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朝老兵口述|黃春惠:從朝鮮戰場回來,我又做回了農民
原標題:援朝老兵口述|黃春惠:從朝鮮戰場回來,我又做回了農民
【編者按】
1950年10月,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戰場。1953年7月,朝鮮半島戰火熄滅。三年間,先後有約290萬志願軍入朝參戰。1958年10月,最後一批中國志願軍將士從朝鮮回國。值此六十周年之際,澎湃新聞·請講欄目刊發一組志願軍老兵的口述回憶文章。
黃春惠老人近照
口述:黃春惠(江西籍抗美援朝老兵)
採訪:劉漢美(老兵外孫女)
整理:林小龍
時間:2018年8月30日
我叫黃春惠,曾是中國人民志願軍三五四部隊的一名通訊兵,生於1930年,江西省贛州市南康區鳳崗鎮大塘村上西坑人。我於1953年3月參軍入朝,1957年4月回國。在朝四年,主要在後方做電報收發任務,未曾上過戰場。
新中國剛建立那年,我二十歲,在農村是要立業分家的年紀了。應該說實際上要更早,往往十幾歲的時候就要找事兒做,至少養活自己。十幾歲的時候還是戰爭年代,我所在農村雖然影響不大,但是因為家裡兄弟多,父親又去世得早,還是切實感受到活著的艱難,時常餓著肚子整天都想著怎樣能吃飽。那個時候雖然有一份事做,給廟裡做那種敬神用的香,但是菩薩常常能吃飽我卻不能。
解放之後連這份事也不能做了,生活就更困難了。建國之初,情況也沒有發生多大變化,能吃飽還是最大的期望,尤其是分家以後,要當起一個家來就更難了。那個時候國家宣傳美國佬在打朝鮮,說朝鮮就在中國邊上,弄不好要打到中國來,所以我們要去朝鮮打美國佬。村裡宣傳徵兵,雖然又要打仗了,但是很多人一開始想到的不是打仗會死人,而是當兵可以吃飽飯。我也這樣想過,家裡人也鼓勵我去當兵,畢竟比餓肚子強,而且這麼年輕如果無著無落連自己都養不活會讓村裡人笑話的。
報名、體檢、發衣服,走完一套程序,等來接兵的車,上車跟上部隊就走了。村裡的傳統對於出遠門很重視,但那年代很多東西都很難顧得上了。儘管我這還不是一般的出遠門,而是去一個我自己都不知道多遠的遠方。反正跟著部隊走就行了,當時不知道有多少一樣的車,拉著多少跟我一樣的人,奔著同一個方向。但是大概能感受到這麼多人肯定是要去做一件很大的事,跟之前無著無落時候的感受肯定不同了。
1953年,部隊開到了山海關外,我們就從那裡出國。3月16號,我們開始渡江。我看不到鴨綠江有多寬闊,但肯定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河。那個時候天氣還很冷,不過江面上還沒有結冰,所以部隊通過浮橋渡過鴨綠江。作為志願軍入朝的一條生命線,美國鬼子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果然第二天晚上就有幾十架美國飛機前來轟炸,情勢十分危急。我方戰機立馬出動,與敵機激戰於鴨綠江上空,地上的高射炮同時輔助,夜幕下織成一張立體的火力網。所幸的是我們部隊接到通知,16號晚上順利渡江,17號晚上已經安全到達朝鮮。
3月17號晚上,部隊開到朝鮮,便與先頭部隊聯繫,先安置下來。為了安全起見,部隊不會長時間待在一個地方。所以在朝鮮那幾年,我跟著部隊時常換不同的營地。因為我是通訊兵,一般不會上戰場,主要在後方負責電報的收發。所以除了一般的任務和部隊生活,與當地朝鮮老百姓的日常來往就會比較多。身邊的戰士來自中國各個地方,方言有所不通,一般都是以普通話交流。跟朝鮮老百姓溝通難免會有語言障礙,不過因為與當地老百姓的往來溝通是必要的,所以我們部隊的戰士基本上都能學會一些日常所用的朝鮮話。所以日常溝通往來還是沒有什麼問題,況且我們當兵的,大多都是跟他們一樣的貧苦人民,不遠萬里來幫助他們一起趕走侵略者,是朋友、是兄弟姐妹,所以在朝鮮那幾年我們與當地老百姓相處得很融洽。日常無任務時就幫他們干點兒活兒,打井、擔水之類,就跟一個村的鄉親一樣。
身在後方,部隊的日常就比較簡單。我們每天除了一般的通訊任務,主要就是訓練和學習。訓練的時候也是摸爬滾打,一般不打槍。在朝鮮那幾年我也就打過一回槍,也就三發子彈,所以很難想像前線的槍林彈雨。不過後方也並不是那麼安寧,敵人的飛機炮彈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出現,什麼地方炸響。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到汽車連去學習,學開車。停戰之後,留在了汽車連守倉庫。有一次就親眼看到敵機在天上飛,然後往下扔炸彈,有朝鮮小孩在河裡玩水,情況真是十分危急。所幸,炮彈掉下來只是劈斷了一棵樹,並沒有炸到人。因為敵機對我後方的威脅,當時部隊往前線運送物資的汽車一般都不在白天行動,都是在晚上。即使晚上也很少開燈,公路沿途還有哨兵守衛,一旦發現有飛機便會鳴槍提醒關燈。
在朝鮮的時候,是可以給家裡寫信的,可能因為我們在後方,所以寫信還比較自由,反正你想寫就可以寫。規定滿三年的兵可以有一次回國探親的假,1955年12月的時候,我當兵剛好滿三年,也可以回國一次。那一次,好多滿了三年的老兵都要回國探親,當時很熱鬧。不過真正回到家也待不了多久,就二十天。我也沒什麼可做的,因為母親當年春上就走了,家裡人並沒有寫信告知我,我回到家才知道,要是早知道我就不回家了吧。母親走了,家老早也分了,探親在家的那些日子我實在是沒什麼可做的,唯一就是等著回部隊了。
回部隊後,依然是訓練和學習,然後就是等待回國的指令。比起戰時狀態,情勢倒是更加緩和,等待回國也並不急,因為部隊是分批回國的。1956年的時候,在朝志願軍號召了一批戰士前往大西北墾荒,搞集體農莊,雖然我對大西北沒有什麼概念,但我卻有意向跟著去,可能是對部隊有感情了吧,畢竟這麼多年了,部隊是個大家庭。可惜當時我所在部隊沒有落到這個指標,所以我也沒去成。朝鮮,也算是我這輩子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了吧,1957年4月,我隨部隊回國。
別了朝鮮,到了安東(今丹東),這座祖國的大門也是中朝的分界,走進國門,它也成了我人生的一道分界,我的援朝歲月在這裡划上了一個句號。
黃春惠老人的證章
回到家後,做回了農民。當時有些老兵可能會想政府會不會有什麼工作分配,以至於因為地方精簡機構,部隊還晚了些日子回國,就是因為擔心有些戰士會有情緒。所以專門動員我們複員回去後要好好勞動,要體諒國家的困難,要服從地方政府的安排。其實因為是特殊時代,而且當兵的很多是貧苦農民,本來就沒有許多要求,所以當時我們很多人還是響應政府的號召,聽政府安排,該回農村還是回農村。而且農村的情況已經比入伍前有了較大的變化,在朝鮮那幾年,農村正在搞合作社,加上隊上的參軍補貼,所以我回家後可以蓋起自己的房子,回國那一年還結了婚。生活這樣,可以說是過得下去了。後來,大概到上世紀90年代,政府又開始給老兵發一定的補貼。開始只是每個月二十塊,後來慢慢多了,到現在大概能拿上千塊錢,應該說政府對老兵還是蠻照顧的。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中國人民志願軍駐防朝鮮問題研究(1953-1958)」暨陝西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8年暑期社會實踐學生自組團隊「尋光者」訪談成果,指導老師田武雄,團隊參與人:趙楚楚、史龍飛、方超、李瑞敏、趙靜、朱浩頡、韓一葦、林小龍、馬雯佳、田愛容、李揚、周敏、蘇培英、向瑤、楊新茹、王天陽。]
作者:黃春惠 口述 劉漢美 採訪 林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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