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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挪威 李陀

今天雜誌四十周年專輯

2018年是《今天》雜誌創立四十周年,今天文學將精選李陀、李歐梵、韓東、宋琳、林道群等多人的主題文章編髮。今天分享的文章選自李陀的《遙遠的挪威——奧斯陸「復刊」散記》,刊於今天雜誌第100期。

還是從童年起,挪威在我心裡就有一個固定的印象:那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離北極很近,冰天雪地,遠在天邊。

要是有人對我說,將來有一天,我不但命里註定會來到這「天邊」,在這裡度過一段忙碌又凄清的日子,並且這段日子還對我的一生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那我會怎麼樣?我想我會說,挪威?瞎扯,不可能。

可是在1990年5月,我真的來到了遙遠的挪威。其時正是北歐的春天,奧斯陸一點不冬天雪地,相反,到處春意盎然,陽光非常亮,明晃晃的,好像是緩緩流動的透明水銀。剛脫去冬裝的挪威人都湧上了街道,暖風拂面,每個人都在微笑,路邊,小廣場,街心花園,到處都有音樂。然而,面對這春日風光,我的心情卻十分詭異:對眼前這一切我不喜歡嗎?當然喜歡,喜歡深處,甚至還夾雜著一種陰暗的嫉妒;但是當我站在路邊,聽一隻薩克斯的歡快演奏,並且覺得一陣輕鬆像一陣顫慄突然散發到全身的時候,內心就立刻生出一陣痛楚,有如針刺,疼痛難當。這時候我不由得會轉身離開,至少把眼光移向別處,一片草地,一個櫥窗,或是一個正蹣跚學步的孩子。

這種心情毫無疑問是病態的,不過,當時有這樣心情的人,絕不只是我一個——1990年5月,被北島邀請到奧斯陸參加《今天》復刊討論會的人共九位:陳邁平、高行健、劉索拉、老木、李陀、孔捷生、楊煉、查建英、徐星,我相信這夥人的內心也都在煎熬之中,或多或少都病態,都在為抑制一場可能在瞬間爆發的嚎啕而掙扎。當時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有機會相聚,還是在挪威這麼一個陌生的地方,大家自然都又驚又喜,不過,那驚喜的好像是一層華麗的包袱,裡邊包裹著的是一個冰冷的石核。乍見的快樂是真實的,似乎和過去在北京相見時候沒有什麼不同,但是那冰核並不能在這快樂的溫暖里溶化,相反,劫後餘生的慶幸、後怕和茫然,都實實在在滲透在相逢那一刻的每一聲問候之中。很明顯,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這個,不過誰也不說出來,好像這快樂是一隻驚弓之鳥,人人都小心翼翼。

我至今還奇怪,北島怎麼會在那個時刻,想起把大家聚集到一起,商量《今天》怎麼在海外復刊。

當時,無論是剛接到北島的通知的時候,還是和朋友真的重新相聚的時候,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今天》復刊?在海外?可能嗎?2006年,在為香港牛津版《昨天的故事》寫序言的時候,我又記起二十多年前那個「不可思議」的感覺:

「至今還清楚記得1990年那個寒冷的夏天,為復刊在挪威奧斯陸舉行第一次編輯部會議的情景:中原豈天上?尺土不能歸——一群詩人、作家突然之間無家可歸,成了『在路上』的漂泊者,行邁靡靡,中心遙遙,有誰能想得到,大家會在這遙遠的北歐相聚?並且,商量的事情不是怎麼活下去,而是《今天》復刊?事過多年,到了今天,我還是想不大明白,這些人的激情和樂觀到底是從哪兒來的?簡直像布魯蓋爾的《盲人領盲》畫里那群瞎子,他們好像完全看不見眼前的現實是多麼嚴峻:《今天》早在1980年就被迫停刊了,十年之後,再把這刊物在海外恢復出刊?在哪兒出版?誰來編輯?錢從哪兒來?稿子又從哪兒來?」

這段文字寫在六七年前,除了把5月錯記成了夏天,其中的感慨和疑惑應該和實際相去不遠,只有「在哪兒出版?誰來編輯?錢從哪兒來?稿子又從哪兒來?」這些疑問,如果我記憶不差的話,在當時的商議里並不是中心,就算被誰提出過,似乎也沒有成為大家焦慮的重點。幾十年里,在我回憶中最鮮活的,反而是這夥人對「復刊」的激情,還有這激情所鼓動的自信,不但《今天》必須復刊,而且一定能夠復刊,以至於在以後的二十多年裡,包括此刻,我仍然疑惑:「這些人的激情和樂觀到底是從哪兒來的?」用《盲人領盲》中的那群瞎子來形容這群執意要使《今天》復刊的詩人和作家,也許並不很恰當,但是就當時的形勢來說,他們的樂觀真的是很盲目的,可以說完全「不識時務」。然而,今天再回頭看,這樣的盲目樂觀是多麼了不起,別的不說,其中那種對文學的痴迷和忠誠,是多麼純粹——純粹到了一種只能用傻氣或者獃痴來形容的地步。對比當下,這種傻氣已經近乎滅絕,只能是再沒有多少人留意,也很少有人路過的一個文學史上很冷清的遺迹。

誰能想到不過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就變成了「遺迹」?

不知道為什麼,和我對奧斯陸街道上的明媚陽光的記憶相反,每當我回憶當年有關「復刊」的很多討論和爭論的時候,心中浮現的圖景總是陰暗的,灰色的。為什麼會如此,也許和當時我們住的地方有關。大概是因為經費有限,「復刊」討論會所在地是一個比較廉價的小旅館,雖然眾人聚會的房間稍稍大一些,但是天花板相當低矮,窗子也很小,屋子裡暗暗的,沒有幾把椅子,更沒有會議桌,人只能散到幾張床上,有的坐,有的躺。大家聚在一起,話題當然很多,其中最受歡迎的是小道消息,各種傳聞不但像雨後野草一樣在這陰暗低矮的空間里瘋狂生長,而且絕大部分都是壞消息,讓人沮喪,也把人越來越逼近絕望。如今回想這段往事,我常懷疑自己,那小旅館裡真有那麼晦暗嗎?窗外的陽光一點都照不進來嗎?這印象到底是那種絕望心情的影響,還是那地方確實幽暗,或者這兩樣都兼而有之?

人的記憶不但常常不準確,而且會有矛盾。奧斯陸那個小旅館的陰暗給我留下那麼深刻的記憶,但在回憶中,陰暗畫面里的聲音卻完全相反,明亮、生氣、活潑,隨心所欲,肆無忌憚,當一場爭論變得不可控制的時候,這些明亮的聲音就變成一場明亮的喧鬧。當時我經常產生一種幻覺,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八十年代,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自己家裡,忘記這是在挪威,在奧斯陸一家小旅館裡。

在那個小旅館裡,幾天的時間中究竟都說過些什麼?現在已經印象模糊了,不過關於《今天》復刊,由三種主張引發的討論和爭論,在我記憶里至今很清晰。這三個主張,一個是復刊以後,《今天》不能再「純文學」,不能把自己局限於詩歌和小說之類的文學創作,應該積极參与海外的政治活動,成為一個綜合性的文化政治刊物;另一個,是復刊以後的《今天》應該學習當年流亡的俄國知識份子和詩人作家,像他們那樣,辦一個以「流亡文學」為主旨的海外同仁刊物,主要發表流亡在海外的中國詩人和作家的作品,同時加入國外的筆會組織,成為該組織的集體成員。這兩個意見看起來有所不同,實際上有很強的相關性,特別是相對於在討論中的第三種想法,即:如果在海外復刊,《今天》還應該是一個「中國文學刊物」,也就是說,不但刊物的作者應該繼續面向國內,而且預想的讀者也面向國內。三種主張在當時都經過了什麼樣的討論,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非常熱烈,有時候還變成激烈的辯論,甚至面紅耳赤,大動肝火。

種種詳情細節早已被時間淘洗乾淨,但是討論的結果我一直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即使不得已孤懸海外,無論會遇到多大困難,復刊以後的《今天》還是要把文學的根伸向遙遠的祖國,《今天》還是一個中國文學刊物。

後來,《今天》的編輯也是真按照這第三種主張執行的。雖然二十多年中開過不少次編輯部會議,對辦刊方針也做過種種調整,例如強調刊物應該注意國際化等等,但是《今天》要辦成一個文學刊物,而且還要在中國文學的發展中繼續充當先鋒這樣的抱負,可以說從來沒有過動搖。

這樣的理想和抱負其實有很不實際的一面,今天看來尤其如此。刊物「在哪兒出版?誰來編輯?錢從哪兒來?稿子又從哪兒來?」這幾個問題,對於立足海外的《今天》來說,都非常現實,絕不容易解決。實際上,在刊物的實際編輯、出版過程中,所有參與的人都為這些難題吃足了苦頭,可以說備嘗艱辛,如果把其中的甘苦一一成篇,沒準是一部很傳奇的故事。至於這個理想和抱負有沒有實現,或者實現得如何,究竟成績怎樣,我覺得那應該讓未來的讀者、批評家和文學史家去評判,最重要的,是《今天》掙扎到了今天,這個在1978年12月的嚴冬里誕生的民間文學刊物至今還活著。

《今天》一直活著,辦了整整100期,這也許是個奇蹟,但是如果它不能像那個散發著油墨香味的老《今天》一樣發動並且引領新的文學潮頭,不能在今天新的文化和文學環境里樹立新的目標,那這奇蹟的意義也就很有限。

奧斯陸「復刊」會議之後,我沒有想到自己還會再來這個離北極很近的地方,可是想不到,兩年之後,1992秋天,我有機會到臨近奧斯陸的阿胡斯大學做短期講學,於是我又來到遙遠的北歐。

沒想到,阿胡斯給我的感覺,仍然和在奧斯陸那些日子一樣——明亮而凄清。

阿胡斯的校園很美,那是一種乾乾淨淨的美,開闊的綠草坪纖塵不染,湖水靜得像一塊綠玻璃,在湖水裡緩緩遊動的天鵝白得刺目,連同推著輪子很高的嬰兒車緩緩而行的父親,都是乾乾淨淨,都在明亮的陽光下閃耀。可是,這一切讓我不習慣,覺得周圍這明亮和整潔里有一種過於凄清的色調。尤其讓我難以適應的是,這地方的早晨來得那麼晚,差不多要九點多才天亮,而傍晚又來得那麼早,不過四點,就已經暮色四合,那些草地、湖水、天鵝和步履匆匆的行人都立刻失去了亮色,變成一張張的灰暗的負片。

當時北島也在阿胡斯,而且有父母和剛六歲的女兒田田來陪他暫住。那些天里,除了在討論班講課之外,我的業餘活動只有兩項,其中一項,是隔幾天去北島家裡蹭一頓晚飯。讓我永遠忘不了的是,儘管都是早早出發,但每次公交車到站下車的時候,四周早已經是灰色負片里的風景,一片寂靜,絕無人跡。每一次,從車站到他家的路上,我都一邊在幽幽的黑暗中尋路,一邊想:北島一個人在北歐,這幾年的寂寞他是怎麼忍受下來的?

我另一件可以做的事情,是為正在編輯中的1991年《今天》第3-4期合刊號寫作文章《1985》。這是我醞釀很久的一篇文字,但是在如此凄清的黑白負片里生活,讓我沒有一點寫的熱情——本來寫東西就奇慢,拿起筆來還沒寫上幾個字,窗外就已經暗了下來,於是我又會想:北島是怎麼忍受下來的?

在阿胡斯期間,《1985》沒有寫完,剩下的一個結尾,是去機場的路上,在一個咖啡館裡完成的。在我奮筆疾書的時候,北島就在我身旁呆坐,等著我寫完最後一個字,那意思是我如果不完成這篇文章,就別想離開阿胡斯。

啊,遙遠的挪威,遙遠的北歐。

2013年4月於紐約

作者:李陀

題圖:Rio de Janeir,Tarsila do Amaral 繪

書名:紅狐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紅狐叢書」是一套北島主編的當代國際詩人多語種詩集,彙集各國著名詩人作品,畫出當代世界詩歌的最新版圖,「讓語言和精神的種子在風暴中四海為家」。紅狐叢書依地域分為七輯,內容選自參與歷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外國詩人作品。

每輯收錄5―10名詩人的選作,儘可能展現當代世界詩歌版圖的全貌。其中既有被譽為「整個東歐世界先鋒詩人代表」的斯洛維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日本當代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美國原生態詩人加里·斯奈德、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等;也有在國內並不知名,但在母國的詩歌界卻有著十足分量的詩人,如被視作聶魯達以來最重要的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澳大利亞詩歌界幾乎所有詩人都在閱讀的彼得·明特,以及優秀的阿拉伯語詩人穆罕默德·貝尼斯,等等。每位詩人的作品獨立成冊,同時收入詩人原作與中英雙語譯文。每冊詩集以袖珍小開本的形式出版,便於攜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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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鏡中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自2010年起,由北島主持的「國際詩人在香港」項目,每年邀請一兩位著名的國際詩人,分別與優秀的譯者合作,除了舉辦詩歌工作坊、朗誦會等一系列詩歌活動,更重要的是,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雙語對照詩集的叢書。到目前為止,已有八位應邀的國際詩人和譯者合作出版了八本詩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傳統。這套叢書再從香港到內地,從繁體版到簡體版,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取名為「鏡中叢書」。按原出版時間順序,包括谷川俊太郎、邁克·帕爾瑪、德拉戈莫申科、蓋瑞·施耐德、阿多尼斯和特朗斯特羅默的六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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