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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琵琶行》詩解讀指要

白居易《琵琶行》詩解讀指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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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禮明



白居易《琵琶行》詩解讀指要

——從十餘年前一則典型課案說起

吳禮明

白居易《琵琶行》詩解讀指要

白居易《琵琶行》詩解讀指要

董其昌《行書琵琶行》

對於白居易《琵琶行》一詩,見過中學界課堂不少面目板一的詮釋與操作,讓人不免有太多的感慨。一般是對原詩作知識點切分或過場環節處理,諸如「音樂之美」「名句賞析」「仿句練習」以及所謂「知識拓展」之類,而將詩歌中滋味很濃的部分撇除了,結果一個活生生的詩歌文本只剩下一堆殘枝敗梗,即使所謂人文類教學,其底色依舊是工具論知識教學那一套。在我看來,如此結果,還是在詩歌教學的基本層面上出了問題。

白居易《琵琶行》詩解讀指要

《語文學習》雜誌上登載過的一則備課案例《關於〈琵琶行〉》(作者鄭逸農、吳根華,《語文學習》2003年第9期),在現在看來還頗具典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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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案例開列了一個具體的課堂運作過程:

怎樣組織學生自讀才更有效?筆者提供一種以誦讀為途徑、以領悟為目的的自讀思路:先自讀,初步感知;後研讀,深入探究;再誦讀,體會鑒賞;後背誦,積累語言;最後運用,仿照課文中音樂描寫的方法,先聽一段名曲,然後用語言形象地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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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這一課案設計的容量不能說不大,內容也不能說不豐富,但稍稍細推不難發現,如此容量下的內容安排有一些差強人意,而另一些則問題多多。

應該說,除對原詩「小序」的設計出現一點小問題(所謂「總體了解全詩的感情基調和主題思想」)外,此設計的開頭部分尚有可取之處。對詩歌原作有一個大致的了解是必需的,而其「體會鑒賞」所做的幾件事,比如以為詩中的描寫音樂,「把讀者的視覺和聽覺訴諸比喻,形象可感」,也還可取。至於將詩歌中的樂段描寫分成三個部分(見該課案「教學導航」下第4點),「急切歡快—緩慢凝重—激越雄壯」,雖切分較粗,大抵還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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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課堂涉及文本研讀的問題一共有五個方面小問題:

①詩一開始,就通過景物描寫渲染了一種什麼氣氛?表達了詩人什麼心情?(明確:渲染了一種肅瑟、凄涼的氣氛,表達了詩人傷感、凄慘的心情。)②琵琶女年輕時過著怎樣的生活?現在又過著怎樣的生活?為什麼會這樣?(明確:年輕時過著無憂無慮的歡樂生活,京城的富家子弟爭相獻寵;如今卻過著凄清孤寂的生活。因為那時的自己色藝雙全,名噪教坊,如今卻因年長色衰,又因身為商人的丈夫「重利輕別離」。)③琵琶女形象具有怎樣的典型意義?琵琶女的遭遇反映了怎樣的社會現實?(明確:琵琶女是生活在社會低層的一個被損害、被侮辱的女性,她的不幸反映了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眾多樂伎的不幸,反映了社會的勢利與制度的不合理性。)④琵琶女傾訴自己的不幸身世為何能激起作者強烈的感情共鳴?(明確: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具有相同的不幸遭遇。)⑤「江州司馬青衫濕」,這濕衫之淚,有幾重內涵?(明確:司馬青衫之淚,既同情琵琶女的晚年淪落,也傷感自己的不幸遭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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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當說,這五個方面及其解答,也只是粗線條對文本所進行的梳理。就其具體細節來說,第三個方面問題,對於琵琶女的認識顯然是今人的看法而並非詩人白居易當年的認識,他不可能認為琵琶女是「生活在社會低層的一個被損害、被侮辱的女性」,也不可能懷疑到當時的社會制度存在問題。而第五個問題,以為「江州司馬青衫濕」包含了「同情琵琶女的晚年淪落」,顯然有些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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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完了「背誦」環節後,案例作者似乎認為文本理解的問題已經完成,便再也沒有深入詩歌文本加以深化,卻匆匆進行所謂「仿寫訓練」。其實,這一詩歌文本的研讀幾乎沒有展開,是不是它「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讀讀便知而無須講析呢?非也。對這首詩來說,要做文本解讀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琵琶女彈奏音樂的細膩變化,琵琶女的複雜內心與克服心靈矛盾的一系列動作,詩人於其中的心緒的變化等,都值得細細析味;還有,琵琶女的悲訴為何會牽動詩人的哀怨衷腸,琵琶女如何催生詩人自我意識的復甦,以及本詩的俗雅得當、婉轉流利的藝術形式,敘事、寫景與抒情和諧圓融的表達技藝等,都需要讀者(課堂上的「師生」)細細地用情和心靈加以體會的。但在該案例的設計里均無有指涉。而這篇所謂頗具典型的課堂設計,說得直白點,就是僅僅滿足於一些過場性介紹,然後,與所有能夠見得到的課堂(及其課堂設計)一樣,搞一種叫「知識拓展」的課堂練習——而此手段,充其量也是只過過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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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謂「仿寫訓練」的問題可能更加嚴重:

《琵琶行》對音樂的描寫非常成功。……通過研讀我們可以發現,作者一是運用比喻反覆形容,形象地描繪出音樂的節奏和旋律;二是以情傳聲,將自己的傾聽感受寫進去;三是不但寫有聲,也寫無聲。請仿照作者的寫法,找一首短的器樂曲,比如賀綠汀的《牧童短笛》,或大樂中的一章,如《春江花月夜》或《二泉映月》中的一章,聽完後馬上寫,然後同桌交流討論;接著重聽一遍,聽後重寫。通過兩次往複,力求使訓練更加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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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分文字,前半部對詩歌音樂描寫的揭示,還算比較到位。但後半部提仿寫要求,給人直觀的感覺,好像是給音樂系的研究生授課,而不是給沒有什麼樂理常識的高中生上課。因為無論是賀綠汀的《牧童短笛》,還是《春江花月夜》或《二泉映月》,都是極有難度的作品,並不是課堂上不經專業性指導就能輕易地被學生所直接感知。既如此,則課堂上茫然無知的「傾聽」必定會一塌糊塗。

但事情還沒有完,該案例後面還搞了一個「擴展閱讀」:

觀刈麥 /白居易……

閱讀提示:這首詩是元和元年(806年)白居易任陝西周至縣尉時寫的。和《琵琶行》一樣,詩中也寫到了下層百姓特別是揀麥穗的貧婦人的形象,寫到了自己所見所聽之後的感想。請就這方面與《琵琶行》作比較閱讀,說說它們的異與同,談談你的理解,寫一篇四五百字的評論。

參考解說:……《琵琶行》塑造了遭遇不幸的琵琶歌女的形象,本詩則塑造了揀麥穗充饑的貧婦人的形象。同時,作為一名封建官員,他還對下層百姓寄予了極大的同情。《琵琶行》中,詩人聽了琵琶歌女不幸身世的訴說之後,想起了自己的遭貶,於是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感情的潮水奔涌而出,發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嘆息。當歌女再次彈起琵琶聲時,詩人兩眼汪汪,淚濕青衫。這淚水,既是對自己不幸遭貶的傷感,更是對琵琶歌女晚年淪落的深深同情。這首《觀刈麥》,則不僅表現了詩人對下層百姓的同情,而且還寫到了自己作為一名封建官員的反思,對自己不勞而獲、年盡有餘的愧疚和自責,……看來,白居易成為現實主義的一代大師不是偶然的,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愛心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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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括來說,這一部分一是要求與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比較,以顯示兩詩「在音樂描寫上」的異同點,二是要求與白居易的《觀刈麥》比較,直指白氏的「現實主義情懷」。

先說第二點。《琵琶行》的主旨如果一定要說「既是對自己不幸遭貶的傷感,更是對琵琶歌女晚年淪落的深深同情」,則可能顯得勉強,與白氏的原意有較大的距離。而該案例將《琵琶行》「與《觀刈麥》比較」,用意在表現詩人白居易對「下層百姓寄予了極大的同情」及「封建官員的反思」,最終都落腳到白居易的「現實主義」上,可能也是一個誤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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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刈麥》詩作為「現實主義」的傑作,自然沒有問題;如果將《琵琶行》也攬入其中,則會引發麻煩。確實,在《與元九書》中,白居易提出了現實主義的文學理論,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以起到「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作用。詩人早期的詩歌創作,如同情疾苦、指刺時病,確實有一個較強的印證。但需要注意的是,詩人本人是將《琵琶行》列入「感傷」類,並沒有把它置於「諷諭」「閑適」兩類,即沒有將所謂「兼濟」之志、「獨善」之義寄寓其中,而是「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以上相關引述,詳見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第959-966頁《與元九書》,中華書局1999年版)雖然這一「牽」與「動」都受到現實世界的影響,而收入該類的《長恨歌》和《琵琶行》確實也有一些諷諭性內容,但總歸在「有感而發」,所流露的情感、情性要率然、真切些,而沒有「諷諭」「閑適」兩類明顯甚至刻意的儒家「托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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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主義」的《琵琶行》實際上是一種誤置。「兼濟」之志、「獨善」之義不顯,相反,正如乾隆所評:「滿腔遷謫之感,借商婦以發之,有同病相憐之意焉。比興相緯,寄託遙深。其意微以顯,其音哀以思,其辭麗以則。」又借明末清初學者唐汝詢之口將情感寄託點白,說:「此宦遊不遂,因琵琶以托興也。言當清秋明月之夜,聞琵琶哀怨之聲,聽商婦自敘之苦,以動我逐臣久客之懷。宜其泣下沾襟也。」(乾隆御選《唐宋詩醇》,第467頁,北京三峽出版社1997年版)也就是說,詩歌的著力點並不像詩人其他的詩歌諸如《觀刈麥》《賣炭翁》等所表現的「他者」主題,而是借「他者」來表達自己的「逐臣久客之懷」。由此可見,「現實主義」的旨歸在教學上的偏差是很顯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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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第一點。且不說關注詩歌中的音樂描寫並非本次詩歌學習的重點,單說韓愈這首《聽穎師彈琴》詩的閱讀難度,即使配上注釋,要讓學生完整地理解,還是有不小的困難,怎麼輕易就進行兩詩的比較呢?假如不需要綴以學習的鋪墊,學生像閱讀淺顯的現代文,看看即懂,那麼,在邏輯上連同白居易這首《琵琶行》詩,安排如此課堂學習環節與步驟,豈不是煞有介事、裝模作樣,而實屬不必么?再則,這首《琵琶行》里琵琶妙音究竟如何感受?可能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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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首《琵琶行》,讀者真能感受其中美妙的音樂嗎?是不是隨便找一段音樂,或者找一個音樂基礎很好的學生進行演奏來感受感受,就可以加深理解呢?是不是一定要與其他有音樂描寫的詩歌比較比較,便足以凸顯詩人所摹寫的高超呢?……這些,在一定的教學情境中都是無妨的。但在這樣做之前必須作一些澄清。這完全是基於下面複雜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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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回到案例。課堂從「仿寫訓練」開始似乎越走越偏。這裡的問題是,簡單比附、模仿的機理在哪裡?很多教師在授課時,往往有這樣的預設,似乎課堂上只要練習練習,即可使學生達到很高的理解程度,甚至與課文作者同一的高度。對此,我並不懷疑個別情形的存在。但是,在這裡,課堂上能進行這樣的音樂欣賞與仿寫訓練嗎?換而言之,學生能夠理解諸如《牧童短笛》《春江花月夜》或《二泉映月》這樣曲調所深涵的意韻嗎?如果答案是否定性的,是不是可以說,教師在為課堂的閱讀與理解製造干擾與混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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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相關的另一個致命性的問題是,教師與學生能夠理解詩歌里的音樂性嗎?或者怎樣做,才可以說是理解了詩歌所涉及的音樂呢?

應當說,不同門類的藝術之間,其實差異很大。文學不可能有音樂訴諸聽覺的直接性,而語文課堂上所做的也非常有限。語文教師的專業做派只是對語言進行玩味,在語言里深涵文本的無限的豐富性。最為直白的,語文教師就是語文教師,他幾乎不可能同時還是音樂等藝術指導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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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行》中所描寫的「音樂」其實並不能直接被讀者捕獲,而需要一種想像,一種轉化,需要通過另外的一種途徑來解悟。在這一點上,藝術旨趣極高的傅雷先生,在給他兒子傅聰的一封談及《長恨歌》與《琵琶行》的信件里,所涉及一些解說與相關方法,則對目前課堂困境的緩解有幫助。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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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我替(傅)敏講《長恨歌》與《琵琶行》,覺得大有妙處。白居易對音節與情緒的關係悟得很深。凡是轉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斷音〕,像琵琶的聲音極切〔急切、迫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於一個長的pause〔休止〕。「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確起音〕,聲勢雄壯。至於《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氣派〕,更是千古奇筆。看的時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與韻的變化。……(《傅雷家書》,第18-19頁[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夜],北京三聯書店1981年版)

傅雷先生音樂修養精深,他後面談說《長恨歌》的三點讀法,則完全適合於《琵琶行》有關音樂描寫的部分。而具體到《琵琶行》詩,他舉出了聲韻的選擇與情緒的關係,並敏銳地抓住了「白居易對音節與情緒的關係悟得很深」這一點,從形式著眼來進行一番講解。他在諸如「斷音」「休止」「明確起音」等處作了點撥,大致說明了音樂演奏的三個段落,至於演奏者或詩人情緒的變化,則是通過音樂演奏的快慢斷續、高低起伏等變化而表現出來的。

現在不妨試著梳理一下詩人隨音樂演奏的變化而伴隨的情緒上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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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嘈」「切切」的樂音雖然急切,但在詩人的感受卻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心底留下的卻是快意(斷音,即跳音,節奏歡快而奔放)。而「間關鶯語花底滑」與「幽咽泉流冰下難」仍然是聽眾的幻化出的形象感受,而與之相對應的,既有音樂婉轉流利時聽者舒緩徜徉,也有音樂轉入低沉緩慢時聽者所感到的時間的久滯,這是音樂演奏與感受情緒同融的表達。接著是經過一段的休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聚集力量,也像是在調整姿態,總之,隨後音樂再度迸發激昂的壯音「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然後便戛然而止,聽者的情緒於是不能平靜而久久沉浸在音樂的氛圍之中。等好久再回過神來,才知道周圍是那麼安靜——兩隻行船靜靜地停在江面,風平浪止,澄明的亮月正印在江心裡。這對白居易來說,這種感受就是「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然而,這裡的梳理還顯得粗疏。究竟其契合度有多少,仍然需要根據白氏在詩歌中的暗示與他及他人在其它詩中的記述。當然,文學的表達手段是有限的,它只能是暗示,解會多少,則因人而異。不可否認,白居易很會享受當時種種歌舞,他是音樂鑒賞的高手。詩中說琵琶女「初為《霓裳》後《六么》」,所彈奏的曲調應該是一個大致記述兼聽感。《霓裳》即《霓裳羽衣曲》,為唐玄宗所作的道教獻祭舞曲,其情景可能擬繪於月宮仙子數百素練寬衣飄舞的情形。白氏很多詩中多次提到,可見他對這支音樂的迷戀程度了。作於白氏晚年的《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詩,對此曲的結構和舞姿有細緻的描繪,(間引施蟄存《唐詩百話》,第491-492頁,上海古籍1988年版)其中「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引文見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第459頁《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與「大弦嘈嘈如急雨」「大珠小珠落玉盤」至「鐵騎突出刀槍鳴」所寫的則較為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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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六幺》,是流行於唐宋的著名軟舞。其舞姿柔婉飄逸,節奏先舒緩,後漸加快。白居易《樂世》詩曰:「管弦絲繁拍漸稠,《綠腰》宛轉曲終頭。誠知《樂世》聲聲樂,老病人聽未免愁。」並自註:《樂世》,一名《六幺》。(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第810頁《樂世》詩)而同為唐人的李群玉,在其《長沙九日登東樓觀舞二首》詩里對這種軟舞也有比較完整的記述:

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翩如蘭苕翠,宛如游龍舉。越艷罷前溪,吳姬停白苕。

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終。低回蓮破浪,凌亂雪縈風。墮珥時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見《四部叢刊集部?李群玉詩集》,上海涵芬樓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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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詩以及李群玉詩「慢態不能窮,繁姿曲向終」的記述看,《琵琶行》詩里所描寫,還是以《霓裳》曲為主。不過,兩曲的結尾都有驚人的相似,一是「唳鶴曲終長引聲」,一是「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只是在《琵琶行》里稍有變化,為「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可能因演奏的樂器不同罷了,《霓裳》曲原是「磬簫箏笛遞相攙」(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第459頁《霓裳羽衣舞歌?和微之》),而到《琵琶行》則變成琵琶奏,但其與「鶴唳」在數學曲線描述上則沒有太大的不一致。

當然,從詩人的描寫來看,雖然有一些具體的流動的形象,但還是顯得過於簡略,然而,對於像白氏那樣的深具音樂感知的人來說,由於謫居卧病,「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可能琵琶女的每一點的音樂提示,都會激起他一段甚至是一片甜美酣然的回憶的。但對不知作者描繪為何物的人們來說,似乎獲得的感受並不會多於筆者前面所作的梳理。所以這首詩歌流傳到現在,後世的讀者假如能尋得一點吉光片羽就已經不錯了。至於在很多課堂都存在過的,因為不知所以,而將這一段音樂附會為詩歌后面琵琶女所作身世傾訴的前奏,以致於將詩歌里的音樂描寫與琵琶女的身世陳述做成了必然聯繫的鐵律——這究竟與白氏隔膜很深了。比如有人就將整個音樂描寫,分成這樣的四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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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曲」琵琶女孤凄出場低沉抑鬱;「歡樂曲」回憶情深(大珠小珠落玉盤)唱出火紅青春;「沉思曲」(幽咽泉流冰下難)命運使之陷入深深思考;「悲憤曲」(銀瓶乍破水漿迸)表達對命運不平的抗訴。(引自盧郊《〈琵琶行〉的音樂描寫》,《素質教育論壇?下半月》2008年3期)

由於詩歌主要通過用文字表情傳意,它傳達靈魂的聲音只能訴諸形象;並通過可以體現聲音的強弱、節奏等不同的連續的形象(或畫面)來理解與記錄音樂。而詩歌本身固有的韻律與節奏,又為這種紀錄提供了方便。所以閱讀《琵琶行》詩,讀者就可以通過形象感覺其情緒波動,來抓住詩人生命的顫動與感動了。而被一般所誤解的「音樂美感」,其實不過是詩人波動的情緒而已。明了這一層,便可知一般在課堂上播放一段曲子,或是請人演奏,或進行仿寫的誤區所在了。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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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書札

白居易《琵琶行》原作《琵琶引》,選自《白氏長慶集》。行,又叫「歌行」,源於漢魏樂府,是其名曲之一。篇幅較長,句式靈活,平仄不拘,用韻富於變化,可多次換韻。歌、行、引(還有曲.吟.謠等)本來是古代歌曲的三種形式,它源於漢魏樂府,是樂府曲名之一,後來成為古代詩歌中的一種體裁。

《琵琶行》創作於元和十一年(816年)。白居易任諫官時,直言敢諫,同情民間疾苦,寫了大量的諷諭詩,觸怒了唐憲宗,得罪了權貴。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被藩鎮李師道派人刺殺。白居易情急之中上疏請捕刺客,觸犯了權貴的利益,被指責越職奏事,貶為江州刺史;又進而誣陷他作《賞花》《新井》詩「甚傷名教」,再貶江州司馬。江州當時被看成是「蠻瘴之地」,加之州司馬雖然名義上是刺史的佐史,實際上是一種閑散職務,這對白居易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嘲弄。他的被貶其實是一樁冤案,他連遭打擊,心境凄涼,滿懷鬱憤。次年送客湓浦口,遇到琵琶女,創作出這首傳世名篇。

釋文: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蝦蟆(há má)陵]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卧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zhao一聲 zha一聲)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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