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個字概括李白……
文/玄枵
如果用一個字概括李白,非「逸」字莫屬。在盛唐,杜甫稱「詩聖」,是儒家仁之化身;而李白作「詩仙」,乃道家逸之形象。
李白之逸,在於他面對人生,只一句「仰天大笑出門去,爾輩豈是蓬蒿人」;面對朝堂政治,「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何其的趾高氣揚?他的知交杜甫知道這一點,在《酒中八仙歌》中這樣寫道:「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不僅李白自稱為「仙」,就連盛唐詩壇和政壇的元老級人物賀知章初次見之亦驚呼為「謫仙人」。李白之為仙,好比杜甫之為聖,一個漫遊於天境,一個飄然於四海。
仙者何為?幽也,逸也。故李白的詩生活中,往往充盈著一種仙界的氤氳之氣。論詩之體,李白好寫遊仙詩,譬如「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在這首《望廬山瀑布》中,李白之姿態、眼界凌越於九天之上,欣然對視著與他相平等的一切自然萬物。
在《獨坐敬亭山》中更是如此。「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對鳥、對雲、對敬亭山,李白總是飽含著一種款款深情,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嘯歌行吟的超逸,一種倚風支頤的幽閑,一種臨風解帶的浪漫。
人之所以愛李白,不在於他在唐代詩壇以至整個古代詩壇的呼風喚雨之作,更多的是緣於李白傳達了一種精神,或者穿越了時間與空間的人類共同之慾望:那便是與天地萬物共相往來。
這樣的精神,也許在其他詩人的作品中可窺一二,然而李白卻將傳達這種精神作為自我的終身事業來做,或者說,他本身就是這種精神的化身。
在蜀道行走,一句「噫吁唏,危乎高哉!」讓人百感俱興,在發端於無形中覺悟到,人類在自然面前是何其的渺小,而自然的力量卻如排天巨浪一般,於是只能在心中反覆地詠嘆:「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雖則皆寫自然,李白對自然的眷戀與陶淵明、孟浩然、王維之輩不同。
譬如在夏日,陶淵明寫「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群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字裡行間是一副「我愛夏天,我愛我家院子」的小農情態;
孟浩然寫「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往往在書寫山水自然的同時也傳達一種個人之郁懷;
王維寫「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卻有一種清冷到骨子裡的乾淨。
李白在《夏日山中》,則這樣寫道:「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
一度以來,我十分喜愛這首短詩,覺得這一定是炎炎夏日最浪漫詩意的過法了。試想,李白搖著白羽扇,裸著身子處於青郁的森林之中,逍遙自在地享受著山間的清涼世界,這般的生活,何其美好?
後來到清代,小資文人李漁,也效法李白:匪止頭巾不設,並衫履而廢之,或裸處亂荷之中,妻孥覓之不得,或偃卧長松之下,猿鶴過而不知。
脫光衣服躲在亂荷之中,老婆孩子也找不到,豈不悠哉快哉?
可是,這樣的過法,大膽是前提。我想更多的普通人,在漫漫長夏,只能任由汗液縱橫在你的皮膚上,流成一道道溝渠,過著濕熱如膏的生活。畢竟,要想進入慵懶愜意、與世無爭、悠然自得的神仙世界,就得如李白一樣,放浪形骸。
所以,李白作為一個山水詩人,和陶、孟、王最大之不同在於他的「放浪形骸」,這種精神,構成了李白之「逸」。「逸」和「禮」是相對立的,可以說,李白為了追求這種「逸」的生活姿態,放棄了成為一個儒家的正統君子。在自然世界裡,哪裡有禮可言呢?只有道。
今人在欣賞李白的時候,只能如李白在《贈孟浩然》這首詩中的尾聯所寫「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放不下身段,是最大的障礙,於是,只有欣賞、羨慕、仰望李白。沒有一個人在讀到李白所寫的那些趾高氣揚的詩句時認為它們是越禮而作,因為我們每一個人的心底,都種了這樣一顆尚未萌芽的種子。
就如我們傾羨魏晉風度,卻只能在醉中、夢中效仿那些名士,永遠無法與世俗相訣別過上彼樣的生活一樣。我們不可能丟下手頭的工作,去肆無忌憚地清談;不可能終日不倦地在山間曲水流觴;不可能輕裘、緩帶、寬衣,飄逸洒脫地行走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永遠沉醉在朦朦朧朧、模模糊糊、混混沌沌的酒鄉之中……
倘若真的這樣做了,那也終將被人唾罵、厭棄,成為時代的眾矢之的。這就是李白之逸的可貴之處,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如風之流,如雲之動,永遠徜徉於天地之外,不可學也。
宋代王安石評價李白稱:「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李白之貴,在於一個真字。只此一字,便至高無上了。如果不真,就沒有李白的近乎狂傲的逸,也就沒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般毫不扭捏作態的詩句。
且讀,「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隨口道來,毫無雕琢,卻言在口頭,想出天外。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飄然而來,忽然而去,不屑屑於雕章琢句,亦不勞勞於銘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孤帆盡則目力已極,江水長則離思無涯,悵望之情,俱在言外。
李白的詩,勝在一個縱心。花怎麼開、酒怎麼醉、江河之水怎麼流,他就怎麼寫,毫不拘泥於字詞、句法和文法。在這方面,李白的詩就像一株自然生長起來的花木,未加任何人力干涉,這種自由與超越,是流淌在李白骨子裡的逸,是大唐的風流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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