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探索專業性又想得到大眾關注的烏鎮戲劇節,可能是眼下戲劇處境的一個縮影
在烏鎮西柵大街上,兩邊屋檐垂墜下彩色的戲劇條幅,每張條幅上都是一位著名戲劇家的頭像,色彩鮮明而飽和,設計上頗有「孟京輝」風。
10 月 18 日到 28 日,整個烏鎮變成彩色、大街小巷全都是露天嘉年華,上千名觀眾從一個劇場趕到另一個劇場,即便深夜或凌晨也能看到河邊的酒吧里有愛好者聚會聊天……除了這些看起來挺繁榮的場面之外,今年的烏鎮戲劇節在特邀劇目安排上依然有點「頭重腳輕」。
前半段集中更多關注度高的作品,比如孟京輝導演的開幕大戲《茶館》、德國漢堡塔利亞劇院《黑暗中的舞者》、金士傑導演《演員實驗教室》、鈴木忠志導演《北國之春》等名導、名團作品。後半段卻不夠分量,一些觀眾評論熱情逐漸退去,媒體有時因為行程和精力所限,也會把票臨時退回。
不過,比起去年烏鎮戲劇節在特邀劇目選戲標準上的單一,今年的多元化傾向為戲劇節注入一股新的力量——畢竟官方把今年的主題定為「容」。
烏鎮戲劇節官方表示,今年是 6 年來整體數量最多、涉及地域最廣、探討主題最豐富的一次,這些風格各異的劇目將緊扣「容」這一主題。從全程來看,「戲劇」的概念在本屆被大大拓寬,但當藝術的邊界變得模糊、相互交融時,它向普通觀眾提出更大的審美挑戰。
1、「像是精英階層試圖與大眾對話,卻遭滑鐵盧。」10 月 18 日,烏鎮大劇院的大幕拉開,一個頂天立地、巨大的轉輪出現在所有人面前。輪子 19 m 長、16 m 深、11 m 高,是孟京輝合作多年的舞美設計師張武所有作品中單場最大的。它劃分了演出空間,舞台被分割成幾個部分,演員們甚至在曲面上跑動,銀白色的金屬光芒象徵著這個時代的工業化,又有著無比的涼意。
孟京輝在接受《錢江晚報》採訪時解釋了自己排《茶館》的原因,一部分是傳承《茶館》最精彩的部分,另一部分有關精神的東西自己可以遐想。
「愣要說顛覆的話,可能是顛覆想像。情節所有人都知道,幹嘛還要那樣呢?我們年輕人怎麼看待歷史,我們年輕的創作者共同走向一個新的空間,包括美學、個人想像、集體合作、集體的知識沉澱的空間。」
《茶館》作為開幕大戲在舞台效果和改編立意上令人印象深刻,但不是所有觀眾都能接受。微博上出現了很多負面評價,其中一條是這樣:「不到半小時的時間引用了幾句老舍話劇的台詞,其餘全是一場瘋子的行為藝術秀。」這位觀眾還表示,「請不要糟蹋經典著作,不要搭著老舍的順風車給自己瘋狂盈利。」
孫曉星導演的《櫻桃園》也出現了類似的爭議——孫曉星一直以來關注的重點就是互聯網與現實、劇場的關係,這次他用二次元解構契訶夫名著,遭到了最大程度的不理解。
當人們沖著老舍、沖著契訶夫、沖著「經典」來觀看演出時,很多人感到的不僅是疑惑,而是憤慨。他們希望經典就維持經典的樣子。
一位觀眾在《櫻桃園》開場前表示願意加價購票,但最終他看了半小時就忍不住離場,「太差了。」在微博上,《櫻桃園》差評如潮,「投影不是遊戲廣告嗎」、「加了 galgame 和顏文字彈幕就是『容』嗎」、「我不是對二次元舞蹈有偏見,我只是覺得這樣的宅舞表達契訶夫劇本中的舞會,怎麼改編都不應該存在」。
只有很少人表達了欣賞:「這是網路文化融入到經典文本中的劇場表達和實驗,很清新很虛擬很夢幻,我想那些善用表情包、常逛 B 站且易於接受新事物的人會喜歡吧,畢竟這是戲劇現場的一個驚喜,而且還預示著未來。」
在接受採訪時,孫曉星將觀眾差評的原因分為三類:一是名著的「神聖」不容褻瀆,二是二次元在當下被污名化的現實處境,三是他自己要求演員用一種看似「幼稚」的表演方式,卻被觀眾認為不專業。
他很明確地表示,如果抱著旅遊、度假、休閑的目的來烏鎮看戲,想要看到的那種多媒體炫酷、能獲得感官愉悅的作品,《櫻桃園》不符合這一期待。
李建軍導演的《大眾力學》在形式上選用素人演員,聚焦普通人在短暫的表演時空中所建構的儀式感和獲得的共情。當非「演員」身份的普通大眾登上舞台,導演試圖探討他們截然不同的氣質與生活經歷給劇場中角色、台詞、現實和自我的邊界帶來的變化。
不少人無法理解這種素人演員站在台上的演出,有觀眾發微博表示:「戲劇與現實世界有所區分是必須的,戲劇是升華現實並不是存在於當下的現實時空。表演與現實的邊界和演員與觀眾的邊界,應該在劇場語境下進行探討。」
在一直關注國際前沿劇場作品、以擁有超前審美著稱的北京中間劇場藝術總監滿頂看來:「《大眾力學》的爭議,感覺像是精英階層試圖與大眾對話,卻遭滑鐵盧。」
2、誰是核心觀眾?第一次來烏鎮戲劇節的曉嬋在滂沱大雨中觀看了《大眾力學》,她喜歡素人演員這個設置。
「你的身份、認知構成了你,也構成了你的戲劇偏好。草根和精英不是對立,《烏龍山伯爵》和《櫻桃園》,周星馳和《麥克白》等等……所有藝術都是需要個人來詮釋的。導演對於人群的選擇也很有意思,老一輩和新一輩的文藝愛好者,樣板戲譯製片、音樂劇肢體舞劇,同時還有殘障人士的加入。」
在她將觀劇感受發到微博之後,在《大眾力學》中用東北話表演《烏龍山伯爵》的素人演員為她點了一個贊,「應該是自己搜關鍵詞,挺逗的。」
曉嬋是個勤奮的藝術愛好者:展覽、戲劇、電影在她工作之餘的時間裡見縫插針。在被問及希望從戲劇、展覽中得到什麼時,她說:「可以知道其他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能夠看到多元的、有別於自己常規觀劇體驗的作品,對於曉嬋來說就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但當她作為一個廣泛意義上的藝術愛好者來到烏鎮時,從爭議中發現了一種偏差,「看展覽、看當代藝術的觀眾能夠接受自己『看不懂』,包括我工作上接觸到業內很資深的老師有時候也承認自己不能理解某一部作品。但戲劇觀眾並不會這樣想,很多人不能接受自己看不懂,這其實存在一種認知差異。」
朱瑩連續第六年來到烏鎮戲劇節,當初的目的只是追星。2013 年第一屆烏鎮戲劇節,賴聲川導演、胡歌主演的《如夢之夢》在烏鎮大劇院演出,除了胡歌之外,同台演出的還有李宇春。「胡椒」和「玉米」們構成了第一屆戲劇節的部分主力。
朱瑩是沖著胡歌而來。她向《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回憶,那時候還不是通過主流票務網站購票,買票時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搶到,後續會有客服打電話告知,買到票如同中彩票。《如夢之夢》是朱瑩觀看的第一部話劇,她隨後變成了忠實愛好者,這兩年平均每年觀劇量在 70-80 部。
從 2016 年開始,朱瑩開始全程參與烏鎮戲劇節。雖然被問及開銷顯得很痛苦,她還是認真地算了算花費:「一屆看 15 部,平均每部 300 元。(西柵)外面住宿很便宜,青旅床位 20 多元就能搞定,這些年都沒漲過價。吃飯(正餐、小吃)算下來一天 100 元,晚上夜宵和朋友喝酒差不多也是 100。」整個算下來,她一年烏鎮戲劇節的開銷將近 7000 元。
在烏鎮看戲已經不是朱瑩的唯一需求,見一見朋友,聊天、喝酒甚至成為了更大的慰藉,這種氣氛只有烏鎮才有。今年朱瑩與幾位好友結伴看戲,他們自發印了一件文化衫,既是自嘲,也是熱愛:上面一行漢字是「烏鎮不值得」,下面一行英文「WE ARE STILL HERE」(我們仍然在這裡)。
今年看金士傑的《演員實驗教室》時,朱瑩哭了一整場,散場後見了朋友們又抱在一起哭作一團。一個小時後,金士傑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走齣劇場,朱瑩和朋友們同行併入了鏡。她發了一條朋友圈:「此刻覺得烏鎮特別值得。」她說自己明年還會去。
還有一種買「大滿貫」的觀眾。
「大滿貫」是烏鎮官方推出的套票,包含今年 28 部(因為時間表衝突,《櫻桃園》無法被安排)特邀劇目每部最高價位的 1 張票,套票價格在 10000 出頭。在正式開票前一周,薔薇(化名)買到了 10 個大滿貫觀眾中的最後一個名額。她表示,此次來烏鎮「大滿貫」觀眾,每人總花銷在 15000–26000 元不等。
薔薇第一次來烏鎮戲劇節是去年,她當時看了 16 部戲。因為長時間在廣告行業做乙方,薔薇是將工作上的計劃性用到了烏鎮:去年戲劇節開幕前 1 個月,她專程來到烏鎮提前踩點,計算劇場之間的距離,以留夠轉場時間;還是在去年,因為對住宿位置不滿意,她臨時改了一次;今年 4 月 17 日,她入職現在的新工作,時間別有用意——工作滿 6 個月後她能夠休 10 天的年假,今年烏鎮戲劇節的開幕時間是 10 月 18 日。
考慮到時間和精力的分配,有買了大滿貫的觀眾選擇拆出部分戲票轉賣,但薔薇看了整整 28 部,不知疲倦,幾乎每一部劇她都會寫一則短評。她將烏鎮戲劇節的這 11 天看作一種對日常生活的逃離,回到上海以後,她轉了一條戲劇節的公眾號推送,這樣寫到:「充電一次,續航一年」。
額外一個細節是,在購買大滿貫後,烏鎮工作人員幫薔薇定了一個單間——戲劇節所在的西柵景區內住宿全部是通過官方,在這個時候,烏鎮的另一個身份才會浮現出來:旅遊景區。
經過六年耕耘,這個由黃磊、孟京輝、賴聲川、陳向宏發起的戲劇節已經成為目前國內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的戲劇節,每一年都稱得上戲劇界的一次盛會。在屬於「絕對小眾」的情況下,烏鎮戲劇節可能是戲劇這門藝術一年中唯一一次獲得較多外界關注度的機會。
烏鎮戲劇節的誕生要追溯到 11 年前。先是在演《暗戀桃花源》的黃磊看中了水劇場,烏鎮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陳向宏一拍即合,隨後又有賴聲川、孟京輝入伙,四人成為共同發起人,正式籌備四年才有第一屆戲劇節。
戲劇毫無疑問成為烏鎮區別其他所有古鎮的重要文化因素, 但戲劇的核心觀眾終究還是少數。為了擴大客源,烏鎮做了很多努力,與當紅的偶像明星產生聯繫是其中一種。
10 月 12 日,在戲劇節開幕前 6 天,烏鎮戲劇節官方微博發了一則「致歉聲明」。因為工作人員在微博發表了不當言論,官方表示向陳立農及經紀團隊道歉。
事情的起因是烏鎮邀請《偶像練習生》和《創造 101》的明星選手們拍了一則宣傳視頻,但混剪時剪掉了陳立農的「我是陳立農」,只剩下「烏鎮戲劇節」的句子,並且在官方發布微博、圈出各個出鏡明星時將他排到了最後。
粉絲們炸開了鍋,在微博下表達不滿。於是有了後來的工作人員在焦頭爛額的情況下感到被冒犯,發表了不當言論,後續才有官方出面道歉。年輕偶像們的年輕粉絲對於偶像的在乎可能超出了戲劇圈的想像。
視頻目前已被刪除,致歉聲明的轉發超過 2000,是烏鎮戲劇節官方今年被轉發最多的一條微博。打開陳立農的微博,能看到他的主頁有不少與品牌合作的小視頻,轉發量均過百萬。截止到 10 月 30 日,烏鎮戲劇節官方微博的粉絲數是 52 萬,陳立農粉絲數是 968 萬。
這就回到了「戲劇節究竟為誰而辦」的悖論:為了寬容性和接受度都更好的核心觀眾,還是可以降低門檻,開放給一切有機會見到它的人?
這就要看創作者的心態。
我們此前報道過戲劇《老妖精》的現場。它由兩部作品《孕》和《如魚得水》組成的,「我到底在看什麼」是大多數觀眾貫穿 2 個小時的疑惑。今年 6 月,《老妖精》兩部作品均首演於上海明當代美術館,當代藝術的愛好者當時認為它們「太劇場」,但到了烏鎮,主流戲劇觀眾卻認為它們過於「行為藝術」。
在烏鎮排隊等待《老妖精》入場時,一對情侶表示他們來看這部劇只是因為行程安排合適,且正好看到有人轉票。關於這部劇的功課,他們了解到的是「可以喝雞湯、還有人發小魚乾,場地中間有個巨大的魚缸」。
事實上《老妖精》的兩部戲都對審美有著極大挑戰。在《如魚得水》打破了傳統的觀演關係,人們進場、蹦迪、被要求回答問題,意外出現了有觀眾大聲要求退票。
導演林翠西和呂雨舟遇到過不少表達不理解的觀眾,「但只要他們是好奇的、開放的,會來問、會試圖進入,這樣對我們就沒有問題。」
《櫻桃園》的導演孫曉星則作出了更直接的評價:「我覺得現在烏鎮戲劇節開始面對一個十字路口,到底是增強學術性,還是和旅遊結合的娛樂性,所謂藝術和商業的問題。這個戲劇作品在烏鎮演出,它到底是作為一個藝術層面和學術層面的事情發生,一個文化現象發生,還是作為一個大眾產品出現?當觀眾期待和創作者目的不同,斷層和鴻溝就會出現。」
4、一些遺憾今年烏鎮依然是倉促的。
今年烏鎮戲劇節特邀劇目達到 29 部,比去年的 24 部還要多,如果將《初戀》《初吻》拆開看,共有 33 部作品。數量的增加意味著在劇場數目不變的情況下,所有人的時間都被壓縮。
演出時間不變,於是有更加頻繁的拆台、裝台,更加緊張的技術合成導致有的劇組沒有聯排的時間,簡單熟悉一下場地就直接面對觀眾。本次烏鎮戲劇節由來自台灣的技術團隊提供技術上的支持,在現場執行層面,他們與烏鎮旅遊公司當地的工作人員一起合作,也有一些劇組也會帶自己的技術人員。
因為得到幫助,在蚌灣劇場,青年競演劇組成員在演出結束、鞠躬謝幕時,都會在台上將手臂伸向右前方,將觀眾的目光帶到那裡:「感謝台灣技術團隊老師們的支持。」
在烏鎮,18 部時長 30 分鐘的青年競演作品需要更多的指導,但特邀劇組基本能夠憑藉良好的平日訓練和素質順利完成演出,可時間上的倉促依舊帶來了一些問題,這不能歸咎於技術團隊。
在莫斯科藝術劇院《19.14》首演當晚,藝術總監孟京輝不得不上台與觀眾尬聊十幾分鐘,後來他如實告訴觀眾,劇組的字幕還在修改。雖然這樣的小插曲放在戲劇節可以理解,甚至算是一種特別體驗,但它還是暴露了一些準備上的不足。
那晚是金士傑導演的《演員實驗教室》首演,本來《19.14》按計劃結束就只留下了 20 分鐘倉促的趕場時間,因為這樣的意外,不少人不得不從烏鎮大劇院提前退場,趕赴 1 公里以外的網劇場。
困惑的不止是觀眾。《老妖精》的導演林翠西、呂雨舟在採訪時流露出遺憾:「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邀請,也沒有與他們(主席團、評委會)產生真正的交流,得到一些對我們作品的反饋。」
有一件事還不錯。
烏鎮戲劇節閉幕式上照例有兩件大事,一是宣布青年競演 3 個獎項歸屬,二是宣布下一年戲劇節的主題和時間。
今年 18 部青年競演作品從平均水準上來說高於去年,但下限提高了不少,但是上限不如去年,進入決賽的作品也都各有無法忽視的缺點。
在將「小鎮獎——特別關注獎」頒給《寒鴉戲水》、《哀鳥鳴》,「小鎮獎——最佳個人表現獎」頒給了許鄴文(《睡美人——大夢初醒》編劇、導演、演員)之後,賴聲川、黃磊宣布青年競演最高獎「小鎮獎——最佳戲劇獎」為「空缺」。
一經宣布,閉幕會現場很快爆發了掌聲。對此,評委會這樣表達了他們的觀點:「『容』是本屆戲劇節的主題,但是我們不能用包容替代標準。我們的標準和你們的水準能夠彼此包容,才是戲劇節的生活所在。」
在烏鎮戲劇節之後,緊接著就是 11 月7 日 – 9 日的互聯網大會,所有劇組在最後一場演出結束後都要連夜拆台,互聯網大會的物料立刻進入。在連續為烏鎮戲劇節工作近 2 個月以後,很多工作人員只有 1 天的休息時間,馬上投入新的日程。
這是烏鎮要接的下一單。
題圖為烏鎮戲劇節開幕現場、長題圖為古鎮嘉年華。除標註外,圖片均來自烏鎮戲劇節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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