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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中的牙買加文學:在現代世界和移民問題中掙扎

原標題:全球化中的牙買加文學:在現代世界和移民問題中掙扎


關於牙買加文學,大多數讀者最深的印象可能來自《七殺簡史》。而翻開《七殺簡史》,文字中隨處可見首都金斯頓的暴力與污穢的場景:

他們沒體驗過1966年巴拉克拉瓦的滅亡,但我不想談那個。每個人說話都好像他們只會貧民窟的語言,尤其是他。你想一個人有那麼多錢,那麼多金唱片,雞巴上印滿了各色白種女人的口紅——。

2015年,牙買加作家馬龍·詹姆斯的這本《七殺簡史》獲得了英國布克獎,或許又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了這一刻板印象。而在近期出版的、由作家阿萊西亞·麥肯齊主編的《女王案:當代牙買加短篇小說選》中,這些歷史性的暴力場景非常少見,故事裡的牙買加人更多地生活在現代化城市中,並被移民問題和性別問題所困擾。


阿萊西亞·麥肯齊(AleciaMckenzie)牙買加作家、畫家和記者,定居於法國巴黎。她的第一本書《衛星城》和小說《甜心》均獲得英聯邦文學獎。她也是《女王案》一書的主編。

《女王案》中的故事很少涉及牙買加的殖民歷史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血腥的黨派鬥爭,也沒有明顯的異域符號,例如雷鬼音樂、甘蔗種植園等等。它呈現著一個與人們印象中不同的牙買加,一個在現代世界和移民問題中掙扎的國度。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宮子


牙買加作家筆下的暴力與社會問題


新京報:這是我第二次讀牙買加小說,感覺和之前很不一樣,因為沒有那麼多地域色彩的東西,例如雷鬼音樂、藍山咖啡、甘蔗工廠等等。很多故事裡的主人公都生活在現代化社會中。我想知道,這是你編這本小說集時的個人傾向,還是當下牙買加小說創作的整體特徵?


麥肯齊:在編《女王案》的時候,我也和清華大學的陳永國教授商量過,我們選擇文章的一個標準還是文學的質量。選擇作者的方式有很多,比如我們可以尋找年輕的作家,把一些新人帶到世界文學的舞台上,但這本書主要關注的還是文學的質量——它是不是好的文學、好的寫作。選擇時有幾個核心標準,例如,他/她是不是在國際上獲過獎,為人們所熟知;其次,就是考慮性別平衡的問題,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的數量五五開。


移民其實是這本書中一個重要特點,移民在加勒比海文學中也是個重要的議題。很多人出國,也有很多人從別的國家回來,這裡選擇的故事都能反映人口的流動和一些國際性的主題。



《女王案:當代牙買加短篇小說集》


編者:【牙買加】阿萊西亞·麥肯齊


【中國】陳永國

譯者:陳永國 沈新月


版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8年10月


新京報:剛才說到第一個標準是看這個作家有沒有獲得世界性大獎。那麼,在2015年的時候,馬龍·詹姆斯獲得了英國布克獎,他的小說里描寫了很多金斯頓的幫派鬥爭、槍殺、雷鬼音樂,那你覺得馬龍·詹姆斯作品中的事物能代表牙買加嗎?


麥肯齊:馬龍·詹姆斯的作品只能代表牙買加的一部分,或者說,一個時代。因為《七殺簡史》實際上寫的是一次對歌手鮑勃·馬利試圖進行的謀殺,以及因為這場謀殺而受到影響的人。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文學風格。



《七殺簡史》


作者:【牙買加】馬龍·詹姆斯


譯者:姚向輝


版本:讀客 | 江蘇文藝出版社2017年3月


2015年,馬龍·詹姆斯獲得布克獎。


新京報:這些謀殺故事發生在金斯頓。而且在《女王案》的一些故事中,例如科瓦米·達維斯的《不得罪人的人》,其中的謀殺也發生在金斯頓。這讓我聯想到一件事情,在1962年剛獨立的時候,金斯頓是全世界謀殺率最低的城市,謀殺率為每10萬居民3.9人,是世界最低的地方之一,但到了2009年,這個數據變成了每10萬居民62人,成為世界謀殺率最高的地方。所以我很好奇,在那些年裡金斯頓到底發生了什麼?


麥肯齊:之所以會有這麼多暴力因素,是因為在牙買加有許多政治暴亂,尤其是在牙買加獨立後的上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之間。我在1979年的時候離開了牙買加,那一年也是牙買加歷史上最為血腥的一年。這些暴亂是由很多因素造成的,比如說貧困、毒品、槍支湧入以及當地幫派鬥爭,還有政客在其中施加影響。我不是研究牙買加歷史和社會的專家,所以沒法給出確切的解釋,但政治暴亂的確伴隨著我們這代牙買加人的成長。馬龍·詹姆斯要年輕一些,1979年的時候,馬龍·詹姆斯還是個孩子,但他也在那個時候體驗到了牙買加的暴力。所以,其實牙買加的文學也反映了政治暴力這個主題。



在牙買加歷史上,人民民族黨和工黨之間的衝突一直十分強烈。1980年,在人民民族黨領袖邁克爾·曼利(圖片右上角)競選的過程中,有800餘人因此而遇害。


新京報:除了政治暴力,這些小說還涉及到了其他的暴力行為,例如同性戀。在《不得罪人的人》中,被謀殺的那個人是個同性戀,而在牙買加,同性戀的生活狀況非常糟糕。


麥肯齊:「恐同」這個現象在牙買加社會一直存在。不僅在牙買加,在加勒比海地區這也是個嚴峻的問題。其實,這是個世界性的問題。我現在居住在巴黎,但也聽說過年輕男人因為被懷疑是同性戀而遭到群毆。


牙買加的「恐同」現象其實也是從它的殖民國——英國那裡繼承來的。英國對待同性戀的社會環境也非常不友好。但現在這個現象正逐漸改變,包括牙買加的一些政客也正帶給民眾很好的示範,告訴人們對待同性戀要更加包容。儘管現在很多牙買加人依然持有「恐同」的態度。所以當馬龍·詹姆斯回到牙買加,他特別小心翼翼,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這種「恐同」氛圍依舊影響著牙買加人的生活。你提到的那個小說,《不得罪人的人》,也的確反映了同性戀者被懷疑、猜忌、歧視甚至謀殺的問題。


他們的故事和利文斯頓的沒什麼區別。他們死了。沒人知道是誰殺了他們。所有人都知道誰殺了他們。總督說他對此事不予置評,他說,也需要等到回特里洛尼之後再論說一二……而副校長說他知道的肯定不止這些,有誰會更震驚呢?還有那些要面對他的裁決的醫科學生,那些在他的課上屢屢不及格的、因為他的緣故無法從事醫藥事業的學生,他們中間有人說他不喜歡女人,但是願意通過談話幫助男性學生,而他們都知道「談話」意味著什麼,這就是成為他們一時風中流言的全部。


《不得罪人的人》節選

英國殖民地的影響


新京報:接下來的問題與英國殖民有關,首先是語言,我特意和出版社要了一篇小說的原文,發現和我預期中的牙買加英語(Jamaican Patois)非常不一樣,據我所知牙買加英語是一種非常當地化的克里奧爾語,拼寫和語法都與標準英語有很大差別。而在這些小說里,人們都使用標準英語寫作。為什麼不用本土的牙買加英語呢?


麥肯齊:這其實和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有關。從小時候開始,我們上的學校就採取了英式教育,非常歐洲中心化,在家裡我或許會說一些標準英語和牙買加英語混合的語言,也就是克里奧爾語。在學校里,人們採取的都是歐洲化、英式教育,人們讀的東西也非常英國化,例如莎士比亞、彌爾頓,只有在和當地群體及家人交流時才會用克里奧爾語。為什麼選擇標準英語,對一個作者來說,什麼語言自然,就選擇什麼語言寫作。對我來說,英語也是我的母語。


但其實,這個現象在慢慢發生變化。現在世界上有更多由移民所構成的社會,有世界各地的人進進出出。我曾經在新加坡居住了8年,在那裡有人說中文,有人說英語,有人說泰米爾語,有人說馬來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言。以牙買加為例,黑奴貿易時代,有許多非洲黑奴被送到牙買加;奴隸制度被廢除後,又有許多中國人和印度人進入牙買加,在這之後還有中東商人和歐洲逃難的猶太人,大家都說不一樣的語言。


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說什麼語言和用什麼語言寫,這二者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什麼?也許,這是個全球性的問題。印度作家就在討論到底該用本土的印度語書寫還是應該用殖民國英國的語言書寫,非洲著名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也在討論這個問題。他在談到英語時候會加個引號,稱其為「殖民語言」。我使用英語是因為我受到的教育里使用的就是標準英語,而在牙買加當地,有許多人沒有受過英式教育,就會把英語視為殖民地的語言。之所以加個引號,即是因為人們對它的評判和認知是不一樣的。


(思索了一陣子)其實這對我來說也是個困境。因為假如沒有了英語——這門殖民地語言的話,我也就沒有了自己的語言。作為非洲後裔,我們原本的語言已經離我太遙遠太遙遠,我也沒有學過它。所以在面對「殖民地語言」的時候,我的情感其實是非常複雜的。



恩古吉·瓦·提安哥,肯亞作家,也是近年來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他因為政治原因無法回到肯亞。在文學創作上,他推崇使用基庫尤語和斯瓦希里語寫作,並將肯亞的英語視為殖民象徵。著有《一粒麥種》,《大河兩岸》等作品。


新京報:既然牙買加有如此眾多的民族,那該如何理解國家格言,「起源眾多,一個民族(Out of many,One people)」?


麥肯齊:1962年牙買加獨立後,政客們也看到了牙買加多民族的狀況。他們希望能超越民族界限變成一個國家,其實這個意思很簡單,就是說人們並不希望在牙買加看到一個人就說「啊,你是黑人」或者「啊,你是白人」「你是中國人」之類的,不用這種小的民族區劃分他們,而是讓每個人都把自己視為牙買加國民。

不過,這在牙買加國內依舊處於辯論中,有很多爭論,但作為牙買加土生土長的人,我能夠感受到牙買加的國民還是相互聯結的。


新京報:除了殖民語言外,英國的確在很多地方都影響著牙買加,英國女王在今天還是名義上的牙買加國家元首,可以指派總督。我不知道接來下這個問題會不會讓你感到敏感,那就是在很多牙買加人心裡,依舊會把今天的牙買加視為英國的一個殖民地。


麥肯齊:其實對現在的牙買加而言,給它影響最大的並不是傳統的英國,而是美國。尤其在文化方面受美國時尚產業的影響,美國流行音樂的影響還有美國文壇的影響。雖然我們依舊在閱讀傳統英國文學,但總體而言的文化影響還是來自於美國。


其次,英國和牙買加其實是互相影響的。英國的時尚與文化界也受到了牙買加文化的影響,比如說雷鬼音樂。所以有很多牙買加的影響其實又回到了英國身上,英國反而變成了接受者。


移民與文化之根


新京報:在雷鬼音樂里,有個很重要的牙買加歌手,鮑勃·馬利。他的音樂里有很多民族獨立的傾向,他本人也是個「拉斯塔法里」信徒,認為非洲才是牙買加人真正的精神與文化歸宿。目前,「拉斯塔法里」在牙買加依然是主流信仰嗎?


麥肯齊:拉斯塔法里在牙買加從來都沒有形成主流,它只是一個小眾的、少數人群的信仰。但是它依然有非常堅定的信徒。在1970年代的時候,拉斯塔法里的信徒要更多一些,現在沒有當時那麼興盛了,但這個宗教運動還是存在的。



鮑勃·馬利(Bob Marley),牙買加音樂代表人物,雷鬼音樂鼻祖,具有世界級影響力的牙買加文化人物。他的音樂充滿挑釁性和政治意味,呼籲和平,主張黑人的獨立。1978年,他還通過自己的演唱會「同一種愛」,讓牙買加政壇上衝突不斷的民族黨和工黨領袖在音樂聲中握手言和。1981年,因黑色素瘤去世。


拉斯塔法里(Rastafari)於上世紀30年代在牙買加興起,同時也是一項社會運動。該宗教認為黑人是上帝之子,《聖經》是對早期黑人生活的真實描述。並將前衣索比亞領袖海爾·塞拉西視為基督降臨的象徵。它鼓勵世界各地的黑人回歸非洲,反對西方社會的壓迫。


新京報:那麼再回到牙買加文學的移民問題上來。許多牙買加作家都選擇在國外定居,你本人也住在巴黎。為何不選擇留在牙買加?從寫作的角度來看,留在牙買加可能更有利於觀察它的社會現實。


麥肯齊:離開牙買加並不是一個「選擇」。在我生活的70年代,也是牙買加國內最為暴亂的時期,很多人離開牙買加是有這方面原因的。有句俗話說,「一旦你離開家鄉,你就再也無法歸來」,你在世界上進入了一個永遠遷徙、永遠漂流的過程。在1950至1970年間,有許多人是因為經濟原因離開的,我的姑媽就在那個時期去了英國,只是為了能找到一份工作。她做了護士,在英國和另一個牙買加移民結婚,在英國組建了家庭。因此,牙買加的移民也構建了很豐富的文學群,在英國有許多牙買加作家在寫英國牙買加人的生活,我覺得這樣一個文學現象也很有意思,因為不僅有人寫牙買加,還有人寫海外的牙買加人,這樣的話,才能擴展我們所說的「離散文學」的功用。用個術語來說,可以稱它為「加勒比海地區的離散文學」。


我也會偶爾回到牙買加,雖然頻率不很高。有些人質疑,你不在場,你怎麼能觀察到最本質的東西?但是,在別的地方我們也有權利書寫我們本土的文化。


我認為移民是個全球化現象,它會讓所有人都參與其中,尤其是作家們,他們也積极參加到當地的牙買加文化活動中,由此而見他們並沒有遠離自己的本土文化。加上現在互聯網和媒體的發展,每天都能通過媒體看到發生在牙買加的事情,彷彿牙買加就在我們身邊。


新京報:很多人都因為經濟狀況或者無法接受教育等原因而移民,我想知道這些造成移民的原因會不會因為膚色不同有所差異。我看過牙買加畫家埃博尼·帕特森(Ebony Patterson)的一些油畫,她描繪了大量漂白的黑人——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正確,但這些畫彷彿就是在控訴牙買加在膚色問題上的不公。而且,移民的人也大多以黑人為主。(註:有一段時期,牙買加也是全世界黑人漂白數量最多的國家)



Ebony Patterson的藝術作品。圖片來源:Ebony Patterson個人網站。


麥肯齊:就移民問題來說,和膚色有關的現象或許是奴隸貿易的一個遺產。尤其對非洲一些後裔來說,黑奴貿易是痛苦的回憶,他們的生活非常艱辛。你說的很對,膚色問題的確是很多人選擇移民的一個原因,但是呢,我們也得意識到,移民也是雙向的,比如說,中國人在19世紀的時候,也有不少人移民到了加勒比地區,他們的生活也非常貧困,因此移民的因素或許有很多。我在新加坡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房東就是中國人,他和我聊到許多中國人選擇移民到馬來西亞,對他們來說移民的動力則來自於經濟。另外,母國的戰亂、政治暴力都有可能成為移民的原因。


新京報:最後一個問題,你總是使用「加勒比海文學」這個詞語,而不是「牙買加文學」,所以你是不是更傾向於將加勒比海地區的文學視為一個整體,而不是依據國別單獨對待。

麥肯齊:(雙手合十)唔……這個問題你得給我點時間想一想。嗯……加勒比海文學,把它視為一個整體也是OK的,因為它們之間有很多共同點:都經歷過奴隸貿易、都有被殖民經歷,很多國家也在使用殖民國的語言比如英語、法語、荷蘭語等等。移民也是它們的一個共同點。但它們的近代歷史是非常不一樣的,例如特立尼達和多巴哥與牙買加,它們的近代歷史就非常不同。


另外加勒比海地區還有很多法屬殖民地,這些地方直到今天依舊處於法國的管轄內,比如說瓜達盧佩——那麼,這些地方又是否能算作加勒比海文學呢?再比如說古巴,還有多明尼加,還有更多還在使用殖民國語言的島嶼,以及還有更多不同地區的人使用不同的語言和各自的土語,所以,也很難給「加勒比海文學」下一個明確的定義。我個人更傾向於給這個名稱後面加個複數的後綴s,變成「Literatures」,這也是一個學理問題。作為一個作家,我願意把自己視為牙買加作家,至於其他人怎麼看,是把我稱為「後殖民作家」、「加勒比海作家」還是「加勒比海離散文學作家」,我都並不關心。我更關心自己如何去書寫。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采寫:新京報記者 宮子;編輯:走走。未經出版方或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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