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九州｜南康（贛州）精怪特別多

謝玩玩 時拾史事 昨天

劉宋鄧德明寫《南康記》，可真有趣兒。

別的遊記，固然有離奇傳說，但七分真三分假，或者還能探訪一二；鄧德明將將調過來，什麼山水遊記，讀來《聊齋》似的，都是神怪傳說。

譬如這則，于都縣（今江西贛州東附近）那兒有塊金雞石。為什麼叫金雞石呢？因永初年間（公元420年—422年），突然一隻金雞過來，棲到了石頭旁的大穴中。正覺得它燦燦耀耀，將山頭映得分明好看，就聽「喔喔喔」一聲長鳴，那金雞突然展翅，蓋住半邊兒天空，飛了起來！這景象真難得，得記一筆！於是這石頭就叫金雞石了。

金雞石

細讀下來，問題很多。這金雞明明歇在旁邊兒的大穴中，為什麼不管穴口，偏去命名石頭？它又是何方神聖，來做什麼？總不至於是呼喝一回，跟人炫耀幾聲雞叫吧？

從邏輯上想鄧德明這故事，腦袋撓破都得不出個究竟，索性不計較了。他總之是講故事，講故事么，沒有真假，只有好玩兒不好玩兒。鄧德明寫得好玩兒。

鄧德明

他說南康——南康就是現在江西贛州這一片兒，鄧德明說這片兒山上有石桃。這桃子可不是象形，是上古寒桃變的！本來在山巔上長得好好兒地，偏有些隱居客肚子餓，差遣自家狗去叼人家。寒桃氣大發了，搖身一變，乾脆成了石頭——莫欺寒桃甜！

還有于都縣君山上的玉台，十多米寬長，一圈兒白石柱子繞著，上頭還蓋了層自然石，屋頂似的。周遭全是筆直筆直的松杉，遠遠望去，峨峨穆穆，像是哪個神仙的家。若風雨來，橫掃過松杉枝葉，淅淅索索，折過來撇過去，最後仍倒不了。

風雨自己不得趣，便漸消停，眼見陰沉天氣撥開，景氣明凈。這時「咚咚」幾聲鼓響，叫人屏氣凝神，聽它下文，卻只一片安靜。心中生出幾分失望，正想往回走，突聽一把簫音，飄然而至，渺然已遠，山裡的精怪卻就此樂起來，閉著眼睛開口嘻嘻笑，在這餘音繞耳中舞唱歡欣，身上的毛似乎都更順軟了。

又說覆笥山（今江西興國縣崇賢鄉齊分村南）的平湖裡，有隻石頭雁。平時跟真大雁似的，安安靜靜浮在水面上，垂著腦袋養神；唯每年寒暑交替，才撲啦啦飛起來，告訴人們：變天啦！該加減衣裳啦！也不管這山上有人沒人，定時鬧鐘似的，自作它的天氣預報。

這石頭雁有與人友善的親切，鸀鳥見它，必定厭煩。

鸀鳥就是青鳥，《山海經·大荒西經》里說，「青鳥，身黃，赤足，六首，名曰鸀鳥」，身上黃絨絨的，小爪子卻紅彤彤的，好漂亮的艷麗顏色，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叫「青」這樣寡淡的名兒？

鄧德明說鸀鳥住在歸美山（今巋美山，江西贛州定南縣西南）的石室裡頭（怎麼哪兒哪兒都是石頭！）。為什麼住這兒？因這石室雖叫「石」，但裡面跟鍍了黃金似的，與鸀鳥的羽毛一個顏色！鸀鳥就是這麼以自我為中心。它漂亮，自己也知道，常常用小嘴巴慢慢兒順自己的羽毛，弄成柔柔蓬蓬的模樣。

這麼漂亮的鳥兒，最後卻是對著水裡的影子悲鳴，自盡而亡。鄧德明解釋說，它見水裡只有自己一個，難免覺得形單影隻，孤身難耐，因此為情而死。我卻覺得，以鸀鳥的自戀程度，怕不是因為沒伴而死，是因為看自己太美，入神死的。與鄧德明同時代的劉敬叔，就在《異苑》中說過，南方有種山雞，特別愛惜自己的羽毛，一遇到水，就開始臨水跳舞。後來曹操的兒子曹沖（就是稱象的那個聰俊少年）放了面鏡子在它面前，山雞頓時激動起來，旋旋兒地要舞上天，沒半分停下來的意思，最後力氣耗光，死掉了——這也是成語「山雞舞鏡」的由來，跟鸀鳥像得很。說不定，山雞就是鸀鳥呢。

南康郡有鸀鳥，還有龍。

南野縣（今江西贛州南康區西南章江南岸）那邊兒有個叫陳憐的，有道術，能通靈，平時出行，人家坐牛車，他騎龍。晚上回家，他也騎龍，窗戶里呲溜兒一聲進來，只他媳婦兒曉得。不多久他媳婦兒懷孕，陳憐的母親心裡就起了疙瘩：也沒見兒子進屋，媳婦兒怎麼就懷上了？莫不是跟誰私通？老太太越想越糾結，爬起來躡手躡腳地往兒子房間走。到窗下果然聽得有人說話，老太太眼珠子一轉，要將這姦夫淫婦抓個證據確鑿，便食指往舌尖一點，窗紙上一戳，嗨！虛驚一場，兒子正坐著和媳婦兒說話呢！

老太太心中一松，轉身要走，卻見陳憐屋前立著一根青竹杖。老太太半嗔怪半熨帖地說，都要當爹的人了，怎麼連東西都不曉得收好，竹杖子亂放！便順手給他扔了——卻沒料到，這青竹杖是龍變的，老太太將它扔了，龍就以為陳憐不要他了。不多時陳憐房中光芒大盛，將天空都照亮了半邊，正是龍在與他主人告別。陳憐沒了龍，只好腳踩兩隻白天鵝，站著來去啰！

陳憐的母親是好心辦壞事兒，在贛潭釣魚的老伯，卻是無心得好事兒。

這老伯平時釣魚，是揣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心思，也不怕魚兒驚走，興緻來了，便高聲唱一首《漁父歌》。鄧德明沒寫詞兒，但大概與唐代張志和寫得差不許多——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嗨呀，好一派名利非相關的世外悠然！

正唱的起勁，突然手下一動，垂綸動了起來，似有一條大魚上鉤。老伯伯精神一振，歌也不唱了，半站起身，身體後仰，手上用力，水花啪啪啪地濺滿一身，動靜倒是沒了。老伯伯以為魚已上岸，正準備去抓，誰知道定睛一看，好傢夥，小水牛似的一隻東西！眼睛放著光，跟鏡子似的，牛角上還帶了一把金鎖，像傳說中的水犀，跟著垂綸左右動作。老伯伯取了它角上的鎖，突然潭水暴漲，湧出百多米，老伯伯唬喝一跳，卻見金鎖啪嗒斷裂開來。再一瞧，餘下幾十米波濤，都成了金銀財寶。

老伯伯運氣好，釣魚釣來了幾十米高的金銀財寶，同樣在水邊兒，平固縣（今江西興國縣）那邊的采螺少女，際遇就凄慘多了。

她原本跟著同伴一起去江邊采螺，因時間太遲，夕陽沒落，星子稀疏，現在天邊，女孩子們便商量說不回家，今夜先在這江畔亭子旁住一晚。她們梳洗完畢，都躺下了，眼睛半眯著就要睡去，卻突然聽「聿聿聿」馬叫聲起，又是得得得得的馬蹄聲，哐啷哐啷的兵甲聲，像有軍隊過來似的。女孩子們嚇醒了，睜大眼睛往屋外看去，卻見密密麻麻的大螺張開嘴，直朝房間襲來。

同伴們起先驚慌失措，後來它們也不咬別人，專沖那女孩子，便趕緊連滾打趴地上岸，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哭聲憋在牙齒縫裡，半點聲氣都不敢露。等到了早上，天光盛亮，女孩子們才出來，走到昨晚睡覺的地方，唯見那女孩子的一具白骨。眾人且悲且嘆，將她就地埋了，回去報喪。四五日後，再路過此地時，卻見這裡多了一座幾十米高的石冢，冢頂極闊，能坐二十多人，只是上頭堆了許多新舊螺殼，密密麻麻。當地人聽說後，就將這亭子喚作「螺亭」了。

這故事不知前因後果，看著只覺得毛骨悚然，尤其後面堆許多螺殼的石冢，想想就滲人，但還有更滲人的。

梓潭山（今江西贛州市于都縣梓山鎮）那邊兒，吳王闔閭時候（約公元前537年—前496年）是有大梓樹的，樹榦極壯，佔地幾千平方公里，葉子每片都很肥厚。闔閭見了，就讓人將這樹砍了，做成木船龍舟。

梓樹在古時候的作用，一是治病。將鮮葉子搗爛，弄成糊狀，塗在毒瘡上，三四天就好了；張仲景《傷寒論》里的經典方，治蕁麻疹這些皮膚病的麻黃連軺赤小豆湯，也要用到梓樹皮兒。因用處多，所以西周時候，老百姓們就愛在院子里種梓樹了。後來見它防蟲防蛀，耐濕，又耐腐，所以又將梓木當作棺材板的料，這是梓樹的第二個作用。尤其漢代，皇帝的親身之棺必須是梓木，有些達官貴人也用梓木作棺材。梓宮這個詞兒，就是這麼來的，專指皇帝、皇后、重臣的棺材。

闔閭用梓木做龍舟，大概也是愛它的結實。但這龍舟結實過頭，做成之後，推到水裡，無論找多好的槳手，怎麼劃，都不動。闔閭找人佔了一卦，說要童男童女來拉龍舟才行。闔閭便又抓來童男童女，叫他們在前頭作縴夫，粗繩壓入雪白肌膚，勒出一道道血紅痕迹。童男童女們也不敢抱怨，只得悶著頭往前一步一步慢行。

終於，龍舟動了！闔閭臉上露出喜色，童男童女們也趕緊趁勢，再努一把力，想將它拉走。誰知道這龍舟突然飛馳著剎不住，前面的童男童女全部被它拖走，溺在水裡，無一生還。從那時起，梓潭裡就有人唱歌，輕輕脆脆的小孩兒嗓子，還帶著天真的稚氣，彷彿還不明白自己已經死了，自己為什麼死了。

童男童女們際遇，不忍卒看，可古往今來，這樣的事兒難道還少？尤其魏晉南北朝，動亂四百年，性命全不值錢。逃難路上，多少人狠心把自己的孩子扔在了半途。有個名士叫鄧攸，帶著兒子和侄兒上路，實在顧不過來了，硬著心腸放棄了自己的兒子。因怕兒子追趕上來，鄧攸還用繩子將他綁在樹上，牢牢困住。史書上只有幾字，現實中卻是一條人命。

這樣的戰亂動蕩，起因都是為權為勢，為名為利，許多人看不慣，便選擇了歸隱。南康這邊兒有名的，是潯陽四隱，都是一家人，祖孫四代，姓霍，翟湯、翟庄、翟矯、翟法。他們倒不是完全的隱士，若是真隱士，怕也沒幾人知曉姓名，更不必說在史書上留下痕迹了。霍家四人很有名聲，朝廷屢次徵辟，他們都不願出仕，甚至將做官當成污點染白壁，堅持不就，後人都贊他們有行義。

這是人家的選擇，無可指摘，但我現在看時會有疑惑，這樣為隱而隱，究竟是好是壞呢？不免想起喜歡的作家說過，「人應該好好工作...把能量與他人交融，與更多人分享，讓生命自然完成」....

或者真正的高人，正在市井中勤懇做事呢。

END

留言：大家好(^o^)/~因為魏晉九州系列準備投稿出版，所以之後可能會停更一段時間，看情況決定是否更新，最近周日就不要等魏晉九州啦！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呀~

（上一期：魏晉九州 | 吃龜腳、喝柳漿、黑牙齒的交州人）

參考原文：

1) 神闕。南康縣歸義山，去縣七百里，下有石城，高數丈，遠望嵯峨，靈闕騰空。故老謂之神闕。

2) 金雞。于都縣有金雞石，傍有穴。宋永初中，見金雞棲翔此穴，頗時飛鳴。又雲覆笥山。平湖有石雁，浮在水，每至炎氣代序，則飛翔若知感候。

3) 梓樹。梓潭昔有梓樹巨圍，葉廣丈餘，垂柯數畝。吳王伐樹作船，使童男女挽之。船自飛下，男女皆溺死。至今潭中時有歌唱之音。

4) 石桃。南康五山上有石狗，故老雲古有寒桃，生於嶺巔，隱淪之士將犬取其實，因變成石焉。

5) 鸀鳥。歸美山有石室，色如黃金，號為金室。有鸀鳥，形色鮮潔，自愛羽毛。其只者，或鑒水向影，悲鳴自絕。方知孤鴛對鏡，為不虛矣。

6) 玉台。於都君山上有玉台，方廣數丈。周回儘是白石柱，自然石覆，如屋形也。四面多松杉，遙眺峨峨，響像羽人之館。風雨之後，景氣明凈。頗聞山上有鼓吹之聲。山都木客，為舞唱之節。

7) 青竹杖。南野縣有漢監匠陳鄰，其人通靈。夜嘗乘龍還家，其婦懷身。母疑與外人通，密看乃知是鄰乘龍。龍至家輒化青竹杖，鄰內致戶前，母不知，因將杖去。須臾，光彩滿堂，俄爾飛失。憐失杖，乃御雙鵠還。

8) 贛潭在郡下，昔有長者於此潭以釣為事，恆作 《漁父歌》，其聲慷慨。忽聞綸動，須臾，一物形似小水牛，眼光如鏡，或言水犀。浮躍逐綸，角帶金鎖。釣客因引得鎖，出水數十丈，鎖斷，餘數丈儘是珍寶。

9) 平固水口下流數里，有螺亭臨江。昔一少女，曾與伴俱乘小船江漢采螺。既逼暮，因停沙邊共宿。忽聞騷騷如軍馬行。須臾，乃見群螺張口無數，相與為災來破舍，噉此女子。同侶諸嫗，當時惶怖不敢作聲，悉走上岸，至曉方還，但見骨耳。收斂喪骨，薄埋林際，歸報其家。經四五日間，近所埋處，翻見石冢，穹窿高十餘丈，頭可受二十人坐也。今四面有階道，彷彿人冢，其頂上多螺殼，新故相仍。鄉傳謂之 「螺亭」。

10) 潯陽四隱。晉翟庄，字祖休，湯之子，以孝友著名，守父操。州致禮命，並不就。莊子矯，亦高節，家居無事，好種竹。辟命屢至，嘆曰：「吾焉能易吾種竹之心，以從事於籠鳥盆魚之間哉！」竟不就。矯子法，賜節概尤佳。武帝以散騎郎召容，勉之就聘。乃正色曰：「吾家不仕四世矣！使白璧點污可乎？」亦不從之。祖父子孫皆有行義，世稱潯陽四隱。

參考文獻：

《宋書》《晉書》《南史》《山海經》

《古代廬山隱士文化研究》童子樂

《南朝宋鄧德明_南康記_考論》江永紅

《于都縣發現東吳墓》萬幼楠

《于都縣發現南朝墓葬》萬幼楠

《梓樹藥學研究概況》楊文慧

《_傷寒論_麻黃連軺赤小豆湯之梓白皮研究》趙娟

《秦_大梓牛神_傳說及其巫文化氣質》陽清

《_青鳥_意蘊的歷史變遷》黃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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