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探索 > 《豳風·東山》:我的課堂實錄

《豳風·東山》:我的課堂實錄

文字:程世和(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圖片:網路

「我往東山,久久未歸。現在我來了,從東邊回來了,從零雨其濛中回來了。」我開始了對《東山》一詩的講解:「開篇四句,純以賦筆寫出,非常口語化,我們只要將『徂』譯為『往』,將『慆慆』譯為『久久』,再略添數字,就可以直接轉為現代漢語的陳述而幾乎沒有意義上的遺失。二千多年前的古詩,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古老,只是略略帶有一點古漢語的斑跡,稍稍給它擦拭一下,便煥發出了向著我們而在的生命活力。」


「前面我們講過『國風』中最長的一首詩《豳風?七月》,看上去有文字障礙,其實所謂的文字障礙只是假相,破除了這些假相,文本負載的內容與情感自會撲面而來,與我們眼前所看到所感到的一切一樣生動真實。由此看來,如果我們對古代經典有閱讀障礙,不是因為文字古老、時代久遠,而是因為我們有不能也不願沉靜自我的精神遮蔽。一旦破除了自我的內心遮蔽,古代經典會抖落掉古漢語的那層灰塵,純以古今通用的人性語言與我們傾蓋如故而言語不絕。」

「現在,這位征夫從《詩經》中走來,從《東山》中走來,從濛濛細雨中走來,漸行漸近,分明在向我們說著:我往東山,久久未歸。現在我來了,從東邊戰場下來了,穿行在零雨其濛中。聽著這樣的話語,看著這樣的身影,你能說他是二千多年前的古人嗎?」


我停頓了下來,默默目視窗外,彷彿窗外正有一位多年未見的朋友走過。回到講台前,我接著說道:「當看到前方正有一位期盼已久的朋友在濛濛細雨中向我們走來,我實在不忍心以觀眾或路人甲的身份這樣說:船山先生曰:『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裡使用的正是一種『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樂』的加倍手法啊!我想說的是:哎呀,我想念的朋友,你終於從戰場上活著回來了!一路零雨其濛,一路勞辛,趕緊進房間換身衣裳,喝口熱水,暖暖身子。」

「讀詩最好是先直接進入詩的情境,讀完後再細加領會這首詩在藝術上有哪些稱道的地方。我想詩人也是先有了真情實感才有了創作的渴望,有了創作的渴望然後再想著用什麼方法去表現。寫詩的路徑是這樣,讀詩的路徑也當是這樣。」


此番陳說後,我緩緩拿起杯子,彷彿要陪那位征夫喝水。因為沒看杯子,喝漏嘴了,水灑在衣襟上,我抖了抖衣襟,又進入到詩的情境中:「他從戰場上活著回來,心中當然有高興,但他沒有說他高興,反倒說『我東曰歸,我心西悲』,這就好像給剛才說以哀景寫樂的人打臉了,也好像在對迎上來祝賀的人們說:我在東邊聽說我要歸去,我本該高興才是,但我心向著西邊卻只有悲痛。這兩句同樣很直白,像是在面對面地對我們說的。他到底為何不喜反悲,他悲的又是什麼呢?這些我們不能強問,只能靜靜地聽他訴說,千萬不能打斷他。面對著一個經歷戰爭苦難而活著歸來的老兵,除了靜靜聽他訴說所經歷的一切,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我走到教室中間,回頭對著屏幕上的課件念道:「制彼裳衣,勿事行枚。大家現在看看書上是怎樣解釋『裳衣』的。」學生桌上擺放的是某師大編寫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上面對『裳衣』作了如下解釋:裳,下衣;衣,上衣。

我掃了一眼,評說道:「這是一種字典式的機械解釋,不是立足於這首詩文本實際而作出的特定文學解釋。按照這首詩特定情境,應當解釋為百姓衣裳。對於任何人的註解,即令是學術權威的註解,我們都要『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要學會常識判斷、邏輯判斷,凡不合常識不邏輯者,我們都可以提出質疑,在質疑的基礎上進而改寫書上的註解。對『裳衣』一詞,前人已有百姓衣裳一說,這裡不用,僅以字典形式註解,已是一誤;『裳衣』一詞,古人在分而解說的同時,亦常不加區別而泛指衣服,書上只作一解,又是一誤。」

「現代漢語有『衣裳』一詞,與古代泛指意義相近,可不作文字上訓詁,這裡加以註解,完全沒有必要。」前面我講《七月》一詩,已對教材訓解「穹窒熏鼠」 「九月肅霜」等多處錯誤提出質疑,並與學生們一同討論怎樣訓解為好。為了繼續培養學生不盲從書本而能審問明辨的能力,也為了讓學生們更好地進入詩的情境中,我不能不多花一點時間對「制彼裳衣,勿事行枚」兩句作細緻的解讀。


「古人解為百姓衣裳一說,我們也不能盲從,同樣需要審問之,明辨之。現在,我們先立足於文本實際加以考察。『縫彼裳衣』的後一句是『勿事行枚』。勿事行枚,是說今後不必再像行軍作戰時那樣為了噤聲而口銜木筷了。勿事行枚語意的背後,指稱的是勿事一切軍人行為,包括勿事戎衣。既然勿事戎衣,那必以百姓衣裳代之。其中既有『彼』字出現,就當有『此』的語意在。」

「縫製『此』衣,為的是替換眼前的『此』衣,而眼前的『此』衣當然就是他當時還穿在身上的戎衣了。由文本內在邏輯出發,由後一句逆推前一句,只能推斷出『制彼裳衣』就是縫製百姓衣裳。」停頓了一下,我繼續陳說道:「現在我們暫且將這首詩放下,從人情常態層面說明古人這一解說的合理性。」說到這裡,我停止了自己的陳說,轉向學生髮問:「請你們想想,什麼樣的人最喜歡穿軍裝?什麼樣的人最不喜歡穿軍裝?」


這番結論下得頗為武斷,我看到了有些學生露出質疑目光。我迎著質疑目光走了過去,敲打著一個男生桌面:「你好像在質疑我,是嗎?」

男生趕緊擺擺手:「老師,我沒有。」

我沒有饒他:「你說沒有質疑我,那就意味著你同意我的說法。請問,為什麼經過戰爭考驗的軍人不喜歡穿軍裝?」

男生先是無語,而後出聲了:「老師,我沒有當過兵,也沒有打過仗,我怎麼知道?」

我反問道:「我也沒有當過兵打過仗,你這不在說我不該下那樣的結論嗎?」

男生來了勇氣:「是啊,你怎麼能下那樣的結論呢?」


我離開了與男生對峙的現場,轉向了另一方:「我沒有當過兵打過仗,難道就不能想像、推斷嗎?如果我們非要事事都經歷,我不是棄婦,又怎能知道棄婦的痛苦;我不是農夫,又怎能知道農夫的痛苦;我不是思婦,又怎能知道思婦的痛苦;我不是征夫,又怎能知道征夫的痛苦呢?」

我一邊造出連串的排比問句,一邊走回講台上:「我們為什麼要學文學,或者文學對我們有什麼意義?我告訴你們,我們學文學,是為了讓自己學會體驗,學會想像;而文學的意義,就在於讓我們了解、經歷我們不曾了解、經歷的人和事。」


我有些口乾舌燥,喝了口水潤潤嗓子,繼續說道:「想像,推理,假說,審問,明辨,讓我們盡最大可能奔向未知的遠方,應當是大學教育追求的方向。只要我們發揮想像,完全可以想像出來,行軍打仗,戰火紛飛,軍人們行走在雨中,滾爬在泥土中,根本就沒有換洗的衣服,軍服是世界上最臟最臭的衣服!不但如此,軍服還是世界上最血腥的衣服!無論是自己的戰友還是對面的敵人,他們倒下時,身上的軍服早已血跡斑斑,甚至早已伴隨著屍體的分離而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骯髒,惡臭,血腥,破裂,這便是這些軍人眼中的軍服。請問,與這樣的軍服告別,是不是他們內心的渴望?」


我的課堂實錄未完待續,敬請期待。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美篇美文 的精彩文章:

風情月意詩一組
黑白之間

TAG:美篇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