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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喊山(上)

文/郝加獻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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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 象清洗劑,洗去了大地的五顏六色。

寒風 象發芽的種子分開頭蓋骨一樣,鑽進了人的骨頭裡。

春風 有兩個情人:麻雀和燕子,一個是等待,一個是追逐。

熱風 再聰明的腦袋也難能想像,沒有它,北方的人該怎樣活。

——史焱手記

(一)

是的,你簡直會認為,大自然是在開玩笑:沉睡在冬眠里的人們打著哈欠,走出房門,猛然見到遠山泛青,枝頭鵝黃;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轉眼又變成了令人歡喜的金黃;你都來不及眨眼,火紅的世界便飛到了你的目前;你想仔細欣賞一下,然而枯黃颼地一下躥上了樹梢,再就是……茫茫的蒼白世界。

大自然在開玩笑,那麼人生呢?

在縣城工作的史焱懶散地走在歸鄉的路上,他漠視著這個蒼白的世界,不思不想,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任意邁動著兩隻腳。天淡灰色,陽光象變質了的牛奶傾瀉下來;大地空曠且乾淨,翻耕過的土壤黃不嘰嘰,但算暄軟;小溝、坎根兒是枯葉的堆積處,那裡出現一個倚靠石坎,微闔雙目,避風曬太陽的人,是放牧的,附近有牛和羊在啃草。空中的電線在絲絲作響,路旁的黃草在搖擺,幾隻麻雀跳躍著,讓人們懷疑它們沒有多少儲存的糧食,很難熬過漫長而殘酷的冬天。一個熟人同史焱打招呼,史焱有禮貌地應付著熟人的問詢,但顯然缺乏一種遇見故鄉人的熱情。故鄉就要到了。在一行大樹下,有一個孩童在往荊條編織的大簍子里裝摟好的樹葉。他抱起一抱,象抱一堆棉花,放進簍子,手往下壓了又壓,再抱第二抱,如此裝了大半簍,他靈利地爬進簍里,用整個身體往下壓,借著樹葉的彈力跳了出來,接著再裝。史焱心動了一下,他似乎感覺到了孩童面上背上沁出的細小汗珠兒,旋即一股苦澀充滿了他的心;等到他要進村莊的時刻,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家裡只有母親,父親和弟弟在京城做建築工。母親自然歡喜,樹皮一般的臉面一笑,上面縱橫的皺紋更清晰了。母親迎接兒子最好的方式是做好吃的,而這好吃的是兒子在自己身旁時最喜歡的。家溫暖了史焱的身子。話也多了起來,他詢問母親的身體可好,詢問父親和弟弟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一句搭一句的談話間,母親給兒子端上菜來:炒雞蛋、蔥炒肉、炒豆芽和自製的薯粉片。問兒子喝不喝酒,兒子說不喝,接著盛上了熱氣騰騰的象上了顏色的紅豆飯。母親看著兒子吃,其實是在仔細端詳著兒子的面目,心裡默默比較著這次與上次兒子的變化。兒子幾次催母親吃飯,母親卻推脫說:「不忙。」並總在告訴兒子多吃菜,別給她留,在下次盛飯的時候,索性把盤裡的雞蛋都倒在兒子的碗中。

雖然史焱走進這個平常、簡單的家,見到為供養他及弟弟操勞了大半生的母親,從心底感到一絲溫暖和愛,但這些並沒有驅散他心中的冷漠和苦澀,雖然他吃得很可口,很舒服,但他一點也不留戀,激不起半點快意。細心的母親——畢竟是母親——捕捉到了:兒子不快活。

「工作累吧?」母親邊收拾碗筷邊問。

「就那麼回事。」

「前幾天,你張叔要給你提個對象,我說等你回來。那閨女是咱下村的,聽說模樣不錯,人也老實,就是代課。」

「以後再說吧。」

「你也不想說啥樣的呢。差不多得了。」

史焱邁進家門以後的這幾部曲,就在這平和、溫暖的氛圍中進行完了,他走進了自己原來的房間。

他又處於清冷和空虛之中。

他打開箱子翻翻他學生時代讀過的課本,做的筆記和保留下來的作業,它們用霉味和塵土迎接著它們的主人,他隨意翻著它們,就象翻著一些平平常常的廢舊報紙,那上面沒有什麼重要新聞,即使有,也是陳年往事了。他依稀記起一些學生時代的可笑可泣可悲可嘆的事,但他既沒笑沒嘆,也沒悲沒泣,甚至連眉心都沒有動一下。他又隨手翻閱起了以往與同學們的通信。那裡面的語言如今看來是那樣枯燥,乾癟得像小凍蘿蔔乾兒化了,又風乾了一樣,內容又是那樣的平淡與空洞,象孩提時,用手在沙堆上拍成的窩,手一抽,窩就塌了。那裡面不乏豪言壯語:「努力,奮鬥。目標——大學。」「過了二十年,我們就能佔據詩壇,一掃目前哼哼呀呀的局面。」「生活是調色板,否則太單調了。」「還有10天,這10天以後,我們將邁向新的學校(大學或是社會),迎接我們的是沸騰的令人目不暇接的新生活。」「我的家鄉還很窮,我們要以偉大的貢獻讓她改變模樣」……這些是不是狂話,廢話,自欺欺人的假話?不去管它,反正它們已經屬於過去。過去就讓它過去吧——這是真理。

史焱想去走訪大娘家、夥伴家,但想到幾位好朋友都不在家,天色又晚了,就鑽進了被窩裡。

人有多少個苦惱、憂愁、痛苦被帶進了被窩裡。人的眼一閉,期盼睡神來訪,這些都會被趕得無影無蹤;有時,期盼睡神至極,它卻遲遲不來;有時,睡神卻扮成了魔鬼、小小子或小鞋——農村迷信的說法:小小子指小人,小鞋指有人與作對。等等。

今夜來訪史焱的睡神扮成了颶風,颶風呼嘯壓來,一會兒朝左旋轉,一會兒朝右旋轉,史焱所乘坐的船在旋渦里旋轉得倒挺愜意。忽然,船被撕得粉碎,而史焱不知什麼時候,怎樣逃離了這條船。史焱想見到桅杆、船帆之類的東西,卻尋不到。船被撕碎了,卻見不到一具死屍,颶風只是不停的旋呀轉呀……史焱翻了一個身,颶風跑得沒影了,就象壓根兒沒有那麼回事。海平線上一盤熟得恰到好處的西紅柿滾了過來,平光如鏡的海面上忽然有船帆和桅杆,又有了激起歡樂浪花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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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冬天裡的人們顯然變得短小,彎曲和臃腫,似乎更像一隻橄欖球,風只好擦切點而過;它像小蟲子一樣,從頸里鑽進去,鑽到肉里、骨頭裡,狠命地噬咬;它總讓人想起屠夫用刀刮骨頭的令人牙齒打架的聲音。人們從心到身的寒冷,鼻和嘴滿是沙土,不時丟出一句「鬼天氣」的話,撞見熟人或與陌生人搭訕,總這樣說:「今兒真冷。」

吉庄的小夥子們就在風稍稍喘息,沒有雲,滿天星星的那一刻,推上小獨軲轆車,成群結夥向山裡進發。這是一條逐漸升高,路面坑坑窪窪,碎石亂滾的土路。一路上,大家盡情說笑,談古論今,或者講一些下流的笑話,這些都不會影響大步邁著的腳。渾身漸漸熱起來,而星星在一顆顆消失。倘若靜止不動,有可能被凍成冰棍兒的這樣一個早晨,小夥子們爬上了山。

山近乎大森林,僅次於大小興安嶺,落葉闊葉或針葉樹木參天而立,風彈撥著它們,演奏著一曲曲深沉、雄渾,有時卻又輕快得象小溪淌過的樂章。野鹿、狍子出沒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現在哪怕是狼,也很難見到,只有一些不知名的鳥在唧唧喳喳,呼喚著自己的同伴。小夥子們是沒有工夫也沒有閑心停下來欣賞這些的,他們背著一個叫「背架子」的東西,帶著凍硬的乾糧(白薯或玉米麵餅子,也有少數的白麵餅)向高山爬去。「背架子」這種在北方常用的運輸工具,由七塊結實的木板兒製成,從他們先祖的時候就背起,他們中沒有人知道,他們會不會背一輩子,會到什麼時候,它做為「文物」而被停用。小夥子們隨身攜帶的還有兩個重要的工具:鐮刀與斧頭。他們抓緊時間割柴禾,一小片灌木不一會兒就倒下了,整齊地堆放在預備好的繩子上面,然後他們開始進行上山的最重要的工作。

大家都知道,在鄉村也好,在城裡也好,有許多東西都有一個長長的木把兒,比如鎚子比如墩布,這些把兒光潔,筆直,勻稱,而它們的先軀就長在這裡,是被小夥子們精挑細選的亭亭玉立、盈手而握的小樹。他們用鋒利的斧頭砍去它們稚嫩的腦袋和脆弱的新枝,又從根部截斷,一根一根地放在柴禾裡面捆好,這樣就能躲避林場工作人員的檢查,——其實,林場人非常清楚這裡面的名堂,只是很少拆穿,一是鄉里鄉村的都臉熟,另一個,這是當地農民有限的經濟來源之一,大多數家庭靠這點兒收入過年呢。

當這些小夥子們把木把兒交給負責收購的供銷合作社時,要受到嚴格的挑選,不直的或太粗太細的,則被降價收購。他們每人手裡攥著一張寫著數量、單價的條子,從堆積如山的木把兒旁走出,到合作社的房子里去兌換,轉眼間,幾張簇新的鈔票攥在了手上,在自己的眼中,放著奇異的光彩,同伴也在用羨慕的眼神瞧著那些簇新的票子和攥著票子的人。他們滿心的歡喜沖淡了往返五六十里的勞累,披著落日的餘輝,循著裊裊炊煙走進貧窮而溫暖的家中。

這種時候,小個子史焱遠遠地躲在一旁,眼裡流露著複雜的眼神,裡面有怨恨、有痛苦,甚至是強烈的厭惡,望著那些幸福地笑著的夥伴們。

他母親心疼兒子,怕他吃不了上山的苦,總也不讓他去。夥伴們挑逗他,引誘他,甚至用「你去也受不了」的話來刺激他。他咬著牙,不言語,但心裡在恨自己長得個兒小,沒力氣,終於他再也不能忍受同伴們的冷嘲熱諷,——當然,不排除他對大森林的嚮往,但此時這是埋在心底很小的一部分——他說服了媽媽,要跟同伴們一起上山。經過了一番準備(鞋子呀,鐮刀斧頭呀),他帶上媽媽特意給他烙的餡餅和媽媽的一番牽腸掛肚的叮囑,他推起了從大爺家借來的小推車。剛一上山,他就被那寬厚、博大、深奧的大森林給迷住了,他喘息著,心撲撲直跳。別人都在拚命地砍、割,他卻扶著樹榦,傾聽樹的轟鳴,鳥的呢喃,他剛走進來以為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而一旦走進去,他卻認為他早已經熟悉這裡,夢中多次造訪過。他忘記了他來這裡的目的,他從這個山頭爬上那個山頭,又登上另一座高峰,他對著一個奇怪的石頭楞了半天。當遠處傳來大爺家的三哥親切的呼喚,他又領略了山音回蕩的樂趣:

「三哥——哥——哥——」

「我在這——這——這——」

「你——你——,在,在,哪兒——哪兒——哪兒——」

「我來了,我——來——了——」

「你——好——嗎?——嗎——嗎——」

……

是人在喊山,還是山在喊人,或是人與山融為一體,史焱也分不清了。

三哥終於找到他了,三哥讓他吃飯,他這才記起他的餡餅,卻怎麼也找不到他把它放的地方了。他只得吃了三哥的一個玉米面的餅子。

要下山了,他還沒有多少柴禾,三哥又幫了他一把,湊合著推了兩捆柴禾回來。

一下子,他成為了笑柄,當同伴們嘲笑他時,他卻一笑了之,心中回味著傾聽山呼林嘯的樂趣;然而,父親失望的臉色叫他很難受。

再次來到山上,他望見鄉親們(當然包括三哥)發瘋般地用鋒利的斧頭砍倒小樹的時候,他一陣翻心,險些暈倒,他覺得小蟲在噬咬他的心,再也沒有了傾聽山呼林嘯的興緻。從那時起,史焱對人(不是具體的人)總有那麼一點疙瘩解不開,他變得很冷漠。

經過林場檢查站的時候,史焱多麼希望檢查站的工作人員看破那一車車夾在柴禾裡面的一根根秀頎、稚嫩的小樹榦呀,然後狠狠地罰他們,引以為戒,不再粗暴地砍伐大森林的可愛的孩子們。史焱失望了,一輛一輛的小推車沉重而輕鬆地駛過檢查站,而路旁溫暖的小屋裡,工作人員捧著熱茶,守著火爐,在高談闊論,甚至……同女人調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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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路)

【作者簡介】郝加獻,北京密雲人,自由撰稿人,長期致力於文化散文的創作,長篇歷史散文《曠世名園圓明園》榮獲紀念圓明園罹難150周年大型徵文優秀獎,20餘萬字的《中國散文》在《散文在線》連載發表,《我讀毛澤東詩詞》於紀念毛澤東誕辰120周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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