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魚
有一條魚跟青春有關,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極愛吃魚,不挑剔地吃,近乎無品味無原則。實不相瞞,這癖好影響我對兩件事的看法,一是決定死後海葬,絕不留半撮骨灰給後代,以報答魚類養育之恩;二是,我很想建議水族館在入口處發放筷子、小刀及一碟芥末,做什麼?當你看到新鮮肥美的魚群在眼前游來游去,除了想到生魚片還能想到什麼?這種念頭很可恥,我懺悔,但我改不掉。
那條魚出現在我少女時期某個夏日的黃昏,當時我正參加中學童子軍課程——野炊。五六人一組,男女都有,開菜單、攜帶炊具、分配工作。我們在操場邊埋鍋做飯,炊煙四起,語聲喧嘩,在嬉笑、追逐中,女生呵斥男生:「討厭!還不去提水!」男生頂嘴:「管我,你是我阿母嗎?」四周起鬨:「是牽手啦!」於是出現女生持鏟追打一干男生的「中學生兩性關係」經典畫面。麻雀在電線上喳喳叫,晚蟬來早了,隨風鳴唱。這一刻多麼美好,美得無憂無慮,連鬱鬱寡歡的我也暗暗陶醉了。
學校為了讓學生盡興,設了比賽,幾位老師依次到各組觀看炊煮成果,再評分決勝負。大部分老師都客氣地淺嘗菜肴,加以讚賞、鼓舞,提振士氣。我們這組,有個善廚的女同學煎了一條肥碩的吳郭魚——在二十多年前窮鄉下的學生活動中出現這道菜,等同於今日的一砂鍋魚翅。魚煎得完好,赤黃酥脆,泛著薄薄的油光,在晚風中、蟬鳴里,這一尾仿若披著龍袍的魚酣眠著,等著犒賞我們這群善良、純潔,卻清寒的孩子。
老師們讚賞過這條魚,在評分單上偷偷寫下數字後走了,只有一位男老師踅回來。這位男老師約四十歲,單身,賃居在外,體形稍胖,走路慢慢的,說話慢慢的,微笑淡淡的,然而出乎意料,他吃魚的速度很快。
他吃掉單面三分之二的魚肉。我看到盤中吳郭魚露出魚刺,聽到夢碎的聲音。抬頭,看見他的背影,長褲口袋中插著一雙筷子,正慢悠悠地朝校門走去。
我這個外表溫和,內心卻暴烈、非愛即恨的中學女生,瞪著他的背影暗罵:「你何不帶著筷子去跳海,吃個夠!」我的良心立刻譴責自己不應如此無禮,遂隱入樹林間遮掩眼角的淚光。
操場上響起那首熟悉的歌:「夜風輕悄悄地吹過原野,營火在暮色中跳躍,你和我手拉手婆娑起舞,跳一跳轉個圈真快樂。」夜色果真降臨,緊緊擁抱著無望的少女,苦悶的青春。
(摘自文化藝術出版社《微暈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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