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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本文節選自朱天心在「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朱西甯先生小說集《鐵漿》《旱魃》首發式」上的演講實錄「父親的故事」,略有刪減。標題為編擬。

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背景介紹:

2018年10月29日晚,台灣文學家朱西甯先生的小說集《鐵漿》《旱魃》在鼓樓西劇場盛大發布。本場活動由史航主持,作家的女兒朱天文、朱天心分享了父親的文學人生、對她們創作風格的影響以及與張愛玲的文學因緣,虹影、趙立新分別朗讀了《鐵漿》中《賊》和《鐵漿》的選段,向文學經典致敬。女婿唐諾與朱家姐妹的好友戴錦華以「旁觀者」角度談論朱西甯的文學成就,與全場讀者一起追溯「小說家的返鄉之路」。

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父親的成長:「一個非常寂寞的小男生」

我爺爺是純粹的蘇北的很辛苦的農民。我父親是我爺爺奶奶40幾歲的時候生的幺子,上面有兩個哥哥和六個姐姐。他出生的時候,這些哥哥姐姐已經在外地,或者是參加北伐行動,或者是受教育或者是成家工作,都沒有回鄉。父親是一個非常寂寞的小男生,一直希望有玩伴而不可得。他的父母的年齡像爺爺奶奶一樣,把山東老家的很多傳說編成故事,說的有模有樣,煞有介事。他的童年十幾歲,其實很像寫《百年孤獨》的馬爾克斯一樣,跟著爺爺奶奶長大,他聽的非常認真當真。其實父親沒有一步跨過山東,可是很難從他的作品裡去辨識出哪些是宿遷,哪些是山東,雖然風土民情和語言很接近,已經很難辨識出來。

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父親是1926年6月16日生,農曆,推算陽曆的話,是一個獅子座。他的童年是在如此豐富又如此寂寞的狀態成長的。當時他的六姐大他9歲已經在南京受過教育,在中學教書。有一年回宿遷看到家裡最聰明的幺弟整天在山裡跟放羊的孩子玩一塊兒,儘管很開心,可是覺得好可惜。徵得我爺爺同意,把他帶到南京去受教育。我六姑是一個很典型的文青,她最愛看的是張愛玲的小說。父親在之前他讀了很多30年代的作品,他喜歡老舍的作品,可是他跟著我的六姑一起看張愛玲,從此一輩子,雖然他的閱讀非常廣,永遠是張愛玲的死忠粉絲。大概他處在這樣一個狀況。之後他在南京第五中學畢業。

流亡:背包里始終一本「張愛玲」

抗日戰爭後來非常越演越烈的時候,他就是流亡學生,是躲戰火,大部分是皖東或者是蘇北、魯南這個地方流竄、逃亡。可是不管怎麼樣,他的書包里始終帶著一本張愛玲的小說。(編註:在流亡年代,朱西甯背包里唯獨塞了一本用勤工儉學的三分之一薪水買的《傳奇》,1963年,抱著向大海中寄瓶中書的心態,他給張愛玲去信講了這個故事,不料卻於1965年收到迴音。)

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他是在21歲的時候,第一次發表他的小說,在當時南京的《中央日報》。至於1949年他為什麼會選擇,其時在念杭州藝專,為什麼會棄筆從戎?到現在我們都沒有機會問,因為永遠是這樣,至親你以為他永遠會在那邊不會病不會死,永遠在那個地方,等他弱了或者是死了都來不及問。所以沒有機會問說一直這麼喜歡30年代作家人道主義精神的,為什麼跟著國民黨到台灣,至今是不可解的。他到台灣去,跟他年紀一樣的大男生,各懷不同的目的,有一些是像去夏令營,有的是從此香蕉可以吃的過癮。不管是任何的心情甚至是被國民黨軍隊拉夫去的。他們都不會知道,包括蔣介石自己不會知道,從此40年再也回不了家鄉。他們那一批的200萬大軍隨著國民黨政府去台灣的大致是如此。

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父親去那邊當小兵,他怎麼辛苦地寫作?我聽父輩這麼描述,這些我就不再說了。因為每一個貧窮年代的作家也有一肚子很精彩,聽了熱淚盈眶的故事。只說他到1955年的時候,他離開大陸的時候,其實他是有一段感情的,很難割捨的感情。女生的名字叫劉玉蘭。

婚姻:同名之緣

說到母親那一邊了,我母親是典型的苗栗客家的小鎮的女兒,我的外公是日據時代在台灣辦的帝國大學的第一代學生,他是白手起家,回到小鎮行醫,那個房子是他一點一滴憑著自己的力量蓋成的。有人看過侯導的《冬冬的假期》的話,裡面典型的很黑的檜木,很漂亮,藍色的窗欞,這是我外公家以那個為背景。

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冬冬的假期》

母親是非常愛好文藝的文藝少女,在小學二年級,台灣叫光復,就是二戰結束日本人把台灣還給中國。照理她的日文教育只有小學二年級程度,可是因為她很愛看小說,看了大量的日文翻譯的西方各種文學名著,也愛打網球,她的搭檔是劉玉蘭。我父親在報上一角看過說劉玉蘭網球是比賽得冠軍,他覺得是南京的情人也是打網球的同名,什麼時候跑到台灣了嗎?他就很冒險寫了一封信,托報社轉給母親。母親的朋友劉玉蘭是只打網球,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看到信這麼娟秀的字把過往交代過,不曉得怎麼回,母親看了之後幫她代筆回信。母親喜歡文學作品,他們的書信都是天文(朱天文)一直在整理保有,沒有一字像我們今天會噴洒荷爾蒙的完全沒有,都是一本一本文學作品在談。我父親會告訴她,有機會我們有一天成家結婚的時候,你要是跟不上來的話,我會棄你而去的。哪有一男生這樣追女生。這是我的父親。

他們通信的近乎兩年的過程中,只見過四次,都是我母親去南部打球比賽的時候約見。第一次約見我父親就很清楚地知道,在跟我寫信的不是這個劉玉蘭。我爸說第一次看到我媽的時候,說我媽不笑的時候幾道白皺紋,打球的時候眯著眼睛,年紀不到20歲,很多的白皺紋,是很血性、很開朗、很瘋傻的女孩子,可是他們的感情是不見容於當時社會的。我母親,我外公常常說要是嫁給外省軍人的話,不如剁給豬吃。在這樣的氣氛中,母親連提什麼我戀愛了,我希望跟他有未來什麼的,這些都不可能。

母親那時候高中畢業,大學家傳的數學考零分的那種,那個時代考零分是沒有書可念的。有人來提親,母親覺得時鐘滴答響的不能不做決定了,她就私奔父親。帶著一疊樂譜,帶著一個網球拍,跟我父親約定了台南的某個地方,某個時間見面。因為母親家是小鎮醫生,我們每一次聽到這段都很想跟媽媽說,你那時候為什麼不去偷我外婆一個金條或者是一個金鐲,因為軍人是非常窮的,要養活自己都非常困難。媽媽好浪漫的,帶著一疊手抄樂譜和網球拍,沒有任何一丁點物質基礎的就去投奔父親。

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1959年,家庭合照,攝於鳳山。後排左起劉慕沙、朱西甯;前排左起朱天心、朱天文

第二年,他們見面的第二年,一起生活的第二年,3月17日,媽媽已經懷著天文才去辦婚禮。他們的婚禮照我們永遠珍藏,因為他們只去了地方法院辦了一個公證,找了兩個好朋友。媽媽沒有新娘服,上面白色的襯衫,下面一條花裙子。地方法院辦完公證結婚出來走過網球場,看到有人大戰方酣。她忘記自己快當媽了,脫了鞋下去打了一場球,她覺得是她最好的結婚禮物。所以她的結婚照片是上面穿個白襯衫,下面花裙子,赤腳坐在網球場邊的一張。

有了天文以後,兩年以後是我,兩年以後是天衣。也是父親創作的高峰,那時候沒有尿布,都是破布縫成的,下雨天就不夠用了。洗完的尿布一面烤著火,一面在嬰兒的哭聲中卡出一點點空間,天文比我愛哭,因為父親是軍旅生活,白天要去軍中,儘管是文官。

1961年他35歲的時候發表了短篇小說《鎖殼門》,7月發表短篇小說《鐵漿》於《現代文學》,8月短篇小說《狼》在《中央日報》也發表。1965年39歲的時候,他開始寫《八二三注》,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是國共的最後一場戰爭,日後在國際的冷戰架構裡面一直到現在。他是非常想寫那一場,開始進行,當然完成其實大概是十年以後。

1967年41歲,他的短篇小說《破曉時分》由皇冠出版社出版,拍成了電影,李翰祥導的。1944年他的長篇小說《旱魃》連載於《中國日報》的「人間副刊」,1970年45歲,他出版《旱魃》,他的《冶金者》由台北出版,也就是現在張大春講的「朱西甯一個人默默在台灣提早當時所有的文壇同輩完成了自己的一個現代主義的試驗」。9月長篇小說《畫夢記》。

這是巔峰盛年時期,那個時期這麼多的作品,家裡也是前所未有的熱鬧的時候,我們家幾乎完全像24小時便利商店不打烊,隨時有人來都有飯吃。大把的所有的單身朋友或者是文壇的友人或者是很多的年輕學生,我後來多年後碰到陌生人很多人開口第一句是:我當初在你們家吃過飯。幾乎這是一個開場白,後來從我大我幾歲的台灣的有名的詩人楊澤,他告訴我說,那時候外文系的學生,每次月底買書花光錢,大家都說去朱西甯老師家蹭飯吃。

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那時我漸漸長大,我覺得有一些離譜,我的敏感和愛憎分明,我會對他的朋友多有挑剔,我也覺得他會對學生耗費了過多的時間。有的時候學生的很爛的習作給他看,他也是當成一個大師之作認真地看,認真地讀,認真的給別人意見。有一次我說這個人為什麼明明感覺起來其實是要追天文的,來我們家不是為了文學。可是父親就說,他在流亡時期那麼的痴心文學,他覺得那個時候只要有一個長輩、前輩,可以在關頭上點撥一下,他可以少走多少彎路,從此可以有一個很不同的景象。所以他用這個心來想那些年輕大量的追天文的學生們。

我不念他70年代、80年代,包括70年代的末期,他認識了胡蘭成,在台灣當時的氣氛下,打漢奸,幾乎是無處可容身,父親愛張愛玲,所以愛屋及烏。從此父親,他曾經棄他的小說十年,到最後他自己將近60歲的時候,他閉門不出寫最後的長篇,他寫《華太平家傳》。八易其稿,不是我們新寫了一章,或者是電腦打個頭就不要了,不是,都是動輒15萬字、20萬字,他覺得調子不對或者是不好,種種嚴厲的文學鑒賞眼光覺得得不能用,所以都放棄,最後第八稿的時候寫了33萬字,他覺得好像可以繼續下去,家裡很小,他堆在書桌上沒有特別收納。等拿著稿子要重新看的時候,竟然被白蟻吃空了。向著書桌的那一面全部粉碎,好像《百年孤獨》那個場景,一陣風就可以吹散。同樣寫作的人簡直替他覺得如喪考妣,可是我記得父親很淡然說,這也許是上帝用一個委婉的方式告訴我說這個寫夠不夠好,從頭來。所以他從頭又來一直到他生病離開為止。他預計寫300萬字,最後寫到55萬字離開。肺癌末期,病逝離開。

朱天心:母親帶著一疊樂譜與父親私奔

1976年,後排左起胡蘭成、劉慕沙、朱西甯;前排左起朱天文、朱天衣、朱天心

他離開後,去年2017年春天我母親也過世,我們整理她的東西的時候,決定接受已經給我們提議好幾年的一個紀錄片,記錄作家們身影的島嶼寫作系列,記錄過白先勇、林海音、周夢蝶、王文興等等。他們很早就提過說要記錄我們。我們沒有答應是覺得他們都是年紀很長的人,有點跟時間賽跑,再不留身影都來不及,甚至還沒有拍完就已經離開了。我和天文覺得我們看起來雖然年長,好像要離開還有一時半會,可是因為母親的離開,父親離開20年了。我們整理舊物的時候覺得這一頁歷史要翻過去了,我們不說也不會有人知道。今年春天我們決定接受他們拍紀錄片的邀請。這次侯導(侯孝賢)會同行是因為這個紀錄片,《文學朱家》分上下集,侯導是監製,上集的導演是朱天文,下集的是林俊穎,還有在場正工作的攝影姚宏易和他的助理們,還有我們的製片都在現場,還都在進行中。

我們10月26日,去北京師範大學訪問莫言,我還記得莫言說了很多以後,他以為關機的狀況的時候,他忽然這樣鬆開來,笑了一下說,指著我和天文說,咱們三個寫得都不如朱先生。2018年10月29日,理想國第一次出版父親的簡體書《鐵漿》和《旱魃》,其實也就是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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