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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老了,可我不敢老


青年文摘·播


好故事丨好聲音


反正我被一干壯漢圍毆,在樓下團團打滾的時候,正是夜裡,他在自己的房間,坐著看電視。



本期主播:侯希白




我爹老了。


 


躺在炕上,眨巴著大眼睛,不認識來的都是誰。他不久前才從我城裡的家搬回鄉下——工作原因,我不能再照顧他,只好叫一輛救護車把他和母親送回村子裡。堂哥堂姐堂弟堂妹堂嫂弟媳,還有他的八十多歲的上了年紀的老嫂子和六七十歲的老兄弟,都來看他,挨個問他:「我是誰呀?」他就嘿嘿地笑,笑著笑著又咧開嘴哭。我娘在旁邊說:「傻子。」


 


我也照樣問:「爹,我是誰呀?」


 


他翻著眼睛看我,我也歪著頭看他。


 


他想啊想啊。

 


我傷心了:「你真把我忘了啊?」


 


他喉嚨很吃力地一動一動,僵硬的舌頭在嘴裡打轉,好像一條龐大的狗在狹窄的狗舍里打轉,含含糊糊地說:「哪……哪有。」


 


「那我是誰?」


 


「你是……是……榮霞!」


 


嚇我一跳。

 


窮人命賤,我生來就只被家裡人「丫頭」「丫頭」地叫,上學後老師才給我起學名叫「榮霞」,卻從不被家裡人承認,只在學校通用。記得初二時,在家睡得迷迷糊糊,爹喊了我一聲「榮霞」。爹這一聲榮霞,好像上課的鐘聲,讓我一下清醒過來,趕緊衝進雨中奔往學校。事後我娘跟我說:你爹叫你一聲「榮霞」,渾身發冷。


 


那時我十三歲,如今我已經四十三,時隔三十年,我又聽見他叫第二聲。


 


然後他看著我驚駭的表情,嘿嘿地笑,嘴裡的牙已經掉得只剩兩三顆,調皮地露著。誰說我爹傻,他還逗我!


 


一年多以前,他和我娘還在我家住著。前夫出軌,為遮掩過錯,反咬一口,說我不良,挑動一家十口把我打到腰椎骨折。半個月後,我從醫院扶著腰回到家裡,父親拄著拐杖從他的房間出來迎我——真懷念啊,那個時候,他還能站得起來呢。就站在那裡,看著我,不動,不說話。我笑著說:「爹,我沒事,放心吧。」他還是看著我,不說話。


 


自始至終,他沒有對此事評論一句。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我倒寧願他什麼也不知道。反正我被一干壯漢圍毆,在樓下團團打滾的時候,正是夜裡,他在自己的房間,坐著看電視。我躺在醫院裡,已經叮囑過女兒,別讓你姥爺知道,若他問起,就說我出差了。可是為什麼他看著我的眼神,竟然那樣悲傷。我娘說:「你出來幹什麼,別摔著,趕緊回屋去。」他就一步一蹭地往自己房間挪,塌著肩,像扛了一座無形的山。

 


小的時候,他帶我去地里,說:「丫頭,把這片棉花鋤一鋤。」於是我就乖乖地把所有剛出土的棉苗都給鋤下來了。他看著一地棉苗,嘆口長氣:「嗐——」


 


我上高中的時候,全鄉中只有我一個應屆生考入縣一中,他套著大馬車送我。


 


議婚的時候,未來的公公(我被群毆的時候,他是現場總指揮)說:「榮霞過了門,我們一定會好好待她,不讓她受一點委屈……」我爹回來後黑著臉,說:「還沒訂婚呢,先說起過門的事來了!」我娘說:「不捨得了吧?再不捨得你閨女也得出嫁。」


 


生了小孩,滿月回娘家,他套著大馬車來接我。回去一看,母親和嫂子正吵架,我覺得這不太平,收拾包袱要走,我爹怔怔地看一會兒我,扭頭去了西屋。我趕過去一看,他蹲在地上,肩膀一聳一聳的,沒有聲音,淚水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哭。


 


夫妻分崩後的第一個大年初一,還是在我家,吃過餃子,換過衣服,我走進去,對父親說:「我給您老人家磕個頭吧。」然後趴下,恭恭敬敬地磕頭。父親老淚縱橫。

 


他三十多歲才生下來的小女兒,被嬌養長大的小女兒,從來不捨得罵過一句、打過一指頭的小女兒,千辛萬苦才供出來的大學生小女兒,長這麼大從來沒有給他磕過一個頭。我給他磕第一個頭的時候,他已經七十五歲了。


 


這麼多年,他一直憨厚而沉默,我一直叛逆和孤獨。可是我和他在一起,雖然沉默,卻不尷尬,好像靜水流深。這種感覺讓我們倆都很享受,他就很自在地端坐著,我就很自在地嗑瓜子。


 


直到去年冬天,他從床上摔下來。我一個人在家,背也背不動,抱也抱不動,沒奈何攬著他在地上坐著。還沒供暖,給他圍上被子,像擁著嬰兒。貓咪在門邊探頭探腦,他就說:「看,貓想來搭把手呢。」又跟我分析說:「一個人抬不動我,得兩個人。」我說爹,你看你的黑頭髮比我的還多,長壽眉沒白長。他說:「長壽眉還管這個呀?」我說長長壽眉的人能活大歲數,頭髮就會從白的長成黑的了。他又說:「動不了是個麻煩事。」印象中,這是我和他交流最多的一次。


 


後來,他就徹底卧床,神智越來越退化。


 


現在,他差不多算是徹底回歸到嬰兒狀態,想笑就笑,大小便也不加控制,苦的累的是我娘。


 


我爭取盡量多地回去,可到底不能像以前,轉個身就能看見,推開門就能看見,下個班就能看見。每次回娘家,我都歪著頭逗他,他也識逗,樂得嘎嘎的。


 


近來的保留節目就是問:「我是誰呀?」他就一如既往地回答:「榮霞呀。」我要走的時候,就跟他招手,說:「爹,再見,再見。」他傻看著,我走過去,舉起他的手搖晃,說:「再見,再見。」他學會了,就沖我緩慢地舉起手,說:「再見,再見。」我笑著出門,又回頭警告他:「我再來不許認不得我啊。」


 


「哦,哦。」他乖乖地點頭。


 


坐在回程的車上,全身好像被抽了筋,臉上擺不出一點表情,什麼也不想干,就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幾聲。傻子都知道他在一步步邁向黑暗的死亡——對他來說未必黑暗,說不定走過黑暗的深淵,靈魂可以自由飛翔,可對我是深不見底的墓坑,沒有人再像他那樣疼我。


 


可是我必須笑,只能笑。四十多歲的女人,疲憊得只恨不得快快卸下一切重擔,可是還要逗爹玩。如今才明白老萊子七十多歲還穿綵衣逗父母的心情,他何嘗不累,卻是雙親在,不敢老。


 


爹呀,我也不敢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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