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小煙火

你與好故事，只差一個關注的距離

食之一字，人生大事

——題記

1

小諾和她高富帥男友分了手，誰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男友家境優渥，學歷出色，兼有一副乾淨漂亮的好皮囊，是婚戀市場上的搶手貨，而小諾除了長得美些，並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人都說，她不識貨又好高騖遠。

小諾失戀了，卻不見頹廢，給我打電話約飯。

一大盤子小龍蝦，鮮紅油辣，大盤子裝的，烤得酥脆流油的烤串兒，一大缽的冒菜，小諾一手拿著啤酒，一邊朝我招手。

「你是因為失戀得失心瘋了嗎？」

「恰恰相反，我終於解脫了。」

小諾一邊剝著小龍蝦的皮，一邊頭也不抬地說：「自從跟他在一起，我從來都沒有吃飽過。」

2

小諾家裡是很窮的。

除了月初父母發工資的那幾天，其餘的日子都要喝粥，母親那木勺子盛粥十分有技巧，落在弟弟碗里，總是稠稠黏黏的，落到她碗里，便清得見底。她整個童年都籠罩著百爪撓心的餓，見了任何肥肥白白的東西，都能落下口水來。

螞蚱是可以吃的，知了也是可以吃的，在同學家玩到很晚有可能會得到蹭飯的機會，只是最多也只能蹭兩次。春末的時候，樹上會有美國白蛾的幼蟲……放心，那是不能吃的，但可以拿到環保局，一個兩角錢。

上了大學之後，她一個月有三百塊的生活費，那是十年前，兩塊錢五個饅頭，食堂師傅都認識小諾，貧寒子弟見得多了，卻是見到第一個這麼愛吃饅頭的。

小諾喜好辣醬、鹹菜和腐乳，辣醬，再加上點小蔥，切上兩片香腸，再那麼一壓，她能吃五個戧面饅頭。不光饅頭，米飯、花捲、大餅，小諾都喜歡吃，它們沒有什麼花哨的味道，卻可以很快填滿飢餓的胃，那種快樂飽足的感覺，足以讓人熱淚盈眶。

那時候她還不算漂亮，黑且土，唯有一雙眼睛很漂亮，圓圓的，睫毛又長又翹。也有人追，是同屆的一個染著黃毛的男孩子，她回來興高采烈地說：「他帶我去吃了雞公煲！」

我們學校的雞公煲，實打實地有許多雞肉吃，金針菇和土豆煮得浸透了湯汁，下飯最好。小諾可以吃五碗飯，前三碗就著菜和肉吃，後兩碗配著湯汁和她心愛的辣醬。添飯無限量，不另外花錢。

3

黃毛小子用一鍋雞公煲把小諾騙到手，我們都挺不樂意，商量來商量去，派老馮跟她去談。

老馮是我們的學長兼輔導員，我們都挺喜歡他，是系裡所有女孩子的知心男閨蜜。他聽完就感慨：「我這是幹了他爹該乾的活啊。」

老馮領小諾去吃火鍋，在小諾吃得特別歡脫的時候，發出振聾發聵的質問：「你是不是要為了吃雞公煲就要跟他睡？」

小諾愣了，魚丸從嘴裡掉出來，湯濺起三尺。

「我沒有。」

「那你為啥跟他在一起？」

「……因為他請我吃好吃的。」

「那你能請他吃好吃的嗎？」

「我……我沒錢。」

老馮兩手一攤，「那你就只能給他睡了。」

小諾梗著脖子說了半天冬天織圍巾、夏天送筆記之類的，老馮搖搖頭，特別賤，「姑娘，我也是男生，我告訴你，你說的這些男生不在乎，他對你好，請你吃雞公煲，不是因為他想讓你給他織圍巾送筆記，他就是想睡你，那你怎麼辦？」

小諾的眼淚就在眼眶裡含著了，第一次沒吃完飯就走了。

我們挺生氣，覺得老馮說話太損了，老馮笑得冷靜又淡然，他說：「吃不飽飯的人，沒資格談戀愛。」

小諾的腦迴路清奇，經此一役，她非但沒有跟黃毛分手，反而打了一份工，我們問她：「你為啥打工？」她說：「因為他對我好的話，我也想有能力對他好。」

小諾是個有志氣的姑娘。

小諾是真心喜歡黃毛。

4

冬天的時候，小諾打工賺了錢，雖然也沒有多少，但終於不愁吃飯了，還攢了錢請我們吃飯。校門口的小飯館，鍋包肉和糖醋小排做得都很正宗，一道菜二十多塊，小諾很大方地要了一桌子，我們沒人做偷偷把賬結了這種傻事兒，我們替她高興。

丸子粉絲湯上來的時候，我們就看見了黃毛，他摟著個女的，像所有沒素質的小情侶一樣，噁心扒拉地親來親去。

老馮上去了，勾著黃毛的脖子說：「哥們兒挺牛逼啊！」

黃毛惱羞成怒，他的腦迴路也異於常人，非但不道歉，還大罵小諾土、臟、裝純。老馮笑笑，伸手把小諾給他織的圍巾拿下來扔給我們，然後一拳就打過去。

倆人就打起來，那女的一直在旁邊尖叫，我們扯著黃毛的那撮黃毛，踹他褲襠，嘴裡假惺惺地勸：「別打了別打了。」

後來這對狗男女走了，我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下雪了，回過頭就看見小諾坐在飯桌前，一口一口喝著那冷了的丸子湯。她頭髮很亂，眼淚成串地往下落，她說：「湯涼了，就不好喝了……但是不能糟蹋吃的。」

那是我們吃得最艱難的一頓飯，很多年之後，我仍然記得小諾穿著一件單薄的衣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大雪裡，小聲說：「以後，不僅要吃飽，還要……有資格吃更好的東西。」

5

我們是師範院校，大學畢業多半都去找了教師崗位。

小諾沒有去，她去了深圳打拚，什麼活兒都干，產品銷售、新媒體專員、辦公室文案……

她依然喜歡吃東西，朋友圈裡曬得最多的就是美食，深夜小蔥翠綠、細膩溫婉的熱湯麵，牛排館骨肉細膩、實惠大份的牛排……那個城市最不缺的就是南來北往的美食。

這些東西把小諾喂得飽飽的，像一個勇士，可以獨自一個人對抗著所有風雨。

她告訴我，有一次給客戶的合同出了大錯，她被辭退了，這時房租又到期，凌晨三點半抱著一大堆行李蹲在大街上，一摸兜里只有五十塊錢，給家裡打電話，卻被罵得狗血噴頭。她弟弟要結婚，他媽媽氣急敗壞地問她為什麼還不打錢回來。

她孤身一人站在黑暗中，覺得自己要被負面的、悲傷的情緒吞噬了，「活著幹嗎？死了算了」這種想法，像一個不懷好意的巫婆，慢慢慢慢地拉著她，就要萬劫不復。

可是這時候，卻聞到了香味。

是剛架起的早餐攤，油條脆得利落，豆漿濃得新鮮，小諾坐下來，吃了兩屜小籠包，兩根油條，一碗餛飩，一碗豆漿。

把這些全部吃完的時候，正趕上日出，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小諾覺得那像是鹹蛋黃，她想，等找到房子找到工作，她要買一大箱鹹鴨蛋，囤在冰箱里。

是的，她不想死了，她滿血復活了。

就這樣，慢慢地，她越來越少地犯錯，終於在一個行業站穩了腳跟。

6

我們畢業的第五年，同學會。

小諾回來了，開一輛二十萬的車，提著CHANEL的新款包包，連指甲都光鮮精緻，濃妝下，竟然有幾分港味女神的神韻，任你再怎麼瞧，也瞧不出當初抱著一個包子，啃得心滿意足的寒酸姑娘的影子。

我們那時候，都是孩子的媽了，大多被乏味又平順的生活磨得沒什麼精神，在她面前就有些自慚形穢。

同學會結束，她在某個度假酒店為我們開了房間，要死要活地讓我們留下來陪她，於是我們去泡溫泉、做SPA、喝紅酒，鬧哄哄地擠在一個被子里，又是當年的樣子了。

小諾靠在我肩頭，我聞見她身上好聞的香味，順便有冰涼涼的東西落下來，小諾對我輕聲說：「我想回家。」

「那就回啊！」我醉醺醺地說。

「可是我哪有家啊……」

她出錢給弟弟買了房，過年的時候，她忙活了大半天，卻被斥責不許上桌吃飯，等著所有人都吃完了，她就著大米飯，吃著剩菜。明明是已經習慣了的事情，卻在第一口菜夾進嘴裡的時候，眼淚就落下來。

胃和心都空蕩蕩的。

好痛。

「我想和你們在一起，想回家。」

小諾緊緊地抱住我的胳膊，像個孩子一樣。

7

後來，小諾就有了這個男朋友。

他是那種非常優質、非常精英的男孩子。氣質出眾、喜歡健身、愛好廣泛，有寬容又高素質的父母，所有人都說，小諾是苦盡甘來。

唯一那麼一點點瑕疵，就是這個男孩會非常溫和地對小諾提一些建議。

「寶貝，你真的非常美，但是我希望你能更健康一點。」

所以小諾開始用心地減肥、健身。

「寶貝，我不太喜歡你的一些小習慣。」

所以，小諾周末不再睡懶覺，不再去尋覓美食，而是學攝影、游泳、高爾夫，她漸漸變成了更加標準的女神。

這樣很好，小諾這樣告訴自己，她的男朋友，是她人生的特等獎。

可是後來，還是分了手，男朋友寬容又高素質的父母，覺得她門不當戶不對。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你不夠愛我。」

分手的時候，男朋友如是說。

小諾想，是的啊，我並不愛你。

我如果愛你，我餓的時候，我就會告訴你，我很餓，可不可以帶我去吃東西？

可是現在，我只會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生怕我這樣飢餓，讓你覺得難堪。

8

回到那個龍蝦鮮辣、啤酒冰涼的晚上。

「上天已經給我很多了，」她說，「可是……我想要的只是一個家而已。」

有一份不用心驚膽顫的工作，每天能吃得飽飽的，不用擔心因為飢餓和不被愛而變得窮凶極惡。

小諾喝醉了，她靠在我肩頭，說：「我三十歲了，他們都說我挑剔……我野心太大，要得太多……其實，我只是想吃飽而已，真的。」

那天我們都喝多了，沒法開車，打電話給老同學——已經是大學老師的老馮，他和我一起把小諾扛到后座，聽小諾稀里糊塗的醉話，我從後視鏡里看見，他一個八尺男兒，偷偷抹了眼淚。

9

後來，小諾回了家鄉。她回家鄉開了一家不小的培訓機構，涵蓋升學、藝校培訓、考研、公務員等等。大城市給了她比較領先和長遠的眼光，而分布在家鄉各個高校的大學同學們通通成了她的資源。

她和父母還有弟弟在某年春節大吵一架，原因讓人哭笑不得，因為她堅持要上桌吃年夜飯，結果被弟媳冷嘲熱諷了幾句，她回嘴，她弟弟就對她動了手。

從此，她每月給父母幾百塊，不再回家。

10

老馮在她的培訓機構做考研主講，還是那個有點痞、有點毒舌、做起學問來卻比誰都認真的傢伙。

別的老師叫小諾郭總，就他全名全姓地叫她郭曉諾，話里話外，十分不客氣，可是小諾一直恭恭敬敬地叫他馮老師，她說，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堂課，是馮老師給我上的。

老馮說：「那你不應該叫我老師……應該叫爸爸。」

小諾一平底鍋就砸下去。

老馮會做菜，一般小諾被他氣得直哭，他就在學校的小廚房給小諾做點吃的，然後還跟別人吹牛：「哥這手藝，專治吃貨！」

有一年下大雪，學校都停課了，培訓機構也休息一天，小諾一個人哆哆嗦嗦地在宿舍睡覺，睡醒了七點多，天都擦黑了，掙扎著起來，就看見廚房燈火通明。

油鍋滋啦啦地響，糖醋裡脊晶瑩剔透，辣子雞和地三鮮香得撲鼻，老馮圍個圍裙，一個人熱熱鬧鬧做了一桌子菜，見小諾來了，就說：「別閑著了，洗手吃飯吧！」

小諾把第一筷子菜放進嘴裡就覺得自己升仙了，她說：「馮老師，你這手藝能開店了。」

老馮看著外面洋洋洒洒的大雪，懶洋洋地笑，「開什麼店啊，當哥這手藝誰都能吃嗎？」

老馮家境不差，又是獨子，一直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

小諾樂了，她直截了當地問：「馮老師，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老馮說：「我那是想睡你。」

小諾剛要生氣，就聽老馮很平靜地說：「好幾年了，你上大一的時候就想，因為這點歹念，你看我這麼多年都沒有女朋友。」

11

老馮喜歡小諾，是個半公開的秘密。

之所以是半公開，是因為他對我們寢室特殊優待，不跑操違禁電器什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時候我們還以為是系花，後來才發現，是小諾。

有小諾在的場合，他就特別精神，雖說毒舌了點，但是只要小諾開口的事兒，他都辦到。

我記得有一年小諾打工太累，發燒不能參加運動會，我去找老馮請假，結果他晚上給我打電話，買了一包零食外加一袋葯，我拿了往宿舍走，這種臉皮三尺厚的人，居然有點不自然地叫住我：「那啥，你……你別忘了告訴那傻妞兒，是我買的啊！」

小諾大學畢業就去了深圳，走的那天，老馮喝大了，問我：「你說她那麼單純，怎麼在那地方活下去？我他媽想想就鬧心。」

我們就問：「你喜歡她什麼啊？」

老馮說：「我說不明白，我喜歡她身上那股勁兒。」

那種不肯認命，不肯沉在泥沼里，咬著後槽牙，破釜沉舟也要把日子活明白的勁兒。

12

生活不是偶像劇，老馮有父母也有自己的事業，不可能為了小諾全拋下去，他明白和小諾走的路不同，已沒緣分了，也相過幾回親，都不了了之了，我們同學聚起會來，他就跟常人一樣，該鬧鬧該笑笑。

後來知道小諾打算回來了，他也沒動聲色，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開始學做菜。

13

那個大雪天，小諾靠在老馮身上，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心裡特別安穩。

《這個殺手不太冷》裡面，有一段經典台詞——

「里昂，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這是我的初戀，你知道嗎？」

「你沒戀愛過，怎麼知道那叫愛情？」

「因為我能感覺得到。」

「哪兒？」

「在我的胃裡，感覺很溫暖，我以前總覺得那裡打結，現在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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