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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山真男和他的《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

撰文:陳力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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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山真男,1914年生於大阪,父親丸山干治是著名的政論記者,哥哥、弟弟亦是新聞記者,1937年他從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後,本來也想做記者,至今我們從他的文章風格中仍能夠看出這種家傳。在大學期間他寫的一篇論文《政治學中的國家概念》受到恩師南原繁的賞識,留校任助教,1940年升為副教授。其間發表了不少有關日本近世政治思想史的論文。1944年應徵入伍去朝鮮,於出發當天的清晨,將剛寫完的《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第三章交給趕來新宿站上送行的同事,日後出版成為其代表作之一。戰爭期間短短的幾個月的軍隊體驗加深了他對這一組織結構的觀察和思考,對個人和組織有了深刻的認識。戰爭結束後返回大學任教,1950年升任東大教授,親身經歷了20世紀50年代初日本面臨的各種運動,在與同盟國講和論爭以及20世紀60年代初的反對日美安保條約的鬥爭中,寫下了許多時事評論,在理論上指導這些運動,成為領導日本戰後民主主義的知識分子代表人物,亦被譽為戰後最著名的政治學家、思想家。1996年8月15日在東京去世, 終年82歲。

他逝世的當天正值日本二戰結束的紀念日,報上沒有刊登他的訃告。我手頭留有1996年8月19日的《朝日新聞》,用好幾個版面對丸山去世作了報道和評價;當天的晚報文化欄里還登有鶴見俊輔的悼文,稱他為洞察時局、絕不輕信的人。

丸山真男

丸山的主要著作是上面提到的《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1952),中文版由王中江於2000年翻譯出版;另一本《日本的思想》(1961)是岩波新書版,由區建英、劉岳兵於2009年翻譯為中文,兩本書均由三聯書店出版。區建英還將丸山散見於期刊、專著等以福澤諭吉為主題的文字整理成集,編譯出版為《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學林出版社,1992)一書。其中有一部分是譯自丸山《讀》(1986)的。丸山的著作還有《忠誠與反叛——轉型期日本的精神狀態》(1992)和去世後才出齊的《丸山真男集》(全16卷、別卷1,1995-1997年)等,他的弟子們在20多年前就在東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丸山真男講義錄》,最近又補充出版了兩本別冊,以補全丸山思索講義的軌跡。

《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初版本,是1956年至1957年分為上下兩冊由未來社出版的,收錄了丸山1946年至1956年10年間執筆的19篇文章,其中和兩篇短文在1964年5月增補版時被刪去(後又收錄在《戰時與戰後之間1936-1957》(1976)一書),代之以,第三卷增加了最後兩章,並在舊版追記上又增添了新的註解後,將兩冊合二為一作為增補版出版,其過程詳見作者的增補版後記。該版至今共增印了近160多次,成為經久不衰的名著,這次中文版翻譯亦是依據的增補版。該書曾先後譯成英文 和韓文等。2006年9月未來社又將該書版面煥然一新以「新裝版」的形式出版,至2010年初也已經發行了第5版。

本書收錄了作者第二次大戰後發表的有關政治學及現代政治問題的主要論文,其內容由三大部分組成。第一卷,從日本民族主義精神開刀,對日本的極端國家主義的理論及心理、以及軍國主義形成的精神背景作了透徹的剖析,他指出:「在日本,信仰自由本是沒有存在空間的,直到今年(1946)年初天皇下詔,否定了自身的神性為止。不光是信仰的問題,當國家在「國體」中壟斷了真善美的價值判斷時,學術、藝術的自由自然亦無從談起,除非依附於這種價值判斷的實體,而且這種依附決不是外表的附隨,而是偏於內在的。主張為國家的藝術、為國家的學術,其意義不單是出於國家的實用性所需,核心部分在於判斷什麼是為國?而且這一判斷的最終決定者是那些盡忠於「天皇陛下及其政府」(官吏服務紀律)的官員們。」,同時他亦指出日本右翼運動的精神支柱是「天皇制」,而其制度本身又存在著掩蓋責任、推諉責任的通病。「而且,正是這種與極端存在(天皇)的距離感,成了運轉整個國家機構的精神動力,也構成了各自之間的權力支配。不管是官僚,還是軍人,制約其行為的至少首先不是合不合法的意識,而是一種處於更為優越的地位、更為接近絕對價值的存在。」「本來國家應該是為實現大義而行動的,但其同時的行為本身卻被視為正義。『勝者為王』的意識形態與『正義必勝』的意識形態相互微妙地交錯之處,正暴露出日本國家主義的邏輯特徵:日本帝國本身便是『真善美的極致』,本質上不可能從惡,所以,任何暴虐的行徑、任何背信棄義的行為都是可以被允許的!」

第二卷,從拉斯基的思想轉變談到歐洲知識分子對蘇聯及共產主義的認識問題。丸山在大學三年級的暑假,讀到拉斯基的《民主政治在危機中》和《國家的理論與實踐》,以後一直在關注他的研究。在第一章評述拉斯基的《信仰、理性、文明》時,他說:「在此我們不能忘記的是,拉斯基始終是把共產主義看作一種『信仰』,他是從理念的角度來看待之。這裡他一字不提什麼『鐵一般的必然性』這類人的意志之外的物質性過程。他強烈主張的全是『重新構建價值體系』的問題,『渴望在精神上得到拯救』,『實現個人的自我』,『宣揚人類內心至高的嚮往』。」其後幾章在對法西斯主義進行批判的同時,也對極權主義、個人崇拜的精神背景作了細緻的分析。在對共產圈內的「自由化」的考察中特別提及了中國的「百家爭鳴」,並予以評價(這一點當然在後來也遭到不少質疑)。他期望:「關於馬克思主義的現有理論中道德所佔據的地位,無論提出什麼樣的疑問,只要在共產主義者中間產生這樣的緊張感,這種要素就會在實踐中壯大,然後反過來影響『思想』,這難道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革命的進展將革命勢力捲入其中,革命者自身在這一過程中被革命,這就是『世界』革命的性質,而且只有這種革命才真正擔得起進步之名。」

第三卷是講如何以科學的方法論來研究政治學。在反省了以往的政治學方法論後,丸山主張建立新的、科學的政治學方法論,強調政治學與其他相關學科的相互關聯。並以「權力與道德」「支配與服從」為題對政治權力的種種問題進行了考察和分析。最後一章「現代社會的人與政治」則是以強制性同化為主題對現代文明展開的一種質疑和批判。他引了一段尼莫拉的告白:「當納粹攻擊共產黨員的時候,我有些不安,但是,畢竟自己不是一個共產主義者,所以我什麼也沒做;接著他們攻擊社會主義者,我更感不安了,但是我也不是社會主義者,照舊什麼也沒做。接著,是學校、媒體、猶太人等等被攻擊,我總是變得更加不安,但依然什麼也沒做。接著他們攻擊教會了,而我自己正是教會的人,於是我開始行動了——但這時已經太遲了。」然後指出,從這一痛苦的經驗中尼莫拉抽出了兩個原則:「抵抗不好的開端」(Principiis obsta)和「考慮結局」(Finem respice)。即在每個人都一點點變了的情況下就誰也沒變的話,那麼,必須抵抗「開端」的決定,以及在歷史關聯中對「結局」的預測。

丸山對日本現實政治的分析和看法,基本構成了戰後日本政治學的走向,也由此而誕生出「丸山學派」。本書論文的背景分析詳見佐佐木毅寫的《現代政治學的名著》(中公新書,1989)一書。作者丸山在增補版後記中稱本書是自己思想史的一部分,可為「戰後日本政治學史或廣義的戰後思想史提供一種資料」,故除了本書在思想史上的意義外,作為印證戰後日本的思想轉變的一部分,其資料價值亦是不可或缺的。比如,以前我們對日本軍國主義的研究多側重於從社會結構和政治組織方面揭示其發展過程和形成特徵,而該書第一篇「極端國家主義的理論與心理」中就明確指出:日本走向近代國家時,天皇制的確利用「忠孝」觀念封殺了個人主體的自由,根本的「國體」獨佔了所有真善美的內容,學術和藝術只能依附於這一價值體系才得以存在。了解這一點才能解釋清楚日本一些政治家在戰後多次表現出來的那種回歸「國體」的衝動和願望。

我曾在為《南方周末》「秘密書架」(2008.11.19)推薦的《幾本日文書》里,首舉的也是這一本,稱「我在翻譯其第一卷時,曾用熱血沸騰四個字來形容自己當時的感受。不管是對日本法西斯主義的形成,還是對軍國主義下的天皇制問題,作者透徹嚴謹的分析,讓人由衷感佩,獲益匪淺,深深感到那種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思想的力量。」

這本書本來已有中文譯本,是由林明德先生翻譯、台北聯經1984年出版的繁體字豎排本,此次翻譯也時時拿起來對比參照。為了對應第二卷的翻譯,又專門下載和購買了一些拉斯基中文譯著,因為到底是政治學的外行,對政治思想史的把握不夠,特別是對西方部分簡直可以說是空白。好在互聯網時代帶來的恩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先去網上去搜索調查一番,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譯稿拖至今日,也有其好的一面。特別是翻譯中已經有中文譯本的,盡量查找到該書,儘力做到用中文已經譯出的引文。但實際上,在核對中文時也有不少困難,有的譯得太簡略,有的則乾脆找不到相對應的地方。比如,本書第三卷第八章中引有義大利小說《麵包和酒》的一段,我從網上下載了中文譯本(袁華清譯,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後,好容易找到中文應該所在的地方,才發現丸山引用的這一段落正好被略去,我當然不由地佩服丸山引用這一段的眼光。

2013年,有一年的學術休假去美國的威斯康辛大學,開始將最後幾篇翻譯完,並逐步做起修改工作,其中最後一篇,在譯的途中,偶然發現有王立秋先生從英文轉譯的全文,譯文通順易懂,著實不同於自己的風格。但因轉譯英文,必然也出現不少誤解,於是便以其為底稿加以修訂重譯,形成最終定稿。有願意研究翻譯比較者,可以對照兩個文本,找出翻譯學上英譯漢和日譯漢的一些值得注意的現象。

翻譯是件苦差事,出力不討好,特別是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裡苦苦掙扎,總盼著一種解脫。好在翻譯丸山的著作對自己來說是一種學習,除了對戰後思想脈絡的複雜性有了新的認識外,也對西方的各種思潮重新梳理了一遍。最重要的是學到了如何做一個獨立思考的人。

作者授權刊發,此文是在《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 (丸山真男著,陳力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3月第1版)譯後記基礎上的刪改稿,增加了該書內容介紹,載於《書城》2018年6月號,本文為作者最新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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