸官軍亦助洋兵教民攻打。



中為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他曾在普魯士邊防炮隊服役,經過普法戰爭後,一路升遷,成為德意志帝國第二任總參謀長


俄國久視東北為囊中物,年來積極築路築港,擅自駐兵,侵佔民產,凌虐居民。「拳亂」既起,俄軍十七萬餘分路進攻。7月15日,北路屠黑龍江海蘭泡商民六千,璦琿、墨爾根、呼倫貝爾、呼蘭相繼失陷,黑龍江將軍壽山自盡。8月30日入齊齊哈爾省城。西路經呼倫貝爾,越興安嶺,繼之而至。7月30日,東路一支占依蘭,一支陷琿春,會師哈爾濱,繼占寧古塔,9月21日入吉林省城。8月4日,南路占營口,繼占海城、遼陽,10月2日入瀋陽省城。七十天內,東三省全部為俄軍所據,東北第一次淪陷。俄兵毒性殘忍,所至搶掠、焚殺、姦淫,齊齊哈爾為之一空,吉林省城百數十萬存款及軍火,盡歸所有,機器局拆毀,營兵繳械。瀋陽的營壘、機器、槍彈,一概被奪。璦琿城被毀,依蘭、琿春等城居民被屠,營口房屋大半被焚,沿南滿鐵路的鐵嶺、海城、蓋平,遍地屍橫,婦女被擄者不可數計。

自立軍與革命軍


南方督撫的中立,只是暫時不服從慈禧的命令,仍與保持君臣的名分。另有兩派與慈禧不並存的勢力,一派為謀恢復光緒的權位的保皇會,一派為根本否認清的統治的革命黨。


1897年,孫中山自倫敦重蒞日本。孫以康有為、梁啟超亦志在救國,過去曾與談過合作,至是與梁訂交。康昂然自大,視興中會為會匪,不屑同流,認為光緒必有復辟之日,計划起兵勤王。梁少成見,頗為革命之說所動。湘人唐才常為譚嗣同的至好,矢言與慈禧不共戴天,此時亦來日本,出入於孫、梁之門。


慈禧陰謀廢立之時,孫、康、梁、唐均決定舉事,唐返上海,康去新加坡,梁赴檀香山。梁以孫中山在檀香山有他的影響力,行前對孫表示,仍望一致行動。孫雖知雙方合作不易,但終欲引梁入於革命之途,即為之介紹。梁抵檀香山後,宣稱保皇與革命,名異實同,宗旨無別,不過借保皇以行革命。於是檀香山大部分興中會員轉投保皇會。


唐才常一面聯絡上海知識分子,一面聯絡長江會黨,以湘、鄂的哥老會為主。康、梁所重視的為廣東,梁主先暗殺李鴻章,消除阻力,將來縱不能於北部(長江)得手,尚可於南部有所收穫。興中會亦準備全力謀粵,與保皇會的願望衝突。1900年3月,梁告康:「中山日日布置,我今不速圖,廣東一落其手,我輩更何處發軔乎?」致書孫中山,謂用勤王名號,事半功倍。「倒滿洲以興民政,公義也;借勤王以興民政,則今日之時勢最相宜者也」,勸孫勿輕易舉動,怕的是他捷足先得。對於康,則勸他親臨前敵,破釜沉舟,成敗決於此舉,又言舉大事非合天下之豪傑不能為功,保皇會的作風每與「闊達大度,開誠布公」八字相反,多抱「同門不同門之圈限」。梁本人又何嘗不然。


唐才常先在上海組織「正氣會」。「拳亂」發生,認為是千載一時之機,但未獲保皇會的全力支持,或系因為他非「同門」。唐不能再事等待,為便於號召,改「正氣會」為「自立會」,似系影射南省的自保,以期減少阻力。1900年7月26日唐在上海召開「中國議會」,宣布不承認清政府,聯外交、平內亂,保全中國自主,推廣文明進化。舉容閎、嚴復為正副會長。實際擔任聯絡會黨的為林圭、秦鼎彝、沈藎等,名曰「自立軍」,定期分於湘、鄂、皖發難。有主起義後宣布民主,有主仍擁光緒,有主擁張之洞獨立。唐曾否與張接洽,不得而知,不過五六月間,西報已有革命黨人將在南方四省舉兵的消息,不論所指為孫或唐,張當有所聞。張與英國有自保之約,英國不欲長江一帶發生變故,哥老會又常有打教的行為、滅洋的口號。唐在漢口的機關設在英租界,張得英領事通知,謂南方哥老會、維新黨,與北方團匪相彷彿,準備為亂。8月9日,自立軍的一路在安徽大通舉事不成,21日,唐等被張逮捕處死,湘、鄂各地的自立軍俱歸失敗,先後遇害者二三百人。果如梁所說,「若一擊不中,則再舉難矣」,從此保皇會無類此之事。


1899年11月,興中會鄭士良、畢永年邀約粵、閩、湘、鄂的會黨首領會於香港,別立「興漢會」,孫中山為總會長。唐才常發動之前,約孫同舉,應為誠意。在廣東活動的興中會以鄭士良、史堅如為首。台灣日本總督允於革命軍進抵廈門時濟以軍火,或系企圖相機佔領福建。日人宮崎寅藏遊說李鴻章與孫共謀獨立,未得要領。香港議員何啟亦請香港總督卜力(H. A. Blake)向李勸告,卜力雖頗有意,但倫敦不以為然,李更無脫離清廷之意。7月,孫至香港,擬入內地領導,以不得上岸,轉往台灣策應。10月7日,鄭士良於惠州附近發動,連破清軍於沿海一帶,眾至二萬人,進向閩南。不意日本新內閣總理伊藤博文決追隨各國,維持清廷,不準台灣總督援助革命軍。鄭士良轉戰半月,被迫解散。史堅如謀炸兩廣總督德壽不遂,慷慨就義,年二十一歲。自立軍與革命軍的失敗,均與外國態度有關。


辛丑條約


5、6月間,盛宣懷、劉坤一先後請李鴻章領銜奏請剿辦「拳匪」,俄使勸總署召李北上,於是有6月15日命李迅速來京的上諭。李主先定內亂,如有眉目,即行啟程。宣戰後各方對李繼續敦促,他以「無能為力」辭,實際上已與俄國暗洽,所採的是等待態度,一方面希望俄國予以支持,一方面迫使慈禧授以實權。他之不參加南省中立運動,可能是欲避親英之嫌,以保持慈禧與俄國對他的信任。7月1日電覆劉坤一,謂榮祿、奕劻尚不能挽回大局,他又有何能?「各國兵一二日抵城下,想有一二惡戰,乃見分曉」,大有弦外之音。3日,慈禧請求各國調解,同時一再催李北上。8日,調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官復原職。慈禧對他既然倚重,遂於17日離粵,21日到上海,又停留不前,或系觀望聯軍行動。8月8日,慈禧因聯軍已越過楊村,北京不保為旦夕間事,授李為和議全權大臣。及北京失守,劉坤一兩電懇他北行,說是「大清存亡,惟公是賴」,「中堂(李)不到京不能會議,事局非惟難定,且慮各國改易初心。……惟公念四朝恩遇之隆,兩宮倚畀之重,同僚推許之切,天下仰望之殷,迅速北發」。8月20日,慈禧下罪己詔,24日,准李便宜行事。9月8日的上諭,期望尤切,獎勉有加,謂此次禍變,「罪在朕躬,悔何可及,……該大學士此行,不特安危系之,抑且存亡系之,旋乾轉坤,匪異人任」,不只是向李哀求,而且完全認過。八九月間,俄國表示自北京撤軍,希望慈禧歸來,和議速開。已到北京的另一全權奕劻,英、日相待頗好。9月14日,李離上海,19日抵天津,10月11日抵北京,由俄兵衛護。


簽訂《辛丑條約》


聯軍意見分歧,英、美、日為一陣線,俄、法為一陣線,德國自豎一幟,時左時右。談判之前,先須獲得內部協調,特別是對清廷的根本態度。俄國支持李鴻章與慈禧,英、德初有不承認李的資格之意,亦即不承認慈禧的政權。德國主先將重要禍首交出,再行開議。所謂重要禍首,第一個應為慈禧。此一建議,俄、法固然反對,英、美、日亦不贊成,怕的是清的統治瓦解,中國陷入更大的混亂。列強的矛盾衝突愈為擴大。再者經過這次事變,證明中國的民族意識極為強烈,以中國土地之廣,人口之眾,萬一中國改革真正成功,出現一強有力的政府,對列強愈為不利。最安全的辦法,為照舊保存無能而馴順的清廷,由列強監督控制,方可享受既得及將得的權益。任職中國四十年的赫德,力勸各國采寬大政策,勿作瓜分及改朝換代之想,在現政權之下,徐圖改進中外關係。本此原則,列強遂仍以慈禧的政府為交涉對象。此項決定,與南方督撫的態度亦不無關係。「拳亂」期間,新黨人物如張謇、何嗣焜、陳三立等,一面說劉坤一中立,一面勸他迎光緒南下,排去慈禧。劉謀之於張之洞,張不以為然。一因張曾同情變法,幾遭不測,恐畫虎不成,反被其禍。二因光緒無南下可能,如輕有舉動,勢必治絲愈亂。即令光緒得重掌政柄,彈冠相慶的將為康有為輩,亦非李鴻章、袁世凱所願。劉、張曾請慈禧勿去西安,早返北京。慈禧明白表示「如各國真心與中國和好,不奪我自主之權,不強我以必不能行之事,一有成議,自當即日降旨,定期迴鑾」。所謂「自主之權」,與「必不能行之事」,即指歸政而言。劉、張既擁護慈禧,各國不得不審慎考慮。


10月4日,法國向各國提出和談建議要點,包括嚴懲禍首、禁運軍火、賠款、使館駐兵、拆毀大沽炮台、保持北京至海口交通。經各國商討補充後,製成一個大綱,12月22日送交李鴻章、奕劻,聲言無可更改。27日,慈禧照允。關於禍首問題,李依俄國的勸告,先已奏請自辦,以示謀和誠意。慈禧所怕的是自己在禍首之內,焦慮悁慄,自言「我一日不見京電,便覺無措,然每日一見京電,喜少驚多,實令人膽怯」。如採取主動,或可獲各國諒宥,因先後將載漪等治罪。各國堅持,必須正法,若再袒護,禍將及身。1901年2月21日,詔命將載漪、載瀾發往新疆,永遠監禁,載勛、趙舒翹、毓賢、啟秀等處死,已死的徐桐、剛毅、李秉衡追奪原官,撤銷恤典,董福祥革職,有干係的地方官被處死者一百餘人,湘、鄂、豫、浙、桂巡撫及盛京、黑龍江副統革職。


賠款為各國所重視的實際問題。德國要求七萬萬五千萬兩,俄、法以為多多益善。英、美、日認為須顧及中國的負荷力量,應酌予從寬。赫德建議以三萬萬兩為度,結果定為四萬萬五千萬兩(約六千七百萬英鎊),相當於中國五年的收入,86%歸於各國政府,余為對民間補償。各國所得,超過了它們的兵費實支及公私損失。原來主張減低賠款的美國,所得即多於實支費的一倍。至於賠款分配,俄國佔29%,德國20%,法國16%弱,英國11%強,日本8%弱,美國7%強,義大利為6%弱,比國2%弱,余歸奧、荷、西、葡。對於賠款的償付,俄、法主借外債,德國主提高關稅,美、日為了對華商務利害,均不同意,英國反對尤力,最後決定於三十九年內分還。年利四厘,合計九萬萬八千餘萬兩。加上各省教案賠款,及摺合金價的損失,總數在十萬萬兩以上。擔保的財源,一為進口稅切實的值百抽五,及免稅的物品照征後,償付舊有外債的餘款;二為常關所征之數,在通商口岸的常關,歸海關管理(內地常關所入,解上海道轉交);三為鹽稅全部。中國所有重要收入,除田賦外,盡用於償還賠款,每年實付之數為二千五百餘萬兩。上列財源不僅不敷,政府的他項開支亦無著落,仍須由各省攤派,每年為一千八百八十萬兩,主要出於田賦、附捐及鹽捐、貨物稅、營業稅。


賠款為對人民的直接壓榨,駐兵保護使館區及北京至海口交通為對政府的監視。使館區域較以往擴展數倍,計一千二百畝,界內歸使館管理,華人不準居留。駐兵數目約二千餘,日本四百,俄三百五十,德三百,英、法、奧各二百五十,意二百,美一百,築壘架炮,警衛森嚴,形同京師內的敵國。北京至海口駐兵的地點,為沿鐵路線的黃村、廊坊、楊村、天津、軍糧城、塘沽、蘆台、唐山、灤州、昌黎、秦皇島、山海關十二處。


其他事項,一為派遣親王及專使分赴德、日謝罪,並於德使被害及污損各國人民之墳墓處立碑,停止戕害凌虐外人城鎮考試五年,永禁仇外,如再有此類行事,地方官立即革職懲治。目的是使中國官民在心理上徹底屈服。二為禁止軍火進口,兩年內不準製造軍火材料運入。為的是削弱中國的抵抗力量。三為改總理衙門為外務部,班列六部之首,並改公使覲見禮節。為的是表示外交的重要。四為修改商約,疏浚北(白)河、黃浦江水道,前者係為增加關稅收入,償付賠款,後者係為便利外國輪船出入。


十二條議和大綱,12月27日經慈禧照準。此後所談的為細節及實施事項。1901年9月7日(光緒二十七年辛丑七月二十五日),李鴻章、奕劻與德、俄、英、法、美、日、意、奧、西、比、荷十一國代表簽字。17日聯軍退出北京,22日退出直隸,惟天津除外,直至1902年7月18日,清廷允聯軍照舊駐紮,自由操練演習,華兵不進入天津附近二十里內,直隸總督衛兵不得過三百名,炮台不得重修,城垣不得重建(已由聯軍拆除),大沽口、秦皇島、山海關等處不得設防等項條件之後,始行交還。其中操練演習一款,貽害最大。


慈禧逃亡到西安後,揮霍納賄如故,榮祿的貪黷與一般官員的酒食徵逐,聲色歌舞如故。聯軍退出北京後,1901年10月6日,慈禧離西安迴鑾。出亡時,一身之外無長物,此時裝載箱籠的車輛多至三千,所過修築御道,繕治行宮,「一驛之費,幾五萬金」。中途得知11月7日李鴻章病卒,至為震愕。李以七十九歲高齡,身當此幕前未曾有的危局,憂思焦慮,肝病增劇,外人屢屢論及他的後任人選。山東巡撫袁世凱,年來頗獲外人好評,又握有實權,成了各方矚目的人物。李力疾簽訂和約後,自知不起,保袁自代。至是繼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慈禧離西安前,德國已提出大阿哥問題,抵開封后,即將大阿哥名號撤銷。12月11日,袁世凱電告「各國均無困我詞氣,且互有意見,不能協以謀我」。慈禧大為放心。14日,離開封,1902年1月3日,自正定乘火車北去,過保定略停,7日,還京。為示好外人,命榮祿致書各國公使,代為致謝保護宮掖,並由光緒正式在乾清宮接見,慈禧亦接見公使夫人。


天津、北京一帶為義和團的集中地,與洋兵有過兩個月的戰鬥。聯軍佔領之後,情況大變,天津民家門首皆插白旗,行人亦各持白旗,上寫「某某國戶人」,或「某某國順民、良民」。北京鋪戶爭先貼出「保護單」,各國占管區居民紛向洋兵送「萬民傘」。「昔則挾刃尋仇,滅此朝食,今乃忝顏媚敵,載道口碑。」「京師及各省都會,其翻譯通事之人,聲價驟增,勢力極盛。於是都中之人,咸歆而慕之,昔之想望科舉者,令皆改而從事於此途。」但是不少百姓仍不斷抵抗。炸毀洋兵佔領的火藥庫,襲擊鐵路。仇外當然不可,媚外尤為可痛,對於國家民族的傷害,更甚於有形的賠款、駐軍。從另一方面來說,義和團的行為雖然愚昧,動機則不可一概抹煞。有識的外人亦承認「中國群眾含有無限蓬勃生氣」,「中國地方廣闊,民氣堅勁,殊非印度、南洋可比」。任何國家,均無法統治此佔有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中國大夢將醒,已有「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也」的覺悟。赫德謂今後各國對待中國,應尊重而不可卑視,協和而不可強制,同情而不可冷淡。中國終將成為強國。處理中國問題必須慎重,使中國將來感激而不致報復。但是一般外人的觀念不改,指此次事變是黃種人敵視白種人,中國人仇恨歐洲文明所引起。今後列強採取的政策,仍是利用清廷為傀儡,滿足各自的慾望,列強之間復爾虞我詐,變本加厲地侵略爭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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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郭廷以(1904—1975),字量宇,河南舞陽人。畢業於東南大學歷史系。1949年赴台,歷任「中央大學」教授、「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等職。畢生致力於中國近現代史教學與研究。曾赴哈佛大學、耶魯大學等訪學,並任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客座高級研究員。


代表作有《太平天國曆法考訂》《中國近代史》《郭嵩燾先生年譜》《太平天國史事日誌》《近代中國史事日誌》《中華民國史事日誌》等。


本書為郭先生1969年赴美訪學時撰寫,歷時四年完成初稿,其後多次修訂,逝世前仍增補多處。


新書推薦


郭先生謙稱這部長達六七十萬字的巨作是史綱,其內容卻記述了近代歐美文明對中國的衝擊,把焦點放在19世紀以來中國面臨三千年以來所未有的大變局,向西方國家學習,變法改革,力圖迎頭趕上歐美的歷史,以及在求新求變歷程中遭到的限制、困難、挫折和失敗,下迄國民黨兩次革命,最後在國共競爭中被驅離歷史舞台的經過。在前後長達約四百五十年的時段里,從高屋建瓴的全局觀點,不但強調國際關係、政治格局、戰爭經過和思想流變等各個面向,也注意社會經濟等其它他方面的世變。郭先生自謙此書並非學術著作,但正因為沒有繁瑣腳註,可讓讀者充分領略其價值。

——著名歷史學家 陳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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