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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天一笑淚光寒




有些人出現在這世上,本身就很難被歸類或定義。大約是其間裹挾了太多看客觀點,反而讓人容易錯判其本質屬性。




金庸,用通俗現代漢語塑造了一個鮮活浩瀚的江湖,並將其代入到整個華語世界的集體認知中,進而影響到難以計數之人類的生命流變。這個如創世神一般的漢字組裝專家,因其人生經歷之多樣性,加之極低的討論門檻,直至去世,依然在引發圍觀者情緒激蕩——愛之者嗚呼哀哉,厭之者斥其淺薄。



我並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蓋棺論定金庸是能夠取得最大公約數的。但我想搞清楚的是,這個生於「三千年未有之變」時代的內容創作者,是如何能夠在此後數十年間,甚至目力可及的未來更多個數十年中,跨越時空和介質,影響一代又一代華語世界人群的。




文筆、天賦、勤奮、運氣以及香港的自由輿論環境,就不必提了。我們再說深一點。




權力的童話




1985年,《光明日報》採訪數學家華羅庚時,這位梁羽生的朋友為武俠小說下了一個經久不衰的定義——「成年人的童話」。



可是,童話作為一類僅占我們人生很小一部分閱讀時光的體裁,又是怎樣能夠跨越時間、群體、志趣、性別、年齡……波及到幾乎所有華人的呢?即便是《葫蘆兄弟》或《冰雪奇緣》這種童話領域的大熱IP,也不過能在有限群體中受到歡迎。能被經年累月不停咂摸,時不時就拿出來翻翻的就更少了。




很多人喜歡讀金庸小說,都是被其中一些至情至性的人和事所打動。幾乎隨便翻翻中文社區,你就能經常看到「張三丰瞧著郭襄的遺書,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明慧瀟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或李文秀說的「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或趙敏的那句「我偏要勉強」之類的內容。




這種類似於「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夢」一類的橋段,堪稱金庸小說收割粉絲的第一利器。需注意的是,這裡的英雄,不再是以武功高強名震江湖為標準,而是能夠堅決、果敢、篤定、不打任何折扣、不受任何外界影響的追尋內心呼喚。這恰恰是平凡人生命中最缺失之物,有多少成年人能夠站出來毫無愧色地說,自己符合這個標準?




於是,這個世界變得純粹了起來。無論愛恨離別都非常痛快,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不看誰臉色,也不打算討好誰,似乎每個人都平添一股仙氣。




如果說張三丰、李文秀們真情流露已然少見,那麼下邊這些為人處事,就更加「出離人性」——



有多少人在手握強大武功後,能夠安然離群索居,過自己的小日子?


有多少人能夠在滅掉東方不敗後,面對自己老丈人「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局面時,可以下山過家家?


有多少人能夠看見手下朱元璋的野心和崛起後,說出「與大漢江山相比,明教為輕」這樣的話?




這才是真正進入了童話的世界,如果說年少時的荷爾蒙初體驗足以維繫一生,那麼權傾天下時淡薄名利才是真正的匪夷所思。金庸塑造的主角中,幾乎沒有一人向名利低頭,但偏偏這些人都擁有萬人敵的能力,更具備強大的組織力量和人格魅力,反手就能滌盪江湖。豈不怪事?




這和中國真實歷史豈止是相差甚遠,簡直是天上地下。




歐洲歷史上幾次巨大的人口滅絕,都源自瘟疫與氣候,即便是羅馬帝國崩盤這樣的巨大變故後,其居民大多依然存活。



而中國歷史上人口的大起大落,可以說是其它民族都不曾出現過的:西漢末年6000萬人口,一個「王莽篡漢」就把人口打回到了2100萬;東漢末年發展到了5600萬人口,一次「滾滾長江東逝水」就把人口打回到了760萬;盛唐人口最高峰5300萬,第二年「漁陽鼙鼓動地來」,中國人口劇減70%……可以說是元代之前,中國每次朝代更替,都意味著一半以上的人要去見閻王。在整個人類歷史上,華夏文明自相殘殺的效率與數量值,都是冠絕全球,絕無任何敵手的。




這種階段式反覆循環的人口崩盤體系,根本原因就在於中國「百代都行秦政法」導致的。在絕對權力在握的「實君」制度下,無論是宗族、重臣、異民族,甚至流民百姓,都有「群雄逐鹿」、「問鼎中原」、「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之心,陳勝們的口號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梁山泊的口號是「殺到東京,奪了鳥位」。而這種武裝衝突導致的朝代更迭,其連帶效應,就是治亂循環後的人口滅絕。




這是辛亥革命前,國人已經厭倦的帝制故事,這也是時至今日,依然縈繞在這個民族心頭的陰影。




然而,金庸給所有這類問題安排了兩個終極解決方案。




一是「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權,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間百姓受其荼毒,那麼終有一位英雄手執倚天長劍,來取暴君首級。統領百萬雄兵之人縱然權傾天下,也未必便能當倚天劍之一擊。」



二是所有的絕世武功、神奇秘籍,要麼被設計成只能給天性童真者,比如自殺式下棋的虛竹,或者文盲石破天,或者笨蛋郭靖;要麼被設計成清心寡欲方可得道,比如一燈出家後武功精進,張三丰百歲童子身內力高純,流於狠毒的滅絕師太之輩總無法戰勝宅心仁厚的曾阿牛……




於是在那個世界裡,無論是乾隆、東方不敗還是任何權勢者,但凡被武林中人盯上,就難保自身平安。武功,成了平衡權力的無上法寶,所有中國歷史上的治理困境,一把倚天屠龍就能解決個七七八八。




更妙的是,這些手握神功的大俠,都因其自身天性純良才能夠戰力爆表,他們在成長中已歷經了無數磨難誘惑、開化點撥,難有黑化之可能。一旦名動天下,便會瞬間歸隱,形成了某種自發的權力傳承機制。




你不信?聽聽洪七公這段話吧——「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




毫無疑問,這是對整體華語世界的認知誘惑,這種高效、迅捷、毫無後遺症的正義獲得機制和權力再分配機制,與我們史書中那些爾虞我詐、道貌岸然、兩面三刀的形象截然不同,與人們生活中那些無奈、隱忍、扯皮更是天地之差。再加之國人從小就被教育要老成、守訓,如今書中這些生動人物個個活得如此自我純粹,不受任何家庭、種族、制度、名利之拖累……想想就過癮啊。



這正是金庸小說能夠跨越任何群體屬性,通殺所有華語世界的根本原因。




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




對民族問題的童話式解構,既是金庸成名成家的法寶,卻也反映出他一生底色的悲涼。




如果說,筆下對於正義和人性的純粹式追尋,是「笑傲江湖」,那麼金庸真實的人生經歷,則是另一番「仰天一笑淚光寒」。



1951年,金庸之父查樹勛被從監獄裡拉出來,以「抗糧、窩藏土匪、圖謀殺害幹部」等罪名被槍斃。金庸繼母顧秀英事後才知道消息,將遺體拉回家後,連夜掩埋,不敢留有墳頭。數年後,由於生活困難,顧秀英賣掉了所住的兩間老房以維持生計,不料被冠以「地主婆要反攻倒算」的罪名,遭受了三日三夜的毒打。




對於「海寧查家」一直心心念念的金庸,知道父親死訊後「哭了三天三夜,傷心了大半年」。




要知道這之前,金庸還一直挂念著加入新中國外交部門,並通過在《大公報》發表文章《從國際法論中國人民在國外的產權》為敲門磚,試圖「擁護進步」。一年後,父親卻被「進步」到了另一個世界,又數十載後,金庸在自傳體小說中這樣評價到「但他沒有痛恨殺了他爸爸的軍隊。因為處死的地主有上千上萬,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




金庸,只要一說到自己,就往往既不純粹,也不武俠,更不童話了。在他身上的,更多是擰巴。




這個抱著政治家信念的書生,此後在政論和小說中大量影射現實世界之積弊,卻又矢口否認。後來見到大陸一把手,當對方主動談及金庸之父被錯殺一事時,他又連連點頭:「人入黃泉不能復生,算了吧!」



1985年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成立,金庸作為「政治體制」小組的港方負責人,負責起草基本法中最核心也是爭議最大的香港政制方案。然而從一開始,金庸就擺出一副極力妥協的面孔,呼籲香港各方放棄幻想,積極合作,面孔類似於曹操渡江之前的張昭。




經過兩年醞釀,1988年時,其他各組都有成型方案,唯政治體制方案遲遲未果。金庸放出風聲,說會起草一個「不能使中國當局失面子,而香港大多數人又能得到實際好處」的方案。然而當方案出來後,竟是一個極為保守的條約,而這個「查氏方案」很快就被全國人大審議通過了。




面對香港各方的如潮惡評,金庸在自己的《明報》上擺出一副「民主科普」的面孔,寫了幾篇《沒有一國的行政首腦是直選產生的》《直選首腦,少之又少》云云。




結果又一個180度大轉彎的是,第二年5月20日,因為時代突變,金庸請辭了基本法草委和咨委的職務,並在電視機前流下了淚水……




這個一生都在書寫「批判的武器」者,卻在「武器的批判」前放棄了所有虛幻世界中的人設,躊躇半天,也只能吐出一句「算了吧」。



我們見慣了笑傲的豪邁,也不應忘記眼淚的寒冷。




是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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