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漆傢具：髹漆傢具里的純素無文者丨《中國古典傢具》9月刊
文、圖｜丁文父 編輯｜賴丹蕾
編者按
歷時八年，丁文父先生撰寫完成《中國古代髹漆傢具：十至十八世紀證據的研究》一書。全書以嚴謹的學究態度，將髹漆傢具按素漆、描金、彩繪等髹漆工藝劃分，依據實物證據和文獻證據系統討論了其工藝、裝飾、歷史及藝術欣賞的問題，為髹漆傢具系統研究的重要著作。本刊經丁文父先生授權，將陸續選登書中精彩內容，望讀者可從中一探豐富多彩的髹漆傢具世界。
素漆漆器使用了最簡單、最基本的髹漆工藝，是中國最早出現的漆器品種。
這裡所定義的"素漆"包括《髹飾錄》中第三"質色"和第五"罩明"，因為這兩類都表現為單色漆。楊明（《髹飾錄》的明代注釋者）將"質色"解釋為"純素無文者，屬陰以為質者"。罩明的做法是在單色漆地上罩透明漆，楊明稱"罩漆如水之清，故屬陰，其透徹底色明於外者"。
近人在素漆漆器研究中所獲得的成果可以用作素漆傢具研究的借鑒、參考和補充。但令人遺憾的是，除零星報告外，關於素漆漆器全面而深入的研究報告比較少見，更遑論有關素漆傢具者。因此，本文將以幾件見於著錄的素漆傢具作為實物證據，從工藝、歷史與素漆傳統的角度透徹分析素漆傢具。
目前中國出土的宋代素漆漆器數量眾多，參考數據十分豐富。關於素漆為何在宋代流行以及清宮舊藏素漆傢具的明清"歸屬"問題，都將在本文中做一探討。
宋代，一個素漆流行的時代
中國出土宋代素漆漆器數量眾多，參考數據十分豐富。雖然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以來，考古發掘陸續發現宋代的堆漆、戧金、填漆、雕漆和彩繪器物，因此改變了西方學界所謂宋代除素漆以外幾乎沒有製作任何其他種類漆器的觀點，但是，宋代漆器以素漆為主流仍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大多數已知的宋代漆器實物都是未經雕飾或描飾的，其美感主要來自於純凈的線條和優美的形狀，宋代特別是北宋甚至可以因此而稱為素漆的時代。
當宋代素漆漆器在早期的漆器研究中備受關注時，有學者提出這樣的問題：中國的素漆傳統是否早於宋代？
目前考古中發現的最早的素漆漆器，是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出土的朱漆碗，但這並不意味著河姆渡文化時期是一個素漆的時代。陳振裕在《中國漆器全集》的開篇"先秦漆器概述"中也指出，河姆渡遺址出土的朱漆碗遠非中國漆器的源頭，在天然漆與調色漆之間應有漫長的發展過程。這一現象很可能還意味著：最遲在河姆渡文化時期，人們就不再滿足於素漆那種單色無文的裝飾風格，而對漆表的美化提出了新的要求。
由此可見，中國的素漆傳統固然可以上溯到河姆渡文化時期，但從那時直至宋代以前，作為最基本、最簡單、最低廉的素漆並非主流傳統。
然而，到了宋代，戰國的描金和彩繪、漢代的錐畫和堆漆、三國的戧金和填漆、唐代的螺鈿早已發展得大體完備，甚至雕漆在宋代已經出現時，為何宋代漆器反倒呈現以素漆為主流的現象？
許多研究者都認為，這是宋代的社會環境迫使人們在漆器欣賞中所做出的一種選擇。George Kuwayama指出，唐代節約法令的深入影響、從唐代佛教的張揚到宋代理學的保守之間的變化、從唐代強健的、裝飾性的藝術風格到宋代細膩、優雅、嚴謹、統一，更加強調形式優美和顏色幽靜的藝術風格，以及功能性設計的轉變都體現在宋代漆器的製作上，而素漆顯然比較符合處於這一社會環境中的宋代含蓄的美學準則。
這種解釋雖然著眼於社會環境和時代風格，但是缺乏具體的說明。我們認為，宋代素漆的盛行，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受到唐代以來講究造型優美的金銀器的製作，以及追求顏色素雅的北方定窯瓷器和南方青白瓷器的直接影響。如果說，宋代的素漆傳統正是從社會環境和時代風格到工藝製作等一系列因素影響的結果，那麼我們很難相信宋代的髹漆傢具製作會擺脫這種影響。
因此，儘管迄今為止僅有少量宋代素漆傢具倖存，我們相信素漆傢具很可能與其他素漆漆器一樣在宋代廣泛流行，並且具有相似的藝術風格。
清宮舊藏素漆傢具，"歸屬"明還是清？
中國素漆傢具發展的連續過程是從明代開始建立的，而我們對於明代素漆傢具的知識也最為豐富。這不僅由於有《髹飾錄》可資參考，而且發現有出土的素漆傢具、有紀年的素漆傢具以及清宮舊藏的素漆傢具。
故宮博物院清宮舊藏中，被歸屬為明代的素黑漆和素紅漆傢具分別表現出不同的風格特徵。素黑漆傢具以簡潔、樸素為特徵，除利用線條曲直變化稍加美化外，少有其他裝飾。素紅漆傢具比素黑漆傢具更具裝飾性，這不僅體現在採用更多的美化手段例如鑲嵌圖案豐富的琺琅面，更體現在傢具本身的造型上。
實際上，與上述歸屬為明代的素漆傢具相比較，被歸屬為清代的素漆傢具總體上比較富於裝飾性。在著錄的清代素漆傢具中，絕大多數都以雕紋裝飾，有的更十分罕見地以瓷片裝飾，還有的在素漆地上髹金以達到更為美觀的效果。
於此，提醒注意"歸屬"一詞的含義。故宮博物院的清宮舊藏素漆傢具中的確有一些可能屬於明宮舊藏，但遺憾的是，在考古學意義上，"清宮舊藏"是一個被擾亂的"層位"。
我們無法確切地區分出清宮舊藏中哪些素漆傢具屬於明代，哪些屬於清代。在擾動最少的地方，例如紫禁城太廟、奉先殿等處原陳設使用的傢具中，存有大量明代做工的朱漆供案、香幾、寶座、屏風、大櫃、戳燈，但是我們對這批朱漆傢具的時代特徵不得而知。
這種"不清楚"的狀況不僅造成許多研究報告中敘述上的邏輯混亂，更造成實際判斷素漆傢具年代的混亂。在已知的清代素漆傢具中，僅有一件具有可靠的銘文，即江蘇省揚州博物館所藏清代乾隆款汪廷璋銘文素朱漆插肩榫小畫案。此案邊刻楷書銘文："皇清乾隆十年，歲在乙丑夏，汪廷璋銘。"根據這一銘文，我們可以斷定該畫案為乾隆十年所制。然而，正如王世襄所指出的，如果沒有銘文，按其古樸的造型以及與山東鄒城明朱檀墓出土的素朱漆夾頭榫羅鍋棖石面半桌的相似性，我們很容易將它斷定為明代中期或更早的製品。
顯然，我們只有對包括清宮舊藏在內的所有素漆傢具全面了解和深入研究後，才能確認它們在裝飾風格上的差異及其年代學意義。
素漆傢具的盛與衰
宋代對素漆的熱衷不僅是空前的，而且是絕後的。這種熱衷到南宋時期似乎才有所收斂，並且可能直到元代才發生明顯的轉變，因為元代出土的漆器雖然大都屬於素漆，但此種素漆中的朱漆已非傳統的朱漆，而是呈現橙色的朱紅，顯示出對於傳統素漆的拋棄。
然而，如果說在漆器發展的早期階段，工藝上的原因使得漆器的使用局限於素漆漆器，而宋代的社會和藝術風尚使得素漆漆器佔據主流的地位，那麼，當所有髹漆工藝發展到明代呈現出"千文萬華，紛然不可勝識"的局面時，人們仍然繼續使用素漆傢具和其他素漆漆器，顯然更多的是出於個人或特定群體欣賞品味上的選擇。
明代，一方面隨著雕漆、填漆、鑲嵌漆器的盛行，素漆漆器被逐漸取代。另一方面素漆傢具不僅深受以文震亨為代表的文人階層的喜愛，而且在皇宮的多種場合繼續使用。雖然大多數情形下選擇使用非素漆傢具從而使素漆傢具處於非主流的地位，但是在少數情形下，選擇使用素漆傢具卻使中國的素漆傳統得以延續，而《明會典》對朱漆傢具的限制使用也保持了朱漆傢具從宋代以來就形成的崇高地位。
清代，人們對裝飾性的追求使得真正純素無文的素漆傢具成為素漆傳統的孑遺，而大多數素漆傢具都以雕刻的方式獲得一定程度的裝飾性，從而使素漆傢具走向其反面。
中國的素漆傳統終於結束。
總 編 | 鄧雪松
主 編丨林育程
執行主編丨程香
資料來源 | 《中國古典傢具》2018年09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